“你该醒了。”
阮柒的话像是一枚投入寒潭的石子, 打碎一池平静。
李无疏愣在原地，周遭的一切轰然碎裂，老旧梨木桌，九仪宗莲花璧, 染血伤布……纷纷消失。
只有阮柒还在原地。
李无疏猛然醒神, 想起自己不久前还身处剑宗, 江卿白暗布疑阵将几位宗主一网打尽，阮柒代他受了一剑被誓咒反噬。
他想也不想，一把拽开阮柒的衣领检视那枚咒印。见他神色如常, 咒印也没什么异状，这才感到不妥，又讪讪地为他拉好衣领。
“你……你不要紧吧？”
阮柒摇头。
李无疏唰地从床上站身, 那床榻也不见了。周围分明一片漆黑, 他与阮柒却能够看清彼此。
这就是“齐物之境”，或者说，这是“齐物之境”第二层。
看来湛尘真人所言不假，此境内可以映射人世，镜花水月, 栩栩如生，人陷入其中如无契机, 一辈子都不能察觉，蘧蘧然一世尽矣。
既然叫做“齐物之境”, 其本质实际是梦境。《南华经·齐物论》有载：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此之谓物化。
李无疏方才陷入梦境, 梦见一些旧事, 那是他初次决心抢夺宗主信物, 死里逃生。
他当时觉得自己恐怕要死在半途, 想与阮柒交代后事。谁知道阮柒一句话点醒了他, 只是不知道阮柒如何进入他的梦境，又是如何保持清醒。
“你怎么也进来了？莫非你也……”李无疏回想起自己是如何进来的，瞄向阮柒线条分明的脖子，顿时不敢深思。
阮柒伸手按了下他的后脑勺，沉声道：“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这动作像个长辈一样，而阮柒分明比现下的李无疏高不多少，李无疏略有些不忿，脸不争气地红了。
“现在怎么办，这地方漆黑一片，也不见其他宗主的踪影。你有什么头绪吗？”
李无疏朝旁走了两步，脚步声空洞。
方才那只蝴蝶又不知从何处飞了回来，在李无疏周围环绕不止。他疑道：“这是？”
“这是你。”
李无疏理所当然想到“蝴蝶洞”里的那些蝴蝶，脱口便道：“我又不是猴子！”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本质上，你和猴子没有区别。蝴蝶是你梦境的具象。”
“你怎么没有？”李无疏巡视阮柒四周。
阮柒看了他一眼，语焉不详道：“无我之境，不与物齐。”
李无疏顿时感受到了境界上的巨大差距。
境界不同于修为。修为之差可以以修行补足，天道酬勤。境界之差只能靠机缘与顿悟，有些人修行一辈子，没有那个机缘，都无法突破境界。
境界之差，意味着实力的天壤之别。
不过现在不是请教道法的时候，首要任务是找到其他进入“齐物之境”第二层的宗主。
李无疏目光追着蝴蝶转了半圈，脚下显出一道发光的卦象。
阮柒连忙拉住他：“此地不同寻常，不要随意走动。”
李无疏低头看清卦象。
“坎卦属水，居正北，对应休门。”李无疏道，“阮柒，你懂奇门遁甲吗？”
阮柒道：“略知一二。”
李无疏谦虚道：“好巧，我也粗通皮毛。”
他说罢便沿着“行云九宫步”一脚一脚踩过去。这他是向昔日同修池故渊学来的神机宗独门步法，池故渊出身神机宗，与李无疏交情不错。这个步法还是李无疏以一套珍藏春宫图换来的，只是后来听说那套书被没收了，不知道会不会上呈到宁断尘手里。
卦象在他脚下显形，他信步闲庭，绕过大吉之生门，一脚踏入伤门。
既然江卿白将几名宗主关入“齐物之境”第二层是为报复，自然要去凶门寻他们。
震宫卦象才亮起，李无疏就觉得一脚踩空，合身跌入深渊。
虚空之中，无数物件的虚影与他一同坠落，最终落地成型，化作实体。
“李无疏！李无疏！”一个声音不停喊他。
他一晃神，发现自己正被五花大绑，架在柴堆上。
一个无比矮小青面獠牙的怪物举着比身体还长的枣木拐，在柴堆周围边跳边转，口中念念有词。不远处还围着许多衣着寒酸的村民，虔诚地跪在地上。
喊他的人是江卿白，面容与现在相差无几，但给人的感觉显然无比青涩，是七八年前的江卿白，被关在不远处的铁笼里，正盘膝而坐。
李无疏记了起来，这是在太素宗浊溪镇。旁边跳大神的怪物其实是个戴面具的侏儒，他念念有词，是在引火。
这里干燥无比，李无疏脚下的柴堆还浇了油，但凡有半点火星，李无疏就要被活活烧死，好在那名侏儒其实不通术法，一直没引着火。
李无疏道：“素月兄，想不到你我还未在世上闯出一番名声，就要葬身于此。”
江卿白见他死到临头还如此活泼，顿时闭口不言。
李无疏又道：“素月兄，把你拉下水是我不对，黄泉之下，你莫要怪我。”
江卿白连眼睛也闭上了。
“素月兄，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你我不如现在就结拜为兄弟，临死也好做个伴。”
“素月兄，看这祭司绕一圈又一圈徒劳无功，你知道我想到了什么吗？”
“什么？”
“我想到你没有地图，一个人在十里坡打转找不到路的样子，十分惹人怜爱。答应我，来世不要做路痴。”
江卿白睁开眼，凶光毕露：“李无疏，要被烧死的人是你，我马上就会被放掉！”
“是吗……我记不太清了。”
“闭嘴！”祭司在他腿上抽了一棍子。
事情的起因是李无疏逛集市时听到一些秘闻，浊溪镇附近常有人失踪。
失踪不奇怪，太素宗穷山恶土，多风沙，少水粮，盗匪猖獗，精怪也猖獗。然而浊溪镇附近每有人失踪，都是成对失踪，过几日后，其中一人会安然无恙地回到家中，并于不久后暴富，另一人则从此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据说是有树妖吃人，吃了一个便饱睡过去，另一个才得以逃生，还能带走此地金银财宝。
这说法漏洞百出，既然每次都只吃得下一个，为什么要抓两个？树妖只会吃人，不事生产，哪来的金银财宝？
李无疏想，也许是最初有人谋财害命，编出来的瞎话，后来又有不少人效法于此，才传成鬼怪传说。于是他把江卿白骗出宗门，在浊溪镇附近很是找寻了一番，才终于被他二人撞上。
原来是一帮□□。
或者说，几乎整个镇都是□□。他们祭拜所谓“树神”，以过路行人为祭品。每次都抓一双，一个烧了，一个放了，既抚慰树神之灵，又彰显树神之德。可以说好事全让树神占了。
不仅如此，他们会给放走的人钱财。那些被放走的人，要么被恐怖祭祀吓疯了，要么利欲熏心贪疯了，在外人面前夸张叙述。此后便会有被贪欲驱使的人心怀侥幸，带着亲友甚至妻儿来到附近。
至于烧谁放谁，由两人自行决定，如果无法决定，就随意挑选。
这些都是李无疏事后查到的，被绑在柴堆上的时候，他和江卿白并不知情。
不过，现在是在不知什么人的梦境，李无疏知道一切来龙去脉，而眼前的江卿白是梦境之人，自然什么都不知晓。李无疏火烧眉毛，仍是不慌不忙，甚至还有闲心撩拨江卿白。
彼时他们俱被捆仙锁所缚，封住运动法门。面临谁被烧死谁被放掉的问题，两人相持不下，都希望被烧死的人是对方，最后只好抽签，而李无疏不幸抽到下下签。
李无疏挣了挣，发现根本挣不开。他心想，阮柒竟还不出现，委实沉得住气。
一低头，看到那蓝色蝴蝶停在自己胸前，他想起阮柒说的，蝴蝶就是他自己，于是一个劲吹蝴蝶，试图把它吹走。
蝴蝶纹丝不动。
侏儒祭司已经跳了半个时辰，总算找到机会，趁周围镇民不注意，从袖中掏出火折子，抛向柴堆。
柴堆瞬间被点燃，李无疏右脚边一簇火苗唰地窜到半人高。
“树神显灵！树神显灵！”树神的信徒们为这火焰雀跃不已。
李无疏慌里慌张抬起右脚：“救命！好烫！”
江卿白坐不住了，咬牙抓住铁栏，眼里的担心不是假的。
李无疏：“我还没吃过剑宗的竹笋鸡！我还没摸过冯虚剑！”
“你赶紧想办法脱身！竹笋鸡要多少有多少！”
“那冯虚剑呢？”
江卿白怒道：“只要你活着，送你都行！”
此意此情，感天动地。李无疏不禁热泪盈眶。
李无疏道：“临死之前，我还有一个愿望。”
江卿白大抵是以为他真的要死了，肃然道：“你说罢。”
“你能不能，念一次‘陆清辞’的台词？”
“……”
“最有名的那句。求你了，就一次！”
“李无疏！”
李无疏一直觉得心目中《白衣行剑录》的主角就是江卿白这样，三分矜重自持，三分恃才傲物，三分愤世嫉俗，还有一分口是心非。听江卿白念一句陆清辞的台词，是他对这个角色的最终幻想。
火势汹涌，李无疏袍子都燎着了。
镇民们呼声鼎沸，跟着侏儒祭司振臂高呼。
四周忽然掀起一阵妖风。李无疏感到热浪扑面而来，火星一阵阵卷到他脸上。一个巨大黑影出现在他头顶。那黑影有许多只枝蔓，一根根顺着地面伸向柴堆，仿佛融进了火堆当中，将火焰逐渐染成绿色。
就在江卿白以为李无疏没救了的时候，一柄长剑划破长空，铮然钉在那黑影的枝蔓上。
黑影发出低沉的嘶叫，枝蔓一阵狂舞。镇民都吓傻了，跪在原地不住磕头。
李无疏感到身体一轻，一双手臂将他托起，飞身而下，停在江卿白的铁笼旁边。
“阮柒，你再晚来一步，我就夙愿得偿了。”
江卿白气绝。
那人一身黑衣短装，脸上戴着黑色面巾，闷声道：“我不是什么阮柒。你们两个，赶紧离开！”
李无疏裂开了。
他踩着“流云九宫步”从休门转进伤门的时候，阮柒分明跟在身后。
我那么大一个阮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