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成澈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了驿站,怎么与马夫交谈行程,又怎么坐上的马车。
回过神,他已经人在马车里,双手在无法自控发抖。
乌仑叛乱。
乌仑叛乱。
乌仑叛乱!
几个字如梦魇般萦绕在他的耳边。
他多想真的是梦魇。这样他就能赶快醒来。
他狠狠掐自己手背,直到掐出眼泪,直到无端把他的手捂在怀里,不让他掐下去。
不是梦啊。
那是我听错了吧。
成澈抬起眼泪汪汪的双目,望见道长同样神色怅然,他知道,不是听错。
完全能猜到完颜於昭起兵的借口是什么。譬如奸臣当道,以公主名义清君侧?
但不论打着多么正义的旗号,完颜於昭都是看中原两厢争斗,无暇顾他,更无暇分身支援榆宁,才趁机起兵造反。
完颜於昭,你当真是人面兽心!
你的伪善,你的谄笑,真是令人作呕。
成澈一拳闷闷砸在座椅上,随即响起马车夫一声责怪,“干嘛啊?!”
他无可奈何,只能紧紧躲进爱人怀里。
无端断断续续揉他的后脑安抚,“阿澈,睡吧...睡一觉。”
成澈怎么可能睡得着,他一闭上眼,就忍不住想哭。
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关头。
晚一点,再晚一点,等他到了江南再知道这消息,都不会像此刻这样痛苦。
偏偏是这个他尚且能决定回榆宁协战,还是远走高飞的关头。
成澈紧紧抓住道长衣襟。都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从小研读兵法、练习剑法,不正是为了这个浴血守关的时刻。
更何况中原内战,榆宁无异于独木孤舟。榆宁需要他,百姓需要他,成甚需要他。
可他怎么才能告诉无端,他得回榆宁。
整整两个月,无端为了实现他们两个的愿望,付出了那么多心血与努力……
成澈再也抑制不住满心烦忧,伏在无端肩上,任眼泪默默流下。
道长支起他的身子与他对望,目光悠悠,“阿澈,睡一觉吧。你一夜没睡了。”
“我睡不着...”
无端温温笑着,双指并拢,在成澈额前画了一道符文,“睡吧。一觉醒来就到了。”
睡意骤然压了下来,成澈用尽全力也只能眨两下眼,下一秒便倒进道长怀里,失去意识。
*
成澈迷迷糊糊醒来时,仍是稳稳躺在道长怀里。可那投入马车的光线,似乎已是西斜的暮光。
“醒了?我们也到了。”无端语气平淡。
成澈却分明看出爱人眼圈红肿,眼睛里布满血丝。他抬手轻轻抚摸无端眼角,“怎么啦...?怎么哭了?”
无端展开笑容,“胡说,你哪看见我哭了。”
可成澈却有直觉,怕是他沉沉睡着这段时间,无端曾咬紧牙关哭过一场。
刚想追问,马车逐渐慢了下来。外边传来一声哟喝,“停车!搜查!”
“搜查?我们这是到哪了...?”
下个瞬间,车帘即被猛地掀开。
成澈看着那几个探头搜查的士兵,看他们的面孔,看他们的军服,骤然怔住,“你们是?!”
而那几个士兵看到成澈,也大惊失色。
“成公子?!”
“公子你不是染了恶疾,不得见人吗?怎么从外面回来了……”
“我...!你认错了!”成澈惊诧难当,他一把掀下帘子,回头怒望无端。
他总算知道对方为什么落泪了。究竟要承受多少苦楚,才能亲手把他带走,又亲手把他送回。
后者轻轻阖上眼,“我知道,我们已经到不了江南了。”
“你!”成澈一把扯住道袍领子,他真的很少对无端发脾气,这算一次,“你怎么可以擅自做主!”
无端苦笑着,“我太懂你了,成澈。如果我们真去了江南,你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他轻轻覆上成澈的手,“我不想你余生都活在悔恨与愧疚里。更不想你余生都后悔,当年跟我私奔。”
“我...我...”
成澈气得双肩颤抖,死死咬着下唇。
他气。
他气无端就这样擅自背负一切。
他推了一把恋人胸口,“那你以为我不懂你吗?”
“你自作主张带我回榆宁,无论将来发生什么——”
“我成澈都一点错没有...是吧。”
“要怪,都怪你作了决定...是吧。”
他咬牙唤了爱人的名字,“无端!你就是想替我背下一切!”
背下一切罪过因果。
无端默认了。
而往后一切也证实,当年成澈说的一点没错。
把成澈送回榆宁,是无端将近千年漫长的岁月里最最后悔的决定,之一。
可无端庆幸,是由他承受这份悔恨。一千年,他只恨自己。
“喂,送到了,赶紧下车!”马车夫吼道。
成澈掀开帐子,提着行李下了马车。
熟悉的榆宁关入口,熟悉的士兵身着熟悉的军服簇拥着马车。是在迎接他。他望着城墙上严阵以待、神色肃杀的士兵才恍然回神,自己真的回到榆宁了。
“成、成公子。将军说他要见你...他现在...就在关口城墙上。”
无端跟着下了马车,“我一起去。”
“不、不。那个,道长...”士兵犹犹豫豫,“将军说他不见你。”
“他原话...应该不是这样吧。”
“嗯...”士兵看了眼成澈,“将军原话是,‘让那个道士滚回无所观,永远不要出现在他面前。’”
无端嗤笑一声,“行。”他耸耸肩,“那我回观了。”
成澈望着无端朝未有山入山道口渐行渐远,连忙追了两步,掏出怀里的木刻小阿澈交给道长。
没有人多说一句道别,只是相互深深凝视彼此,而后各自转身离去。
既然回来了,他们都有彼此的一地鸡毛要收拾。
离开两个月,榆宁大街小巷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人们照常赶市劳作,仿佛完颜於昭的叛乱没有带来一点影响。
成澈缓慢而僵硬登上榆宁关关口城墙,望见他父亲正双手背在身后眺望远方草原。成澈忽然百感交集,某种对家人的眷恋之心不由涌上心头。
两个月不见,父亲也沧桑了,也不知母亲身体是否好些了。
成澈走到他身边,“父亲…我听说乌仑……”
“啪──!”
比那震动耳膜的响声先到的,是左脸上的刺痛。
“你走后,你母亲一病不起,上月已经去了!”成甚甩手离去。
这一巴掌盖下,成澈耳朵嗡嗡作响,深处在楚楚发痛,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正沿着耳道缓慢流出。
伸手一碰,是血。
*
无端一阶一阶登上无所观整整八十一道刻有九宫八卦的门阶。
他理了理衣襟,又摸了摸脸,已经做好了被师父狠狠掌掴的准备了。
师父说他无端无端,是行为不端。倒没说错,他确实行为不大端正。
他小时候,师父的授课教化是一律不听,就爱掏出从藏书库偷的符咒书钻研;宵禁时分也不睡觉,用师父的炼丹炉烘山鸡,香味全观都闻得到;闲着没事干就甩墨汁在道观白墙上乱涂乱画,嫁祸到废物师兄头上......
后来长大了些,又得道出关,酌云便不管他了。于是他每日与成澈厮混,不研习读书了,也不思进取了,明明身为道长,观中事务也一概撒手不管。
后来又长大了一些,从每日与成澈厮混,变成了每日每夜与成澈厮混。
登上最后一级台阶时,无端忽然忆起,出关后,酌云对他只有过一项约束。
躲过你的情劫。
可哪怕是这一项,他也没能遵守。
反正每当他行为不端被酌云发现,都要被狠狠甩一巴掌。当头对脸,毫不客气,好像恨不能把他脑子打出来摆端正再装回去。
酌云说,好好反省,下不为例!
无端的反省是,下次要换边脸挨巴掌,不然脸都要被打歪了。
好吧。这次。他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了。
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求一句下不为例。
他探头探脑走进无所观。
前院那块巨大岫石上竟蒙了一层肉眼可见的细灰。
不应该啊,分明每日都有人擦拭。
再踏着那以北斗七星方位排布的石桥穿过观中湖,道长更是诧异。湖面竟飘满了残枝败叶。
不该如此啊。把堂堂门面整成这样,那老头不得气坏了。
而整座无所观,也安静地有些太过异常。
无端恍然环视前院,寂静无声,空无一人。
没有往来香客,没有扫地道士。
某种预感油然而生。他顿时迈开步子,往主殿奔去。梁上悬挂的“道法自然”四字行草依旧,可偌大香堂,竟不见一丝香火烟气。
没有高香,没有贡品,没有烛火。
唯有那蒙灰的巨大神像垂目看着无端,漠然而无谓。
——你已身陷情劫,无法回头。
——往后,无所观由你一人主持。
无端被镇在原地,良久才缓过神。
他不可置信奔出殿去,口中连声唤着:
“师父──”
“师兄──”
好像又回到了三岁那年。一次他噩梦惊厥,嚎啕大哭,不喊“爹爹”、“娘亲”,喊“师父”、“师兄”。
那个黄昏,他踏遍了无所观。
人去楼空。
仿佛过去二十年,都是他大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