攥在颈上的指头一根根松开, 婆子忙捂住喉咙,倒在地上干咳起来。
玄鳞睨着她,一字一顿的道:“王墨在哪儿?”
孙婆子咽了口唾沫, 牙关咬得死紧,眼底一层血丝:“那孩子难成那样,都这久的事儿了,你们还想赶尽杀绝吗!”
玄鳞眉心成川, 唇线拉得平直,浅声道:“他……如何难了?”
他强忍着,自以为平静的声音里, 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
孙婆子喉间发堵,眼眶子通红:“你们有没有心!还有没有心了!他从天高的柱子上摔下来, 腿废了、人也瘫了, 这都过了一年了, 就放过他吧!”
玄鳞微怔,不自觉的哽咽起来:“他、他摔下来了?”
闻言,孙婆子眉头紧锁, 她深深瞧过去,这汉子眉宇间的惊诧不像是装的。
难不成,他不是前院儿的人。
她抿了抿唇, 试探着问道:“你……同那孩子, 究竟是啥干系?”
什么干系,玄鳞说不清楚, 他一条妖蛇,最不该留恋红尘俗事。
可这人像是本来就长在心里的, 脑子记不得了,心却清楚。
他沉沉呼出口气:“故友。”
好半晌, 孙婆子都没有开口说话。
她瞧着他,上上下下地打量,满腹疑虑。
玄鳞看得出来,这老妇对他不信任。
他向来懒得与人攀谈,人心隔肚皮,真真假假,实难分辨。
可他清楚,眼下自己若不说清,这人怕是不会与他交心。
一阵风起,玄鳞掀起长衫下摆,坐到了孙婆子对面。
孙婆子一惊,险些叫出声来,见人没要动手,才慌里慌张地缩到了墙边。
玄鳞瞧着她,一双眼里似有千重浪,他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睫,掩住了:“我与王墨相识于微时,他曾救我于水火。”
孙婆子蹙眉,半信半疑,却听玄鳞又道:“我若来寻仇,不必同你浪费口舌。我闯府而入,方才那小仆出去寻帮手,过会儿来了人,你问他们便是。”
果不其然,不多会儿,外头起了一阵嘈杂乱响。
有汉子的声音高声传了过来:“孙妈妈,方在有贼人闯府,可在大爷屋子里!”
孙婆子一听,忙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跨门出去,就见院子里站了一溜家丁,各个手里拎着家伙儿。
她慌地搓了搓手,颤声问道:“有人闯府?”
一道细声传了过来,是方才跑走的小仆,他仰头嚷道:“就是那个着黑长衫的汉子,他不是个好人!”
孙婆子瞧着为首的家丁:“那人不是你们前院儿派来的?”
“他闯府进来的!将小邹打成重伤!”汉子挥了两下大刀,“若叫我看见他,非要了他命!”
一个令人生畏的歹人,掐人脖子不留余地。
孙婆子明明骇得厉害,却鬼使神差地道:“他瞧见小山子去、去搬救兵,吓得逃了。”
罗山缩在边上,颤声问:“孙妈妈,他真走了啊?”
孙婆子点了点头:“大抵是瞧咱们院儿里没什么值钱的物件儿,去后院儿了。”
汉子一听,怒道:“随我去后院儿!”
踢踢踏踏脚步声起,孙婆子见一众人马往四院儿走了,忙拾阶而下,将前后门都挂了锁。
她在院子里又站了一会儿,待听不见人声了,才匆匆回了屋子。
屋子里,玄鳞仍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他坐在冷地上,目光深沉地瞧着手里的孔明锁。
见婆子进了门,才缓缓抬起了头。
孙婆子还是害怕,她紧紧靠在墙面上,颤声道:“他们……人都走了。”
玄鳞仰头看着她,轻轻呼出一息:“你既然这般怕,为何还要为我隐瞒?”
孙婆子喉咙口子发紧,她咽了口唾沫:“你说你是那孩子的故友,我愿意信你。”
她不安地搓了搓手:“我将这院儿的前后门都上锁了,请您随我来。”
两道人影自屋子缓缓走下石阶,往院子角落的仓房行去。
喀嚓一声响,钥匙打开了门,里头一片尘土飞扬。
孙婆子抬手掸了掸灰,猫腰走进屋里。
这是个杂物间,里头什么东西都有,破旧的四轮车、木头长梯子、用旧的盆盆罐罐。
孙婆子走到最里头的角落里,将个用粗布裹得紧实的匣子翻了出来。
她伸手拍了拍灰,走出门。
仲秋的日光稀薄,照得灰尘烟火似的缭绕。
她掀开粗布,将里头的木头匣子拿了出来,双手捧给了玄鳞。
玄鳞微怔,他一方大妖,向来睥睨万物,从没怕过什么,可面对这匣子,却握紧了拳头又张开,张开了再握紧,反反复复数次,才伸手将匣子轻轻接了过来。
一只很普通的木头匣子,甚至不是上好的木材,可玄鳞却莫名觉得,这里头的东西怕是要比千金还贵重。
“吱”地一声响,匣子打开了,里头东西不多,像是谁的贴身物件儿。
一幅卷轴、一只晴水绿玉镯、一张方方正正的纸头子,和一件叠得齐整的红嫁衣。
孙婆子缓缓开了口:“都是那孩子的东西,他做了错事儿,被赶出宅子,吴家人嫌他晦气,他用的东西不叫留,我偷摸收起来的。”
她伸手指了指卷轴,苦笑起来:“大爷要的,那孩子不会绣,托了后院儿的闻公子寻的绣娘。”她叹了口气,“闻公子守诺,就算后头出了事儿,也还是给绣好了,只是没人看了。”
玄鳞伸手,轻轻打开卷轴,一条黑鳞巨龙……不,是蛟,怎么会是蛟。
他眉心成川,手不自觉跟着颤抖起来,缓缓抚在绣面上,针脚工整,绣得精细,看得出来花了大工夫。
他喉头滑滚,放下卷轴,将匣子里那片薄薄的四方纸头子拿了起来,缓缓打开。
日光落下来,照得薄纸透出光,一片暖黄,白纸黑字下,拓了红手印。
孙婆子道:“老婆子我不识字,叫闻公子给念过,说是上头写着三年为期,三年到了,就放这孩子回家呐。”
她垂下头:“哎,造化弄人。不过你来了也好,便将这些东西都带走吧。”
良久,玄鳞沉沉呼出口气:“这匣子,怎么没给他?”
“你说那孩子啊?”孙婆子摇了摇头,“他心思重,瞧见了得伤心。”
玄鳞唇线拉得平直,指头压在匣面上,一片青白:“那为何给我了?”
孙婆子瞧着他:“我本来打算,将这东西好生收着,万一哪天爷醒过来了,就给他。”
“可是不成了,我年纪大了,到明年春,就回老家了,到时候这院里来了新管事儿,怕是留不住。本来想着给闻公子的,谁知道出了那样的事儿,他也不在了……”
后头的话儿,玄鳞没有深问,他将纸头叠好,轻轻放了回去。
匣子最下头,是一件儿正红的嫁衣,他眼利,一下就瞧出来不是啥上好的布料,粗糙的不像是大户人家的做派。
他伸手轻轻抚上去,蓦地,就感觉心口子一麻,疼得厉害,一道陌生又熟悉的声音自脑中响了起来——
“我十二三就开始绣了,绣了好几年。”
“还好没穿这件儿,要么给人瞧见了笑话。”
“寒酸。”
……
“不寒酸,一针一线里都藏着你的心意,嫁个好郎君、和和美美长相守,我觉得很贵重。”
玄鳞遏制不住地急促喘息,他紧紧抱着匣子,搂进怀里,贴在心口子上。
孙婆子以为他发了病,忙扶他坐下,帮着拍背:“哎哟,你这汉子,方才还要打要杀,眼下咋就发了病了。”
玄鳞红着眼,看去孙婆子:“小墨,他在哪儿?”
孙婆子被这一双眼惊得愣住,她从没在一个汉子脸上,见过这种表情,压抑的、痛苦的、克制的悲伤,像是一座高山,下一刻便要倾颓。
见人不说话儿,玄鳞后齿紧咬,眼底一层血丝:“小墨在哪儿?”
孙婆子怔忡,抿了抿唇:“清溪村,在清溪村!”
见汉子起身要走,她忙追了上去:“你好好待他,好好待他啊!”
*
远镇,清溪村。
今儿个天气好,日头虽然不大,可风不冷。
王墨坐在板车上,拿着个竹编的小筐子,到屋后的院子里摘菜。
他村子里长大的,农家孩子,就爱在地里头忙活。
摸着这黑土地,他心里头踏实。
今年夏时,终于忍不得了,到市集上买了几包种子。
他腿上不利索,便靠着一双手,扒拉着板车,翻土、播种、浇水。
只旁的干一天的活计他得干上三天、五天。
好在屋后的地界不大,他最多的又是时辰,种种菜,忙起来,倒也不老想着过去的事儿。
这不到秋了,忙活了一季的蔬菜终于能收了,他心里头欢喜,叫上狗子一块儿下了地。
地蛋儿在前头跑,在一片绿叶里撒欢儿。
王墨怕它踩坏了菜,急声喊它:“臭狗子快出来,别踩了我的小白菜!”
闻声,狗子站定了,动了动毛耳朵,一点儿不听话儿地又跳进了番柿子地里。
王墨气得想捶它屁股,却听见外头有人喊他:“墨哥儿,在家没呢?”
王墨一愣,忙扭过头应声:“在呢!门没关,你进来吧!”
嘎吱一声门响,一个妇人挎着筐子,扭着胯进来了:“墨哥儿,你闲着吗?能帮我写幅字吗?”
——“闲着,这就来。”
王墨腿脚不方便,做不了重活,平日里种种菜,绣绣小零碎,倒也能过活。
今年年节,他写了张福字贴在门头子,乡里乡亲才知道这破落村子竟然住进个秀才。
大家伙央着王墨给写写东西,春联、福字啥都有。
村里人穷,拿不出铜板,便拿了肉蛋换,倒也不叫王墨亏着。
好半晌,一道吱吱嘎嘎的轮车声起,王墨终于手扒拉着土面,缓缓行了出来。
大门口子,玄鳞紧紧攥着拳头,他在脑中想过千百种重逢的场面,欢喜的、雀跃的……可在瞧见人的刹那,只感觉脑中“嗡”的一片白,心口子擂鼓般震动,呼吸都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