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澈闭上眼睛左思右想,母亲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想来从许多年前还是少年,他每次练剑回来都会和父母兴高采烈讲述当日与无端发生的故事。
那份欣悦溢于言表,少年的喜欢是藏不住的。以至于母亲早笑过他,怎么张口闭口都是无端。
“算了…不重要了。”
究竟是怎么知道的,他已不愿深究。
成澈长长叹息一声,摇摇晃晃躺回床上。
整个夜晚都翻来覆去睡不着,时而因今夜与无端夜游榆宁的一景一情而泛起笑容,时而想起两人坦诚相见互相触碰又脸红发烫,时而想起母亲、想起司马媛,又只剩叹息。
母亲既然已经知道,今后怕是再也不能理直气壮与无端厮混了。好在七夕一过,便是中元。
虽然是让他借着中元节前夕冷静冷静,可他满脑子只想中元节会办道场,到时又能见到无端做法事了。
*
七月半,中元节。
地官赦罪,阴门大开。孤魂野鬼游荡于世,久久不散。
今年恰逢皇帝登基五十大年,成甚便花了一笔重金请无所观在榆宁城隍庙操办祭孤科仪,祭拜那些为守卫大陈客死他乡的游荡孤魂,再向地官祈请冥福,为榆宁辟邪消灾。
中元节那天,成澈总算有了借口去无所观,于是大清早就在观门口候着了。
“成公子,你怎么来得这么早啊!”无涤莫名其妙,“道场落日后才开始!”
“无端在哪呀?”成公子很着急,抓住无涤就问。
“在这儿呢。成公子。”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唤,成澈回头就想扑。只是刚迈出两步,就想起还有外人在场,连忙止住脚步、放低音量,“道长好。”
无端被他这副欲迎还休的反应逗笑了,“走,带你逛逛无所观。”
成公子就应:“好。”
他们保持着两步远的距离,一前一后在无所观闲逛,无端双手交叠背在身后,心不在焉介绍:这是香炉,这是台阶,这是功德箱...
成澈心不在焉回应:嗯嗯,嗯嗯,嗯嗯...视线久久盯着道长手心,满心想的都是:得想办法把手放进去。
可筹备祭孤科仪的道士们来去奔走操忙,两人登上无所观的层层石阶,绕过竹林掩映的山径,才终于让成澈逮到一个无人的角落。他连忙向前两步握住道长,而下个瞬间,无端便回身将他搂进怀里。清晨林荫间,两人鼻尖擦着鼻尖,耳鬓厮磨间轻声交谈。
“成公子...这几天怎么都不来观里作客了。”
“我...我这几天忙。”
“忙什么?”
“忙...忙...”
无端轻轻笑了一声,垂首堵住成澈的支吾嘟囔。
夏蝉的啼鸣铺天盖地,如骤雨般压在两人周围,他们吻得贪婪而不知疲倦,唇瓣稍稍分开一阵,舌尖仍然沉迷勾连,于是又情不自禁贴上。
直到成澈被按住腰贴近,才察觉有人宽松的道袍下面,原来已经藏着那么激烈的情绪。他被那鲜明感刺激得打了个激灵,连忙把道长推开,轻声,“道家净地...这样,是不是有损功德?”
无端一派佯装的不明就里,“哪样?”
“...你我,授受不亲。”
无端笑了,“怎么,你怕报应?”又凑上去想吻。
“我...我...我是怕...”成澈是怕无端在这树荫下就把他给办了。
而后者好像已经想他所想,手心明目张胆向下滑去,抚过成澈微微撑起的某处,隔着衣料上下揉搓。
“怎么感觉有人并不怕?”
“等等——”成澈一声惊呼,尾音已经化开。他连忙咬住下唇,以视线阻止对方:别这样,别在这。
“不会有人过来的。”
“你怎么知道...?唔——”
“我算过了。”
成澈也不知他到底是真算过还是假算过,但只是听无端这样凭空承诺,束缚就放开了许多。他本能将腰往爱人手心蹭去,唇齿含不住的声音化在了喧闹的蝉鸣里。
竹影婆娑,红晕浓郁。迷迷糊糊间,无端适时提醒他,“小心弄脏衣物啊。成公子。”
成澈又一个激灵,是啊,可不能就这样穿着衣服就...
还是别了吧,还是别了吧。他抬眼看向对方,而对方根本也没拦他。是啊,他都没钳制他半分,只要成澈想停,随时可以。
是成澈自己没法让自己抽身离开。
无端眼神是在说:怪谁嘛?
成公子不得不忍耐着,忍得浑身要散架,他总算明白了,无端就是故意的,在这里故意欺负他。
“不行了...真要弄脏衣服了...”
“那...我停手?”
“别...”
“那...你自己别贴上来?”
“我不...”成澈摇摇头,实在忍不了了,前扑投入无端怀抱,正要解开腰带更进一步...
余光却忽然瞥到台阶下有道人影。他吓得顿时泄了气,连忙抽手后退一步,而很快山下那人听见了他们动静。
是个道士,火急火燎冲上台阶,“无端道长,到处找不到你!还好师父算到你在这!”
无端的脸色肉眼可见黑了下来,“死老头...”
道士又提醒,“道长,时辰已到,该启程了。”
成澈一愣,“启程?你去哪呀?难道今夜你不在道场?”
他不知无端正闭眼暗暗调息消火。
道士见无端不语,便主动解释,“成公子,每逢中元,本观都要将高功道长外派至榆宁各地,拔除游荡的孤魂野鬼。师父说道长现在超度如风卷残云,舍他其谁。”
“哇...无端好厉害。”成澈满脸写着生怕别人看不出来的敬佩与爱慕。看得路过的道士都愣了。
无端沉沉松了一口气,神情复杂扫了一眼成澈,这家伙怎么可以收放得如此自如。
“成公子,改日再叙。”
成澈愣了,朝道长背影招了招手,“那你要小心哦。”
许久才反应过来,他今天最最期待、期待已久的演出——无端的斋醮科仪,竟然泡汤了。
于是今天剩下的时间,他都索然无味坐在无端私人袇房门口的台阶上打发时间。
而道场过后,他成家还要与司马家一同将引魂灯从无所观护送至榆宁城隍庙。要忙活整整一夜。
——司马家乃是榆宁一带的本土大宗。其立足榆宁的时间远长于成家,与那些游魂的渊源自然更深些。因此成甚坚持,今夜的祭孤科仪,司马家也得一同参加。
成澈本以为又要被迫照顾表妹,好在司马媛年纪尚小,不可进观。于是与司马衍留在了司马府中。
可两姐弟觉得,一点也不好。
当晚刚刚入夜,他们就被乳母连哄带骗躺上了床,还被千叮咛万嘱咐,“今夜小孩子家家要早点睡觉!”
“怎么这么早就喊睡呀?”司马衍不解,“今天是什么日子呀?我爹娘呢?一整天没见过他们了?”
“小少爷,小孩不能问这么多!好好睡觉就是。”
中元鬼节,万事皆休。最为避讳的话题,便是中元节本身。
人人各自心知肚明即可,断断不可挂在嘴边闲谈。
小心引鬼上身。
“好吧......不说就不说吧。我睡了。”司马衍闭上眼睛。
乳母摸摸司马衍脑袋,可她刚走远,男孩就溜进了一墙之隔司马媛的房间。
——先装睡再偷偷闲聊,是司马衍和司马媛的家常便饭。
“阿姐,你睡了吗?”
司马媛是听话的,她记着要早点睡觉。躺在床上轻声应弟弟:“我睡了。你也快去睡觉吧!”
司马衍坐在她床尾,“阿姐,我睡不着。”
司马媛没有回答,闭上眼睛想睡,可躺在床上横竖睡不着。
而她弟弟已经搬了一只小板凳坐在窗边眺望街景,“今天街上也好安静哦。阿姐你来看呀。”司马府位于榆宁中心高点,整座榆宁城一览无余。
司马媛更睡不着了,掀开被子,爬下床也坐在窗边往外望去。
一看还真是,今天种种似乎都与平日不同。
一大早那些大人们便不见了影子,留守的仆人也各个说话低声细语,好像生怕惊扰了什么似的。
不仅如此,入夜之后宅邸内还禁点烛火,禁起炉灶,连晚饭都是难吃的冷食。
而现在俯瞰榆宁城,往日人来人往、小摊小贩不胜其数的闹市竟也不见人影。茶水摊、点心铺不再营业,不见一丝灶火与烟气。以致整条街道昏昏暗暗,除了月光,再无一点儿光亮。
司马媛左思右想,“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
“翠妈说了,小孩子不能问这么多。”司马衍装出乳母的口吻。
“这些大人就是讨厌。”
“真讨厌!”
他们百无聊赖坐在窗边,司马衍忽然说:“姐,你知不知道,咱们府里其实藏着一条地道?”
“啊?你从哪听说的?”
“我上次去地窖偷酒喝,忽然父亲大哥进来了,我就连忙躲进了酒坛子后面。亲眼看他们按了块石砖,墙上就开了道暗门!”
司马媛大惊:“你别唬我!”
“我骗你做什么,我看他们进去了,就也偷偷跟着进去...没想到啊,地道里面竟然放着好多好吃的。然后,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我被发现了...父亲就把我赶出来了。”
“呃...”
“姐,上次没玩够就被赶出来了。要不...今晚趁他们都不在,咱们去那条地道里玩玩。”
“啊?你真的要去吗?”
司马衍反问:“难道你不和我一起去吗?”
“我...”
“哼,你不去就一个人留在这儿睡觉吧!我自己去了!”
“别,等等。”司马媛最怕自己被丢下,“你去我也去。”
于是两人悄悄摸出房去,路过翠妈房间时听了一会儿:鼾声如雷。
夜风拂过司马府的院落,明明是盛夏,竟有些微凉。他们一开始还小心翼翼,很快便发现今夜偌大司马府居然连个巡逻的家丁、护院都没有,于是姐弟俩都放开了步子。
两人偷偷潜进了司马府酿酒的地窖,司马衍踩在酒坛上摸索,“在哪呢?我记得是在...”他小手拍上一块石砖,当即墙壁发出一声巨响,石壁竟从两侧打开。
“哇...居然是真的!”司马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情不自禁探进头去,只见是条继续向下的阶梯,阶梯深处有烛火的微光。
“当然是真的了。”司马衍首当其冲,小跑了下去。
“你小心脚下。”司马媛不想被抛下,便也连忙跟上。
石阶不长,没一会儿便到了头,司马衍还真没骗人,确实通向个摆满好吃玩意儿的房间。
不过,摆放甜点水果的是张灵桌,香烛间立着个小小香阁,赫然供着一道灵牌。
司马媛不解,“这是谁的灵牌,怎么不摆在祠堂里?”
她缓缓走向灵桌,读出灵牌上的字:“爱妻...司马氏之灵位?”
她弟弟恍然大悟:“爱妻...噢,是娘亲的灵牌!”
“你瞎说什么呢!娘亲活得好好的!”司马媛仔细一想,“难道...是大哥的娘亲。”
“大哥有娘亲?”
“当然有啦。我听下人说,咱们的娘亲不让府里谈大哥的娘亲呢。”
却听司马衍嘴巴嚼得吧唧响,脸上都是点心碎。
女孩一惊,抬手拍了弟弟腮帮子一掌,“供品不能吃!”
司马衍脸颊吃痛,泛起泪花,“你打我!不就一块米糕,阿姐竟然打我!”
他擦了擦眼泪,“最讨厌阿姐了!”竟闷头跑进了黑暗中。
“阿衍!”
男孩跑得飞快,司马媛愣是没抓住,眼见着弟弟的影子已经被黑暗吞没,她连忙抽起灵桌上一根香烛,追着司马衍往地道深处走去。
“阿衍?阿衍!”她的连声呼唤回荡在地道中,男孩却没有给她任何。
地道里安静得不像有人来过,连烛芯焚烧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却听身后一声合掌般的清脆。女孩左手护着烛火摇摆不定的微光,回首看去。
那灵牌忽然倒盖在了灵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