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延三十一年夏至。一年中,白昼最漫长的日子。
早夏的阳光已带了几分暑热,好在颂云泊湖风阵阵,送来许多凉意。
湖心岛上,两个刚刚结束几轮剑势对招的男人坐在银杏树下暂歇。
成澈仰着头,口中哼着不知名的曲调。
他久久望着银杏叶稍间晒下的光点,感叹:“真热啊。”
还没到太阳毒辣的日子,但晒得久了,脸上也有种灼烧的热度。
“毕竟夏至。”无端轻声应。
成澈偏头看道长,后者想必也热极,甚至把道袍都解了。黑色的料子松松垂在腰上,汗水便从颈窝一直流到袒露的胸膛,又顺着肌肉的纹路蔓延分走。
看得成澈倒是更闷热得慌。
成澈想,要不我也脱了吧。
于是开始解衣。一边脱一边回想刚刚的对剑,“无端,我觉得你的剑招有些太...太不留后路了。你把所有力量都放在进攻上,便会疏忽防守。”
“是吗。”
“是的。”成澈脱下了外袍,折叠放在一边。
“我倒没觉得。”
“是真的!”成澈解开腰带,又向无端倾去身体,正色,“在真正的对决中,这样很容易受伤的。”
“受伤了又怎样。”
“什么叫受伤了又怎样...”成澈打开内衬,湖风吹拂肌肤,瞬间凉快许多。
道长抬起双臂枕在脑后,于是手臂肌肉线条更明显了,“我受不受伤,有人在乎吗?”
怎么会没人在乎...成澈捏着内衬布料,嘟嘟喃喃,“...我、我在乎啊。”
话一出口,就见无端笑了起来,笑得后脑倚在银杏树上,“那就,多谢成公子厚爱。”
成公子恍然大悟,道长就是故意诱他说出这句话。
类似的事两年来不知多少次了,可成澈总会上套。
“你...!”成澈很生气,每次无端都搞得他好像一个爱念叨天冷加衣的老妈妈。
“好你个臭道士。”他推了无端肩膀一把,自顾自站起来,接着迈步往湖里走去。
“喂。犯不着投湖自尽吧。”无端还在笑。
“我热!”
“脱这么干净还热?”
“就热!”成澈卷起裤脚,白白净净的双脚泡在水中想消消气,可看着无端在树下那么惬意乘凉,丝毫没有半点愧疚,便弯腰掬起一捧水朝道长泼去,“吃我一记。”
道长瞬间被打湿了半身,他抹去脸上水珠,“成阿澈,非要闹是吧。”
“略略略略!”成澈做个鬼脸,却见无端左手二指并拢,是要施术的前兆。
“喂——”成澈眼睁睁看着湖面升起无数水珠,并且都聚到自己头上。郎朗晴日下,竟折射出一道道旖旎的彩虹。
可他无心欣赏,只求饶,“无端,你别...”
“嗯?成阿澈这就求饶了?”
“好端端的...别施术啊...”成澈被那无数道五光十色的小彩虹迷了眼睛。
“好啊。我不动手。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你要再喊一遍,好端端。”
“......靠。”是可忍孰不可忍,成澈咬牙大吼:“臭道士!”
无端微微一笑,“啪嗒”一声弹指,雨幕便尽数浇在成澈头上。
冰冰凉凉,倒是解了暑气。可成公子浑身都湿透了。他抹去眼眶里的湖水,怒道:“臭道士,你就会作弊!”
“啊?”无端很无辜,“各凭本事嘛。”
“...”成澈气得不行,冲到树下拽着无端的胳膊把他拉起,然后两个人一起跌跌撞撞摔进了湖里。
“你这又是什么手段。”无端把湖水往成澈身边轻轻拨去,“伤人八百,自损一千?”
“哪有伤人八百,分明是各损一千。现在我们可都湿透了。”
“成将军说是,那便是了吧。”
“...哼。又贫。”成澈看着无端,忽然觉得这个水平的视角有些怀念,又忿忿难平,“如今你比我高了不少,平时便都要抬眼看你了。”
“若公子就喜欢用鼻子看人,那本道只好从命了。”
“?”
“是有道法术能如你所愿,原理是削骨剔肉,再...”
“别别别!”成澈着急了,他刚想说“其实现在这样挺好。”就望见无端促狭的笑又憋不住了。
“是不是又逗我!”
“没逗你。”
“就有逗我!”
“逗你干嘛。”
“逗我好玩啊。”
“你也知道逗你好玩啊。”
靠。
成澈气得满脸通红。
不行不行,明明他更年长,怎么却总是吃亏。
嘴上功夫他是对不过臭道士了。
他深吸一口气,往水里潜了进去。
今天是你逼我的!
从小在水边长大,他水性极好。一把扯住无端的裤头绑线带走,又像条灵活的游鱼般眨眼游回了岸上。
他撇开脸上湿透的发丝,像拿着什么战利品般朝无端炫耀手中的绑带,“叫一声澈哥哥我就还你。”
“这就是你各凭的本事吗。”无端捞起漂在水面的裤子。
“不管!快叫澈哥哥。”
无端耸耸肩,却毫无窘色,直接向岸边拨水游了过来。
“等等——”现在反而是成澈急了,“喂,你!”
可凭他着急、脸红、跺脚、左右张望,无端已经抓着湿透的裤子缓缓登上岸来。
依次露出水面的,首先是肩膀,而后是胸膛、小腹...
然后...
成澈当即傻了眼。
立刻撇开脸,偷偷瞄回去,又立刻撇开脸。
而在这间歇的偷瞄与持续的脸红中,赤身裸体的人儿已经走到他身边,湖水的温度扑面而来。
“澈哥哥。”无端朝前伸出手。
“...”
还真喊了。可成澈也是奇了怪了,怎么没有扳回一城的快感呢。反而好像又被将了一军。
他保持移开视线的样子,把绑绳胡乱塞进无端手里。勉强呛了一句,“不穿裤子走来走去,丢不丢脸。”
“这岛上不就你我与你家大黄的坟冢吗?我往哪丢脸啊?”
“...”
“那澈哥哥认不认我这个丢脸的弟弟嘛。”
“...”怎么还喊个没完了。
“嗯?阿澈哥哥。”无端又唤一声,然后带笑,“听够了吗?”
“......”成澈哼哼唧唧半天,“赶紧把衣服穿好!...臭弟弟。”
而他长时间撇开的脑袋忽然被揉得前后摇晃起来。
“又怎么啦!”成澈按住无端摇他脑袋的手,转头瞟无端,这家伙好歹把裤子穿上了。
“看看有没有进水。”
“你才进水!”成澈把泡湿的长发挽到身前,拧了一把湖水。
无端笑了一阵便放开成澈,一言不发垂眼看他。一副心满意足的愉快。
后者闷哼一声,嘟囔着“看什么看...”重新坐回银杏树的阴影下,夏至午后的太阳实在晒得他全身发烫。
好像听无端嘀咕一句:“还是喜欢这样看你...”
“嗯?”成澈莫名其妙。
“嗯?”无端假装莫名其妙。
“你刚刚,是不是有说什么?”
“看来真进水了,话都听不清了。”
“你、你再欺负我...!”
忍不了了。
兔子被逼急了都会咬人。
成澈抄起丢在一旁的钝剑,二话不说朝无端挥砍过去。
而无端摘下别在后发上的木簪,在手中瞬息化作桃木剑接下这结结实实的一击。
两人便在刀光剑影里、银杏树的阴影下,胡乱斗嘴中,又洒了不少淋漓汗水。
直到彼此都累了,又重新坐回树下休息。
时近黄昏,暮色蔼蔼。虽说是一年中白昼最长的一天,温度还是有些许回冷,而两人湿透的衣裳仍是半干。
成澈抱起他提来的两坛桃予云,“来,喝点酒暖暖身子。”他倒出两碗,一碗推到无端膝边,“说起来,我还从没看过你喝酒。”
“你有没有想过,道士不能喝酒。”
成澈一愣,“是哦,我又忘了。”不过他知道无端一定不在乎那些条条框框,于是劝酒,“那怎么办,这可是新开坛的榆宁名酿,桃予云啊。”
“......”其实无端七岁就偷喝过酒,尝不出什么味,也不觉得有多好喝,更离谱的是完全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醒来就发现躺在道观神像的宝座上。然后被他师父吊在观门口吊了一天一夜以儆效尤。
成澈看无端为难的表情,似乎察觉了什么,“无端,你该不会......喝不起吧。”
被欺负了一天,他终于大喜过望,这次一定要扳回一城。于是将自己那碗三口灌下,再眨着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引诱道长。
“真不喝?”成澈越靠越近,“就一口,好不好?”
无端受不了他这样挑衅,于是举起碗碟。
一口入喉,头昏眼花。
“再喝一口嘛。”
两口下肚,神魂颠倒。
成澈也是豁出去了,“好端端。最后一口。”
三口...
不省人事。
“无端?无端?”成澈拍了拍满眼惺忪的友人。
而道长好久好久,才冒出一声微弱的:“...嗯?”
“这就醉了?不是吧...”成澈实在没想到无端会这么不胜酒力,“呃,你知道回观的路怎么走吗?”
“...观...回?哪儿啊。”
成澈忽然有些负罪感,这个状态道长要怎么回观啊,“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谁...?”
“对,你是谁。”
无端揉了揉眼,“我是...”他忽然提起一口气,“哼,你这家伙!居然...居然把我,忘了...!”
“啊?”成澈心说,这下糟了,这个人已经有点精神错乱了。他指着自己的脸,“你认得出我是谁吗?”
“你是...”无端努力睁开眼,凝视暮色中成澈的脸庞,“你是...”
“嗯,我是谁,认得出吗?”
而无端忽然捧住成公子的脸,将他整个人拉进怀里,拇指来回摩挲左眼下那两枚泪痣。
“你是我的...小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