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一双漆黑的瞳仁颤抖着,仿佛在克制某种汹涌的情绪。
何月竹能看见倒映其中的自己也同样颤抖。——毕竟他怀疑那情绪是怒意,于是连忙解释,“吓到你了吧,我是实在没办法,才...”
却被一股怪异的触感打断。是男人的拇指指腹重重抚过何月竹左眼眼角下两枚泪痣。
“是吓到了。”男人嗓音低沉,如同他抚过何月竹眼角的力度,简直像在确认那两枚泪痣是否是画上去的。
过分亲昵。且从没有人这样碰过自己。
何月竹条件反射甩头避开,身子更是往沙发里躲去,睁着一双又恐又慌的眼睛警惕看着男人。
“对不起...我想见道长。只想见他而已。见一面就走。”
男人的手僵在空中,久久闭了闭眼,闷出一声何月竹莫名其妙的嗤笑,接着后退一步让开。
何月竹抓住机会立刻逃出,左顾右盼,试图在这间装修风格极简主义的别墅里找到一位白发苍苍的厉害道长。
怎么看都没有啊。香炉没有、祭坛没有、甚至连符咒都没看到。
“我就是。”男人刻意拖长了嗓音,像是小憩中被野猫扑醒。微愠但不恼。
“啊!?”老板不是说,道长活了很久么?眼前这位...看起来比何月竹还小两岁。
男人坐在何月竹刚刚挣扎过的沙发,往后靠了靠,两手交叉搭在膝上,“把你送来的是吴镇军?”
吴镇军是吴老四的名字。“...不是不是。”何月竹连忙说,“和他没关系。”
“他没走远,把他叫回来。”
“真和他没关系...”何月竹感觉对方尤其笃定,眼见已经隐瞒不下去了。
“告诉他,回来领赏。”
吴老四接到何月竹电话匆匆赶回来。进门时,道长正不怒自威地坐在沙发上,而何月竹则衣衫不整,满头凌乱,还手足无措立在一旁,像刚被放生的家兔。吴老四脸色一变,求道:“老祖宗,我不认识这人,真不知道他怎么混进去的。”
老、老祖宗。何月竹茫然地看了看老板,又看了看男人,直接石化。
“吴镇军,你真不知情?”道长说得闲情逸致,似乎心情极好。
“我真不知道啊。”
“噢?”道长尾音挑起,“本想着人要是你送来的,就赏你一道求财符。”
“哎呀!”从大惊到大喜,吴老四都语无伦次了,“是是是,就是我送来的,这我员工来着,怎么样,是不是长得特别标致,秀色可餐啊。”
“喂!”太过离谱,何月竹的石化都被解除了。可没想到男人真是道长。他只好嗫嗫:“道长好...我是何月竹。”
道长似乎把他的名字放在嘴里品了一遍,笑了笑,而后起身朝何月竹伸出手去,“无所观道长,吴端。”袖口滑开,露出右手小臂两道梵文刺青。
入殓师这行有一些不成文的规定,比如不参加红事、不跟人道别、不与人握手。何月竹迟疑地伸手,半空就被吴端握住,一股池水的冰凉从手心传来。
他立即将左手搭上去,双手恳切捧着,像抓着救命稻草:“道长,我有事相求,请你一定帮帮我。”
吴端轻轻抽出手,没有直接允诺,只转移了话题:“道友要求卦、看相还是风水?”
他从茶几下抽出一卷宣纸卷轴递给何月竹,右手节骨分明,冷白而修长。
手中那沉甸甸的卷轴装饰古色古香,显然价格不菲。何月竹小心翼翼拆开金丝绑线,把卷轴徐徐展开,上面龙飞凤舞写着几个行书大字:求卦、问相、风水。笔触豪放茕劲,必是行家手笔。定睛一看,后面一排长长的汉字计数,该不会是价格吧。他两眼一黑。——单单最便宜的一项都要他不吃不喝干十几年。
“道友量力而行。”吴端支颐笑道。
这道士既然已经不愁吃穿,怎么还贪世俗蝇头小利(大利)?何月竹心里嘀咕,瞄了眼吴老四,后者立马撇开视线,他顿时有种被下套的不妙预感。
他忐忑不安,犹犹豫豫地问:“道长,可以分期付款吗......”
“分期?”
“就是我每个月给你一部分,直到结清全款。”
何月竹窘迫的模样展露无遗,吴端毫无负担,“可以,那你要分多久?百年?千年?”
“我...”何月竹掰着指头算数。
吴端见何月竹半天算不出结果,笑了,“道友所求何事。”
何月竹不指望这漫天要价的臭道士良心发现。但如果能找回何田田,他做一辈子扫地门童也心甘情愿。他报上了何田田的生辰八字,“我想算我外甥女。”
道长没有执笔起卦,只是闭了闭眼似乎就算好了,“命数贞吉,安心便是。”
何月竹连忙摇头,“可她却失踪好几天了。”他又复述了外甥女失踪的前因后果。但总感觉道长一句都没听进去,一双漆黑的眼睛始终在看他。
说完了,何月竹又陷入自责:“道长,我就是想求您看看,她无缘无故为什么会失踪?”
吴端终于将实现从他鼻尖移开,不经思考,几乎是即答:“遭煞撞邪。”
如果换做别的道士,何月竹一定不会相信得来如此轻而易举的结论,简直比算命网站来的结果还快,可吴端颇有些阴郁而颓丧的气质给他一副极强的说服力。类似于“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何月竹脸色发白,连连发问:“遭煞...?哪来的煞气?为什么她会遭煞…”
吴端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与你无关。”
“啊…?与我无关?”何月竹拍拍胸口,“我是她舅舅,当然有关系。”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更何况这整件事,我责任最大...”
还没说完,手腕就被粗暴地握起。
“本就与你无关,为什么你非要折磨自己?”
愠怒的双眼,惊慌的双眼,对视后,道长压下情绪,放开他。
吴老四感觉气氛紧张了起来,连忙上来帮忙说话,“小何他们姐弟父母死得早,他姐姐前半生已经够不容易,现在女儿又不知道撞了什么灾星,好好的遇到这种事...”
“闭嘴。”吴端突然一声喝令让吴老四噤声。
何月竹同样吓了一跳,他觉得道长好凶、好可怕。他颤颤后退两步,拉了拉老板,“走吧。”
他往外走去,喃喃自语:“怎么会与我无关...都是我的缘故...田田出事全怪我。”
“何月竹。”
道长在背后念他的名字,咬字极为克制。何月竹浑身一颤,转身迎上对方直勾勾的视线。
吴端眉间聚着一层厚重的阴云,漆黑的眸子压抑如日全食。
何月竹吸了一口凉气,又下意识后退半步。
“我帮你。”
何月竹一愣。
道长阖上眼:“仅此一次。”
何月竹难以置信地转头看老板,对方的眼神告诉他,他没有听错。
接着他喜不自胜,冲上去拉住吴端的手,“谢谢道长!钱我一定会想办法的,我保证。不止是钱,道长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报酬就免了。”吴端推开他温热的手。
天哪。道长怎么突然答应帮忙了,还不收费!何月竹几乎要唱起感恩的心,感谢有你。
他忽然想起什么,问道:“道长你要等的故人呢?”
“...”吴端沉默几秒,“见过了。”
他抬手向后挽起一个松松垮垮的发髻,别一根细长木簪,“走,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