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府。
卫和书给卫芜僮盖上被子,仔细地掖好被角后,转身离开了卫芜僮的房间。
关门和开门的声音都很轻,怕吵醒卫芜僮,也怕吵醒吴弦钰。
可纵然卫和书再轻手轻脚,回房换好朝服一步将要踏出房门时,吴弦钰还是醒了过来。
“夫君?”
卫和书的脚步顿住。
那身朝服的颜色闯入吴弦钰眸中,有些刺眼。
吴弦钰立时明白过来,“夫君是要进宫吗?”
“是。”卫和书没有隐瞒。
“我私自带芜僮出宫,宫中很快就会发现,在事态更严重,陛下怪罪之前,我必须要进宫。至少……不能让陛下将这无名火,发泄在芜僮身上。”
芜僮,芜僮,还是芜僮。
吴弦钰嫁入卫家半年,听卫和书提起最多的,便是卫芜僮。
卫和书待她相敬如宾,温和有礼,也只有在提起卫芜僮时,多了一分别的情绪。
至于那情绪是什么。
吴弦钰不懂。
也不想懂。
她本就是由父亲指给卫和书的。
那年纳妃旨意一下,卫家的势力从前朝拢向后宫,一时被推向风口浪尖,为了不被君王和朝臣猜疑忌惮,卫和书放弃去兵部的机会,娶了她。
释兵权,卸事务,为良臣。
这便是她与卫和书成亲的原因。
卫和书是君子,从来遵循礼数,是个好夫君,她不奢求得到卫和书的情爱,她只是……
“非去不可吗?”
吴弦钰眉头紧锁,“无诏进宫是罚,此刻请罪也是罚,夫君,我很担心你。”
彼时月色正凉,投在卫和书的朝服上,影入烟尘,渺渺似谪仙。
“非去不可。”卫和书道。
“但我……会早些回来。”
-
宫中几乎闹翻了天。
为卫芜僮失踪一事。
闹到什么程度呢,连今日上早朝的大臣们,在路上就听闻了这个消息,慌乱地将自己的衣着整理了一遍又一遍,战战兢兢的,生怕早朝时陛下发火,迁怒他人。
不过这些动静,卫芜僮是不知的。
他昨夜太累,身心俱疲,与卫和书发泄一通后,稍微好了些,一觉醒来,日上三竿。
没有见到卫和书,倒是见到了卫父和卫母。
二老就在床边,见卫芜僮醒来,面上神情纷然。
卫母还未开口,眼眶先红,望着卫芜僮,半晌无话。
卫父神情自若些,却也好不到哪去,开口便是不忿,“当初你入宫,我便觉得你会受欺负,陛下后宫可有佳丽三千,但你……”
自古君王无情,什么破先例封男妃,以为是个深情戏码,到头来还不是立了后。
只是可怜卫芜僮。
从头到尾只有卫芜僮一个人当了真。
这些话,卫父在脑中过了一遍,想想还是咽了下去,摆摆手,“罢了罢了,回府也好,在家中多待几日,省得去宫里受气。”
卫父一向直言,从来不在意这些话传到君王耳朵里该如何,也不深究卫芜僮待在卫府的后果。
毕竟只有卫芜僮这一个亲生儿子。
卫芜僮心中一暖,半年来被困后宫的场景如蝶振翅般闪过,最终停在初入宫那夜,沈寐语气玩味。
卫芜僮突然有些后悔。
那封家书,他该早些寄出的。
卫父说着,语气又转为埋怨,“你说说你,从小自由惯了,入宫受了委屈也不知道往府中寄信,半年了,要不是和书进宫探望,你是不是就不打算与家中联系了?”
卫芜僮一哽,喉间生涩,闷闷地回:“不是写了家书吗?我没打算与卫府断了联系。”
只是不得已。
一旁的卫母久久不搭腔,这会用锦帕偷偷抹了抹泪,“哦”了一声,“那也叫家书吗?芜僮,我们平素怎么教导你的,就用那几行字来打发我们?”
卫芜僮见卫母伤情的模样,原本也想哭,却被卫母的语气逗笑,嗔了声,“哪有,我认真写了。”
这一嗔,好似又回到了半年前。
那个被卫府上下宠着的卫芜僮。
卫母忍着眼泪,往床榻一坐,将卫芜僮半搂进怀里。
那些恩啊怨啊,痛苦折磨也罢,这一瞬间都远了。
卫芜僮此刻只是父母怀中的孩子。
卫父和卫母在卫芜僮房内待了很长时间,后来临近午时,午膳已备下,仆从前来传话。
卫芜僮这才梳洗更衣,跟着父母去前厅用膳。
方坐下,环顾四周,对面的位置空空荡荡,只有吴弦钰一个人。
“兄长呢?”卫芜僮问。醒来便不见人,怎的午时用膳了,这人还是没出现?
即便是早朝,这会也该回来了。
“兴许是有事,脱不开身吧。”卫父不以为然,前些时日帝后大婚,礼部优先准备大婚事宜,有许多事务被积压,现下处理倒也说得过去。
更何况,平日里,卫和书也不一定回府用膳。
想到昨夜的情形,那时崩溃之下的恳求卫芜僮还记得清楚,他隐隐有些担忧,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一晃眼,似乎看见吴弦钰面上若有所思。
“嫂子?”卫芜僮侧眼望过去,斟酌着道:“兄长离府前,可有跟你说过什么?”
吴弦钰明显地思绪回拢,顿了顿,迟疑地摇摇头,“没有。朝堂之事,和书鲜少与我提及。”
卫母大抵也是担忧的,但此时担忧并不占上风,她亲自夹了一块肉放在卫芜僮碗里,“芜僮啊,这个时候便不要多想了,快些吃吧。”
“这个,还有这个,都是你喜欢的。”
“多吃些,瞧瞧你都瘦了。”
卫芜僮勉强笑了笑,扒了几口饭,心情却怎么也轻松不起来。
一顿饭味同嚼蜡。
午膳后,卫芜僮在卫父和卫母身边陪着,偶尔搭几句话,心不在焉。
直到午时过后,日光逐渐没落,听得不远处有仆从说卫和书回来了,卫芜僮略显混沌的眼神方才亮了亮。
卫芜僮起身往府门赶,有人比他更快,以至于薄纱在他眼前都成了虚影。
吴弦钰快步上前,扶住了将要下马车的卫和书。
卫芜僮这会离得不算近,只瞧见卫和书背脊微弯,下马车的动作被吴弦钰挡着,依稀见得踉跄了一步。
“兄长。”卫芜僮迎了过去。
卫芜僮这才发现,卫和书的面色似乎不太好,稍显苍白。
卫和书如今虽是文臣,但早年在卫府是作武将培养的,卫芜僮还从未见过卫和书虚弱的一面。
卫芜僮心中一慌,几乎僵在原地,“兄长,你怎么了?”
在不甚明亮的日光之下,卫和书缓缓抬眼。
借着吴弦钰的搀扶,卫和书得以站定,他想说自己无事,刚要开口,朝服下的双膝隐隐作痛。
提醒着他过去几个时辰发生了什么。
那时夤夜,卫府的马车入了宫。
守卫惊讶于卫和书的去而复返,却也不敢置喙,毕竟宫中出了另一件事,陛下正为此大发雷霆,整个皇宫大气也不敢出。
卫和书的出现,或许是转机。
卫府的马车因此畅通无阻。
入了宫门过官道,停在殿前十里,卫和书没有去帝后大婚的凤仪殿,而是直接去了玄黄殿。
那里夜色深重,殿前的侍卫跪了一排又一排。
卫和书踏入殿门时,还听到了什么东西被摔碎的声音。
卫和书紧走几步,错开地上的瓷器碎片,跪了下去,“陛下,无诏进宫,是臣逾矩,臣甘愿领罚,但臣有一事,还请陛下首肯。”
沈寐原本面色阴沉地坐于主位,此刻闻言,自阴影中走了出来。
精致的婚服敞开一半,拖在身后,随着沈寐的步伐,被磨出细微的声响。
沈寐的声音回荡在殿内。
“你明知逾矩,仍要进宫领罚,为的是谁?”
沈寐眉目下压,居高临下地看着卫和书,风雨欲来。
“卫芜僮失踪一事,至此不超过三个时辰,你却能如此及时地入宫认罪,让朕猜猜,认的怕不止是无诏进宫这一桩罪吧?”
“卫芜僮,就在卫府。”
分外肯定的语气,一语中的。
沈寐能猜出来,卫和书并不觉得奇怪。
卫芜僮身在局中看不明白,但卫和书很清楚,卫芜僮一旦失踪,沈寐首先要追责的便是卫府。
应当是遣兵闯卫府直接将人带走才是。
之所以在宫里等着……不,与其说是等,倒不如说是,君王的底气。
哪怕是逃,沈寐也不相信卫芜僮能逃得掉。
就像困死那只画眉一样。
卫和书维持着行礼的动作,淡淡地道:“陛下所言极是,芜僮确是我带出宫的,他今日伤情,还请陛下首肯,允他在家中多留一夜。”
“家?”沈寐唇角微讪。
入宫为妃,何来的家?
卫和书无视沈寐话中讥讽,伏首下去,三拜,“还请陛下首肯。”
每拜一次,沈寐的脸色便难看一分。
到最后,沈寐的目光有如实质地盯着卫和书,抬高了声音,“擅闯后宫是为第二桩罪,卫和书,你真当卫家辅佐先皇有功朕便不敢动你了吗!”
“臣并无此意。”地面的冰凉刺穿朝服而来,卫和书背脊紧绷着,又道:“只求陛下允准,臣愿受任何责罚。”
“卫和书!”
沈寐长袖怒扫,身旁瓷器哗啦几声,碎片溅在卫和书身上。
也溅在膝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