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清安最后还是没淌这趟浑水, 毕竟他还要在王爷手下混日子,但这顿酒封离是吃上了的。还在国子监听学之时,他和程寅、封珏便常这样聚在一起, 如今重聚,已是改天换地。
周昭宁没有来掺和,他只叮嘱下人们小心伺候。封离如今的酒量相比之前还是好了一些,不过也就只能称得上“寸进”。三杯桃花酿下肚, 身心放松的同时,他想起了刚来摄政王府时被周昭宁灌醒酒汤,突然笑出声来。
“殿下笑什么?”程寅问。
“我笑……周昭宁这人真是, 折腾人花样百出。”
程寅一口酒当场就喷了出来,脑子里浮现的全是白日所见, 七殿下骑坐在摄政王身上轻薄的那一幕。就这样还说人家折腾, 他看殿下也不遑多让, 他们夫夫间的情趣,如今都要拿来在他和封珏面前显摆了?
封珏不知内情,奇怪程寅怎么脸一下就红了, 趁着封离吃东西正专注,赶紧把程寅拉过来咬耳朵。程寅本不想说,但被封珏拖着问, 只好支支吾吾说了出来, 最后闹得两个少年人凑一块面红耳赤。
“你两说什么悄悄话?”
程寅和封珏二人自然不答,含混了过去, 反而被封离调侃:“现在你们都背着我有小秘密了,不过没关系, 我大度!”
“大度”的封离嘴上说得漂亮,喝多了却一直缠着两人说:“以后还是兄弟……以后宫里喝酒。”
程寅和封珏本是想过的, 虽事发突然,但自七殿下被拥立起,他们的身份便再不同以往。自古君臣有别,君为臣纲,不该像过去一般,自在同行、坐而论道。
可七殿下自己说,以后还是兄弟。
少年们心中感动,义气上头,也不管醉鬼听不听得见、记不记得,连连点头答应。
正院卧房内,周昭宁靠坐在床上,听着周济回报,却沉思良久。他和封离相识以来,封离交心的人就那么些,他看似什么都不在意,但是被他认可的人,他都放在心里牵挂着。嘴硬心软的人,让他的心也跟着变得柔软。
听说他醉了,周昭宁是亲自起身去接的。他伤没好全,今天又动了手,本来不适,但还是要自己去把人拎回房才放心。
封离被叫醒,迷迷糊糊见是周昭宁,笑着便去搂他脖子。
“看太阳……”
“现在是夜里。”周昭宁无奈,脸上却挂着浅笑。
也不知道封离听清没,不知道他那双迷蒙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他的话题跳得很快:“你背我。”
“好。”周昭宁转身蹲下去,将他的胳膊搭在肩上,一用力就把他背了起来。
周济在一旁伸手欲扶,深怕自家主子有伤在身体力不济。可周昭宁背得很稳,封离趴在他肩上甩手踢腿,他都没让人磕着一点。
月华如练,洒在两人身上,一切都变得柔和。周济被这个氛围所感染,悄声退到更远处。
封离带着香甜酒气的呼吸打在周昭宁颈侧,拐过花园回廊时,周昭宁低声问:“阿离心里牵挂的,可有周昭宁?”
这回封离听清了,他在周昭宁肩上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垂着头懒懒散散地应:“有……是心上人。”
周昭宁脚步顿住,扭头看他,半晌才说:“我就当你,酒后吐真言了。”
那日之后,两人便忙了起来,周昭宁忙得是朝政大事,封离不想管,但许多他亲力亲为的还是逃不掉。
周昭宁忙着肃清朝纲、清算信国公党羽,封离日日被礼部、宗正寺、钦天监轮番求见,登基大典诸事,他样样都得学。除此之外,还有尚衣局等职司,也是插着空来求见的,毕竟龙袍、冠冕得尽快赶制。
前来求见的人里,倒是有一人令封离意外,那便是他当初在国子监的同窗雷源,前京兆尹之子、庆国公之孙,当初嘲讽他却反被他教训的那位。他父亲因勾结信国公下狱,庆国公府门庭冷落,他是来求情的。
当时雷源为信国公之子冯英冲锋在前,但后来向他道歉时颇有几分真意,封离想起他的神情,同意了见他。
雷源被领进摄政王府时,心中忐忑不已,他不断打着腹稿,想着一会要如何为父亲求情,可等真正见到封离时,却只顾着震惊,忘记了之前想好的话。
作为同窗,曾经他们是日日一块听讲的,他印象中的封离懒散浪荡、不学无术,可如今仅是坐在他面前,便一派矜贵之气,威仪重重。他的神情仍称不上端肃,可那双眼睛望来时,却肃杀隐含刀锋。
雷源不知道,这才是曾经威震北疆的武安侯的模样,他头回见识沙场饮血的少年将军,额角生汗。还是经王府侍从提醒,才回过神来拜见。
封离既然愿意见他,便不是为了拿乔,平和地请他落座。
“找我什么事?”
“殿下,我前来是想替我父亲求情的,他也是听从皇命……废帝的命令,并非……”
封离听到这,直接出言打断了他:“雷源,你可知成王败寇?你与我论再多调兵的理由,抵不过这四个字,你以为宫变只是道义之争?你爹为利益铤而走险,如今你却要拿君臣之道来为他求生路,未免太过天真。”
雷源愣住,嘴唇上下扇动,嗫喏着说不出话来。封离的话如此直白,将他所有的粉饰一瞬击碎。
封离见他不接话,又问:“所以你来求情,有什么筹码?”
雷源被他盯着,只觉如芒在背,却不知封离如此言行,全因觉得他尚可调教。他父亲乃是信国公一党的重要从犯,他和自己有矛盾龃龉在前,如今地位更是天壤之别,他却硬着头皮来了。再看他形容之憔悴,不似作伪,可见有情有义。
“我……”雷源想了半晌,硬着头皮答,“我愿捐资,以偿父亲之罪。”
封离摇头:“抄家、夺爵,也并不冤枉庆国公府,更何况是你们一房的家资。”
雷源愣在当场,庆国公府其余人等未被问罪,他一直以为是七殿下和摄政王宽仁放过,所以才敢求上门来,却原来,只是还未处置……他和程寅一样的年纪,但未经历练,自小在父母宠爱中长大,到了落魄之时想要救父,才发现根本不得其法。
“我愿投军,驻守北疆,永不回京,替父偿罪!”
雷源豁出去般说道,在他看来这已是极重的代价,可封离听罢只是大笑。
“逆臣之子,科举永不录用,你若要奔前程,只能投笔从戎,但军中于你这样的出身,亦是寸步难行。怎么,你还以为投军是可以拿来求情的筹码?”封离再次轻轻摇头,抬眸看向他,“这是对你的恩赐。”
“雷源,你若有心报国,我可以给你这个机会,但你父亲的罪,不可偿。心中有社稷黎民者,断不会在此时配合调兵!废帝昏聩,朝政、疆土、黎民全靠摄政王在守,朝臣可以恪守君臣之道保皇,但不辨黑白,设计杀害带伤凯旋、于国有功的摄政王,死罪!”
封离的目光陡然锐利,惊雷破云般,掷地有声。
当初他凯旋,迎接他的也是这样一场谋杀,重活一世又是相同境遇,曾有一刻他分不清前世今生。所幸结局不同,是因为这次有周昭宁。
他的目光落在院门处,那里露出了周昭宁的一片衣角,他不知何时回来的,也不知在那站了多久,听了多少。
仿佛冰消雪解,他的眼神悠忽间便柔软下来,敛眸再睁开,已平静如常。他挥了挥手,道:“你替父求情,是情理之中,但我绝不宽纵,亦是应有之义。我给你一个机会,庆国公府无关人等可暂□□放之刑,但十年之内,你要在北疆功比千户。你可愿意?”
雷源双目含泪,跪地叩首:“我愿意,多谢殿下宽宥。”
他起身离去,待人一走,封离便背脊一松软进了圈椅里,他闲闲开口:“什么时候你在家也做贼了,还要藏到什么时候?”
周昭宁信步而出:“不做贼如何知道阿离竟为我抱不平?”
“哎,不必谢我。”封离举起手中茶杯,那桌上另一只空杯轻碰,“敬公理正义。”
周昭宁摇头失笑,自己往那空杯里倒上茶,一饮而尽。
他的目光滑过封离的眉眼,心思已有些飘远。封离让雷源十年内立下千户之功,若是与北梁一片和平,一个新兵又去哪里找机会立这般功劳?看似万事不管,万事不愁,可他心中已有谋划,他当日与宿墨焓论道,说十年可下梁都,并非信口而论。
近一个月的忙碌,终于到了尘埃落定那一日。
冬月十六,是钦天监卜算的黄道吉日,行新帝登基大典。
卯时未至,封离已被叫起来洗漱更衣,上一回如此盛装,还是他刚来到大禹,被迫出嫁之时。但相比当时重在美观的喜服,今日这一身,极尽威严庄重。
身着玄黑绣金十二章纹帝服,头戴十二旒冕,封离从摄政王府正门而出,乘上御撵,一路往太庙而去。
仿佛命运的回还,他当初如何屈辱地被送进这摄政王府,如今就要如何明堂正道地迈出去。
尚在卯时,百姓本该刚开始忙碌这一日的活计,可今日京中,却是百姓夹道,都等着御撵驶过,想一睹新帝风姿。
古有西燕威帝慕容冲以男宠之身称帝,今有摄政王妃篡党夺权承袭大统,皆是留名史册的传奇。尤其抗击北梁一战中那些战事,近日在京中流传开,百姓们更是好奇这位天降兵神是何等威武。
一观之下,矜贵雍容、俊美无双,实乃天人之姿。
御撵行进之中,天空还是一片浅灰,仿佛有雨丝将落未落,待到封离到达太庙,就在他踏入太庙的那一刻,金光骤然耀世。雄鹰飞旋,鸣叫声惊空遏云,仿佛在邀这位人君同翱天际。
摄政王周昭宁一身绯色蟒袍,领百官跪迎新帝。
“众卿平身。”
封离亲手扶起周昭宁,然后在他的护持之下迈上长阶,祭天告祖,登临天下。万岁之声如山呼海啸,夹杂在鼓乐声中,响彻整座太庙。
新帝登基,诏令举国,改元建武。
赐摄政王周昭宁“燕”字封号,是为燕王,仍任内阁首辅。
分封先建元帝十二子封尧为晋王,这位在废帝手中未有爵位的先帝之子,终于得到了自己应有的。
祭祀礼仪后,新帝赐宴百官,宴毕,已是月上中天。
这百官自然是各自回府,唯有一人留宿宫中,便是燕王。今日欢庆,封离却从头到尾只饮了三杯,保住了清醒。他高坐御座之上,周昭宁坐在左下第一席,觥筹交错间,两人的目光每一次碰撞,都似带着火星。
喧嚣散去,两人相携回到寝宫,一个眼神间便心照不宣地吻在了一处。那庄重的十二旒冕从封离头上掉落,玉珠落在大裘上发出闷响,玄衣衬出他白皙修长的脖颈,被拉扯至松垮后,剥出两片莹润肩膀。
封离呼吸深重,仰着头看向眼底泛红的周昭宁。这人仿佛已忍耐到了极限,如同狩猎中将要扑杀上来的猛兽。
“周昭宁,今日是我……是朕要宠幸你。”
周昭宁甚至舍不得眨眼,只想看他这张扬自信的模样。
“既如此,要什么燕王封号,何不册封我为皇后?”他伸手揽住封离的腰,一把将他扛在了肩上。
那寝殿如此阔大,龙床和大门距离甚远,他却仿佛几步就走到了跟前,将九五之尊的皇帝往上头放时,半点都不含糊。
封离也不气恼,反而愈加兴奋,和覆上来的周昭宁争抢扭打到了一处。日日懒散却勤练武功,他悄悄等着这一日,要和周昭宁一较高下。
可惜,这数月之功难以和十余年功力相较,封离从里到外输了个彻底。被周昭宁抵着逼问时,他紧咬牙关,想着输人不输阵,可身体却像是不听使唤,贪恋又畏惧。
“阿离,说你爱我,今日便放过你。”周昭宁在他耳边低语。
封离筋疲力尽,脑袋也钝,反应不及。也或许只是借口,都是他的宠溺,总之他应了。
“我……爱你。”
“我是谁?”
“周,周昭宁……”
“阿离,我的好阿离……”周昭宁卷走他额角滚落的汗水,满心欢喜。
封离长睫覆下,睡梦中亦不安稳,大概是在骂他贪得无厌。周昭宁在他眼睑上落下一吻,似在安抚。
“爱与君同,此情难诉。”他低沉的嗓音在寂静的寝殿内回荡,虽无人听见,却烙印在彼此心间。
红烛高燃至天明,封离躺在周昭宁脱下的绯色蟒袍之上,将那袍子折腾得满是褶皱和湿痕。可红烛、绯衣,愈发像他们错过的洞房花烛夜。
翌日,封离撑着酸软的腰身上朝,坐下来的那一刻,想杀了周昭宁的心都有。只在黎明前睡了半个时辰的他眼里全是红血丝,浑身像是散了架,颈上的红痕让他不敢轻动,不然怕遮不住露将出来。偏偏御座下的始作俑者,意气风发神采奕奕。
封离恨得咬牙切齿,他就该在这人脖子上多咬两口,咬得他见不了人才对!
可转念一想,他见不了人,自己便要独对群臣……罢了,这燕王还用得上,今日且放他一马。封离却不知,他这一生都要被这人的阳谋所困。为共创太平盛世,他要“牺牲”的可太多咯。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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