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判官渡我/衍天劫【完结】>第三十八章 星盘易数

  “当晚李无疏潜出太清宗, 与我一道。”

  一屋子人,除阮柒与陆辞外,九双眼睛一齐看向混沌仪。然而这混沌仪流沙静静流淌,毫无异样。

  应惜时道:“看来步虚判官所言不虚。”

  “这东西不会坏了吧?让我试试。”云敛对着混沌仪道, “宁宗主平易近人。”

  混沌仪内流沙一滞, 整个沙漏立时沿轴翻转, 飞沙倒流。

  宁断尘双唇紧抿,正襟危坐,不甚和善的看向云敛, 仿佛下一刻就要将拂尘抽到他脸上去。

  云敛浑然不觉,又道:“李无疏天人共诛。”

  李刻霜怒:“你不要太过分!”

  谁知众目睽睽之下,混沌仪又翻转回来, 流沙下坠。

  云敛颇为得意地看了李刻霜一眼, 又对着混沌仪道:“李无疏人在剑宗。”

  话音一出,众人皆坐直了身体。

  李刻霜脸色煞白。应惜时抬头看向江卿白,江卿白则紧紧盯着云敛。

  倒是只有阮柒神色如常,不为所动。

  却只见混沌仪轻轻一顿,转了半圈, 竟然横挂在轴上,颤了一颤, 便纹丝不动了,原本流动不止的白沙也止住了流淌。

  云敛脸色难看:“这……”

  陆辞不紧不慢扶正混沌仪, 出言提醒道:“云宗主, 万不可以投机取巧之法妄测天机。此物只能测谎, 不能度量未知之事。”

  云敛转念一想, “李无疏天人共诛”这句话是他心中笃定之事, 故此混沌仪勘验为实, 但它至多只算是一句真心话,而不是事实,正如“宁宗主平易近人”这句话实际上只是一句违心话,而非违背事实的话。

  不过现场没有人指出这一点,他自也不会去提。

  上官枢复又追问阮柒:“当晚你与李无疏一道,去了何处?做了何事?可有旁人在场?”

  阮柒回看他,不容置疑道:“有我作证,不足信吗?”

  “你与李无疏关系不同寻常。你的证词,的确不足为信。”

  李刻霜忿忿道:“哪种不同寻常?!杀身之仇那种不同寻常吗?”

  “杀身之仇?”上官枢一声嗤笑,“如今我大可怀疑,李无疏死而复生,是步虚判官做的手脚。今日恰有混沌仪在,阮道长,你敢说此事与你无关吗?”

  众人再一次将目光聚焦到阮柒和混沌仪上。

  阮柒起身走到混沌仪前,轻瞥了上官枢一眼:“若证实李无疏死而复生一事与我无关,太清宗信物失窃案,不再追究李无疏之责。”

  太清宗的事只能莫璇玑做主,阮柒问的却是上官枢。

  上官枢看了莫璇玑一眼,有些骑虎难下,咬牙道:“好,九仪宗便不再以此事问李无疏之责,但其他罪名还要另算。”

  江卿白看了看众人,也放了话:“若代行者证实李无疏死而复生与你无关,剑宗也愿相信代行者的证词,排除李无疏盗窃太清宗信物的嫌疑。”

  应惜时道:“药宗也一样。”

  宁断尘道:“神机宗一样。”

  而后各宗代表纷纷附和,除未有代表到场的天心宗与玄天宗,便只有莫璇玑一人没有表态。

  阮柒面朝陆辞,一字一句道:“我阮柒,与李无疏死而复生一事,毫无干系。”

  会客厅一时落针可闻,众多目光聚焦下,混沌仪里的白沙一粒一粒坠落。李刻霜额头坠着汗,竟仿佛被凝滞的气氛压出了错觉,依稀看见那流沙有一瞬间的缓慢。

  然而一切照旧,混沌仪没有翻转,流沙也没有倒流。阮柒并没有撒谎。

  上官枢脸色宛如吞了个苍蝇。

  陆辞问道:“若是李无疏不曾偷盗太清宗信物,杀死柳宗主一事又事出有因,如此一来,还要教他偿命吗?”

  上官枢沉着脸道:“谋害宗主是道门共诛之罪!更遑论他还身系太微宗上下,近三百条人命官司!”

  江卿白道:“上官宗主这就有些拎不清事情利害了。”

  “江卿白,你什么意思!”

  应惜时轻咳两声,温声道:“江宗主的意思是,若是偷盗太清宗信物的真凶另有其人,那么嫁祸李无疏便是为在道门之内挑拨离间,制造矛盾。如此一来,太微宗灭门一案只怕也是有心之人为将李无疏推上风尖浪口而做出的精心排布。如今段九锋也身陷危难,我等若是紧盯着李无疏不放,而放任真凶继续作为,岂非着了此人的道?”

  应惜时这番话,令李刻霜茅塞顿开,总算明白了这场共议的目的——江卿白不愿受人摆布,想要将道门的视线引回正确的方向。

  江卿白终于瞧了应惜时一眼,不冷不热道:“应仙师倒算清醒。”

  莫璇玑安静了好半晌,这会儿终于开口:“此事还有什么好争的?挑拨道门之人我等必不会放过,至于李无疏,他既然对宗主信物有野心,那他,也得死!”

  她言辞狠戾,李刻霜听得心头一惊。

  莫璇玑傲然看向江卿白:“在座诸位,可有异议?”

  云敛立刻道:“我无异议。”

  上官枢冷哼了一声:“九仪宗也无异议。”

  泽兰君:“太素宗也无。”

  宁断尘目不斜视:“我无异议。”

  孟辰初叹了口气:“无异议。”

  道门十一宗,有六宗支持取李无疏之命。

  莫璇玑偏头冲江卿白讥诮一笑:“江宗主,看来李无疏仍是道门首要威胁。”

  江卿白转了转手里的茶杯,把“威胁”两个字在心里玩味了一遍。

  “威胁”这个词至少说明一点——各宗针对李无疏,更大的原因不是他做了什么,而是他将会做出什么。因此对李无疏的追杀,可能并非出于愤怒或正义,而是惧怕。

  自李无疏初被嫁祸盗窃信物之后,至李无疏开始逃亡之前,一定发生过什么,使李无疏成为一个被道门惧怕的符号。

  “晚辈着实想不明白,诸位前辈何以如此忌惮李无疏?”

  莫璇玑与云敛交换了个眼神。泽兰君则默默喝茶。

  江卿白负袖,缓步穿过会客厅,最终在孟辰初身边停下了脚步。

  “绥道五十九年,李无疏闯入孟宗主闭关之所,被秘审三日,严刑讯问,后被李宗主带回太微宗软禁。孟宗主,当日究竟发生何事?李无疏看到了什么?”江卿白看向他道,“或者我该问,孟宗主看到了什么?”

  孟辰初闭上眼睛,偏过头去。

  他相貌与儿子孟宸极一样秀弱,唇薄眉细,却要更加贵气。据说那年闭关中途被李无疏打断,身受重伤,从此以后元气大伤。不知是否因此缘故,他整张白白的面皮薄得近乎透明。

  “陆先生当日也在场,不如由陆先生来说。”

  陆辞为难:“这……”

  孟辰初道:“阮道长事无不知自不必提,在座俱是道门要人,都不算外人,陆先生但说无妨。”

  “也可。”陆辞放下茶杯,缓缓道,“道门历史,诸位想必都如数家珍。”

  五百年前,天下一十四国烽烟骤起,生灵涂炭。道祖易太初,哀苍生疾苦,认为“天下无长治,乱久则定,定久则乱,百姓治世安居,乱世流离。众生平等,不能因时局而异”,他虽有飞升之格,却留恋凡尘,为使人间再无战乱,凭一己之力底定乾坤,废王室诸侯,创立道门十一宗,以“止战之印”为界,各辖其民。

  陆辞道:“道祖之后,朝堂不存,从此星盘易数,三垣重列,紫微星五世不出。”

  江卿白神色一凝:“你的意思是……”

  “不错,当日孟宗主偶得天机,窥见李无疏本命,正是紫微帝星。”陆辞一声叹息,也不知是为李无疏,还是为道门,“紫微既出,道门气数尽矣。”

  *

  李无疏早退出了玄武坛,也离开了会客厅,此时正坐在一株老榆树上,对面是试剑堂,据说赤墟试轮至剑宗时,李无疏与同修们在此进行过一番比试,最后竟是应惜时拔得头筹。

  他不曾经历过此事。

  于他而言,赤墟试还没开始。在他眼里赤墟试是一场游历道门的远行,各宗之间交流道法,切磋武学,提点后辈。他想要成为同辈最出色的弟子,让李期声一提到自己就得意洋洋。

  然而弹指之间,沧海桑田。在他不知道的十二年中,赤墟试并非他期待的一帆风顺,太微宗也并非他憧憬的欣欣向荣,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是他以为的那般无辜。

  剑宗布置十分讲究,无处不成景。从榆树上看去,试剑堂半遮半掩,檐角高高勾起,直指天空,一条挂满紫藤花的幽深小径伸向后山。

  李无疏正发呆,听到一阵脚步声,低头才发觉一人正从他藏身的树下经过小径。

  凭他修为,有人走到这个距离才被发现,若非是他过于松懈,便是此人实力深不可测。

  来人看去二三十岁,脸色白净,平直眉,眼睫浓秀,只是神情有些木然,头发随意绾在脑后,肩上披着件天青色褂子,走在剑宗地盘,像是走在自家后花园。

  正是剑宗前宗主,江卿白的师父,湛尘真人。

  湛尘真人走到树下,突然停了下来,抬头看树。

  李无疏连忙坐直:“在下李无疏,见过前辈。”

  “嗯。”对方应了一声,仍在往树上看。

  李无疏一时忐忑,不知是不是要下树请安。

  谁知湛尘突然纵身一跃,跳到李无疏所在的树桠上。树上空间并不大,李无疏同骤然贴近的脸大眼瞪小眼,一时手足无措。

  湛尘眨了下眼,浓密睫毛下,一双颜色清浅的眼珠仿佛在看李无疏,又仿佛在看别的什么。李无疏满头大汗,生怕对方突然开口请他离开,跟他说“此地不欢迎你”。

  然而湛尘什么都没说,而是缓缓探身过来。李无疏心中警铃大作,紧接着便看见对方手掌一翻,手心不知何时捧着一颗鸟蛋,正小心翼翼送进他身后的鸟窝里。

  原来是送还鸟蛋。

  李无疏想到可能是自己上树时震下去的,一时赧然。

  湛尘什么都没有说,又一个纵身跳下了树,披在身上的褂子不慎被树枝挂住,他却浑然不觉,沿着小路继续前行。

  李无疏连忙捡起那件褂子追了上去:“前辈,您的衣服落下了。”

  湛尘便似听不见一般,径自缓步而行。

  李无疏一时两难,衣服他捡了,可是前辈不接,他若亲手为他披衣,未免僭越,只好一路跟着。湛尘不说话,李无疏也无心攀谈,就这样遛弯儿似的,走了半个山头,一直走到了傍晚。

  看到巨剑“齐物”,李无疏才恍然发觉自己已跟到山门前。

  “李无疏。”

  湛尘真人突然开口。李无疏为此惊了一跳,他还以为湛尘不会讲话。

  “你看见什么?”湛尘看着剑道。

  李无疏走到巨剑前,只看到一身黑衣的青年,面目清爽,长发在脑后利落地束起,手臂上搭着件天青色褂子,整个人被傍晚的阳光照成了金色。

  他摸不着头脑,对湛尘道:“看到我自己。”他这才发觉巨剑上并没有湛尘的倒影,于是问道,“为什么没有……”

  话没说完,湛尘在他身后轻推一把,他往前一栽,整个人坠入巨剑当中。

  他于混乱的意识中猛然睁眼,看到一柄巨剑在黑暗中散发幽光,如此场景,正如他通过“冯虚扇”进入玄武坛时所见。他缓缓靠近,轻触剑身,却并没有如以往一样进入玄武坛。

  在他触到剑身的那一刻,光洁如镜的剑锋之上,竟然闪现出一幅画面——一名新生儿呱呱坠地,生父将他抱入怀中,喜极而泣。

  画面一转,襁褓中的奶娃娃额前留着桃子头,生母用小指从盏中蘸了雄黄,在他额头轻轻一点。

  草长莺飞,他刚勉强学会走路,嫩白肉爪扶着门框,迈出题有“颜宅”二字的大门,被下人慌张抱回。

  ——我猜公子姓颜。

  李无疏回想陆辞所言,骤然明白,剑上映出的画面正是自己儿时经历。

  他随即看到自己被一圈大人围着抓周,想也不想在一堆玩器中一把握住了一册书,父母欢欣鼓舞。

  他同母亲在三才观上了炷香,爬到石像脚下,将咬了一口的桂花糕递给三才道长,石像对他的进贡报以慈祥微笑。

  李无疏却眉头一皱,他在画面背景中好似看到了个熟悉的人影,不等他仔细辨认,那画面便渐渐消失,不再有新的场景出现。

  剑锋如镜,镜中现出一点蓝光,逐渐化作一只蝴蝶,竟仿佛从另一边穿镜而出。李无疏不禁伸手去碰,却感知不到任何实体,可那蝴蝶分明栩栩如生,正绕过他的手指,顺着巨剑剑身向上翩翩飞去。

  他站在巨剑前,仰视巨剑的顶端,剑柄在极高阔处睥睨而视,让他自觉无比渺小。

  “此是齐物之境。”湛尘真人的声音在四周响起,却不似现实中那般空洞无神,反而透着亲和与耐性,“李无疏,你本出生凡俗人家,命中大富大贵,终其一生都无仙缘。如今却入得仙途,与道门因果纠缠,你死我生。”

  李无疏听他陈述自己人生的另一种可能,不禁睁大眼睛。

  巨剑重又出现画面,以棱为界,两边各不相同。

  左边,是他与家人失散,被李期声带回宗门,寒来暑往,潜心修道。

  右边,是父亲为他延请名师,十年如一日,寒窗苦读。

  他第一次看到自己俗家生身父母的模样,心中不由自主地产生亲切之感。他看到自己在俗世立身扬名,门生遍布天下,甚至娶妻生子,儿孙满堂。

  他又看向左边,太微宗一片火海,李期声以身殉道。他沦为道门首逆,天人共诛,日夜逃亡。

  他知道后来的事,李无疏终于鱼死网破,手刃九仪宗宗主,抢夺宗主信物,公然与道门为敌,正如困兽犹斗,濒死挣扎。

  只听湛尘道:“李无疏,如今你得逢机缘,二择其一。一为舍弃一身修为境界,成为一介凡人,从此回归俗世,与道门两不相干,过往种种恩怨,尽皆抹去。”

  李无疏目光一烁,忍不住看向巨剑左侧。

  如此一来,他将遗忘了与道门的所有仇怨,所有牵绊,去过原本属于自己的人生。他将不再是李期声的弟子,李刻霜的师叔,不再背着血仇与悬赏,也不再记得阮柒,而是拥有另外的身份,有不同的事业,以及自己重要的亲人。

  这是叫他放下仇恨与不甘,与道门和解,也是与自己和解,寻一个各自相安的结局。

  “那么,”他听见自己轻声问道,“第二个选择呢?”

  “二是取得缺失的记忆,代价是彻底断绝俗世因缘,在仙道一途辗转沉浮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