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命苦的人都迷信。
沈颜也不例外。
他曾经听闻一个民间故事,说是人身上有三把火,左肩,右肩,头顶。当你走夜路的时候,便会有鬼喊你的名字,你一回头便灭了一盏。
倘使都灭了,就会被趁虚而入。
他那时已经在西凉为娼三年了,但因年岁尚小,才十二岁,大多数时间在学习歌乐和伺候人的手段。他比旁人要好过一些,生得倾城,很早便被西凉国师看中了,所以不必似旁人般,整日去达官显贵处演角唱曲儿,只需每月去国师处献曲一首。
西凉所有人都知道国师喜欢十三岁的处子,说是上苍给他神力的加持。为此,春风楼已经训练了沈颜三年,只等着生辰献舞,一举成名。
这日,沈颜照旧抱着七弦琴去往国师府,一路上有小厮架马开路,撒百金祈福,比寻常人家娶亲还要荣光几分。
沈颜轿子还未到府门,便听见外面熟悉的脚步声,想来是国师等不及要见他了。他掀开车帘,见来人一身月白澜袍,沾染了不少晨露,面容急切,虽有些年长,但也颇具书卷之气。
他心想国师追了上来,也不要求他下马车,亦步亦趋的跟着,端像什么蜜里调油的少年儿郎似的,“国师这般真是折煞奴了。”
国师一听他金玉之声,便酥了半幅骨头,“我为阿颜做万事都是心甘情愿的。”
国师着迷地看着他眉心红痣,“阿颜,上次说要送你的瑶台我建好了,你定是会喜欢的。”
“谢国师恩典。”
“仙人自要配仙境,阿颜毋需与我言谢。”车马停在府前,国师将沈颜从车里抱了下来,一晃一晃,沈颜身上淡淡的雪松沉香荡开在空气中,国师低头,着迷的轻嗅,美人香骨。
一直到府内铺有御赐的兔毛长毯,才让他踩在自己膝上,脱了靴,替他在脚踝系上了一只铃铛,才让他赤足走了下来。
沈颜说:“铃铛太吵,会影响曲乐。”
国师却伸出食指抵上他的唇,轻飘飘一句,“阿颜不动便好了。”
动了,会怎么样呢?
沈颜不知道,他只知道烟花巷里出来的人,可以嚣张跋扈,可以放荡贪财,但绝不可以爱上一个人。
国师见他些许走神,以为他哪儿不高兴了,便又道:“阿颜你放心,待你十三岁生辰后,我定赎你出来。”
为何不现在赎呢?
脚下铃铛徐徐,沈颜不会不识趣,只抬眸一笑,仿若能蛊惑人心般道:“一言为定。”
“总算见阿颜笑了。”国师受到了鼓舞,继续心潮澎湃道:“今日除却瑶台,我还为阿颜备了另一份大礼。”
“何物?”沈颜问。
“你且去了便知。”国师大笑。
瑶台建得穷奢极欲,恨不能将天底下所有珠宝玉石都镶嵌进去,毫无一丝美感,中间一个硕大的莲花台,莲子都是拳头大的和田玉,只让人觉得坐上去都生疼。
沈颜心生绝望,正欲抱琴上去,却见蚕丝白缎一层一层的落下,将瑶台遮得若隐若现,平添几分仙气。
他诧异望向国师,对方却说:“平日都是你来弹琴唱曲,今日不如坐下品听一二。”
沈颜从善如流,乐得不用卖艺受苦,坐在国师身侧,以手掩袖,露出雪白皓腕。复又缓缓往红泥小盅里放入一枚火种,再将夜光琼酿搁上,小火慢煨,最后投入两个青梅,宜人香气幽然升起……
“铮——”一声急促弦音激破天地,沈颜蓦然抬头,这是……
国师见他吃惊神情愉悦不已,为他斟上一杯酒,“高兴吗?”
“这是晋国战曲……”沈颜怔怔道。
国师牵过他的羊脂玉般滑嫩的玉手轻抚,他都浑然未觉,只一心凝听那人弦乐,轻松时,是故国安稳的涓涓溪流;激亢时,是战场上兵刃相接的刀光血影;苍凉时,是塞外张扬的朔风吹雪……
国师见状,隐晦地勾了下他手心,“我知你九岁便从晋国卖到西凉,时常偷弹故曲,今日便特地请了晋国太子来,亲自为你弹奏,以解你思乡之情。”
晋国太子,顾家军……
沈颜失态站起,打翻了酒盏。
此时,清风吹起,白纱翻袂,露出瑶台之上坚毅如青松般的少年。
“阿颜,你怎么了?”国师见桌面狼藉,心有不悦。
沈颜这才回过神来,直说这故曲扭扭捏捏难听至极,不如西凉辽阔大气,便挽着国师央求,要换一处饮酒。
国师少见他这副娇气嗔态,早已被勾了魂去,自是无一不从,下令把这劳什子晋国太子赶了下去,携美人别去。
沈颜松了口气,走时回望一眼瑶台,正与那人锐利眸光对了正着。
他一直看着我做甚……
沈颜匆忙转身,只觉心跳如鼓,慌乱不止。
夜半三巡,国师饮得酣然,看着沈颜的眼神也越发放肆起来,他寻找内急借口离开酒席,下意识绕着后院蹉跎,出来不久还好,时间一长,便觉得阴森起来,只觉得身边林园,处处藏着恶鬼,不禁汗毛倒立……
但若要他回去,那更是容易清白不在。
真是前有恶虎,后有追兵,命苦至极!
正值惊恐之际,忽然听到身后传来,阵阵呼唤……
“阿颜……”他的心跳都停止了。
不能回头!
回头火就灭了!
虽然这日子无甚好过,但好死不如赖活着!
“阿颜……”他感觉到左肩被人拍了一下,完了,火灭了……他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全力一搏,拔腿就跑。
谁知那鬼纹丝不动,反而一只铁臂勾住他的腰,让他寸步动弹不得,还不知往足上铃铛处动了什么手脚,竟也不响了。
……他吓得不敢呼吸,用手紧紧捂住双眼,就算被恶鬼分食,他也不要活活被吓死!
而那鬼偏不放过他,捏着他的手指,一点一点掰开……
时间过了很久,又好像一直停留在原地,才听见一声轻笑。
“你眉心果真有一颗痣。”
他瞬间睁眼,望进一双漆黑深邃的眸子。
“……是你。”
那人笑道:“胆子好小。”
沈颜被人见了窘态,面上薄红,但仍是疑惑道:“国师府不留外客,你怎还在此处!”
“自是特地等候阿颜。”
“……等我?”沈颜警惕地看向他。
那人颔首,表情玩味,笃定道:“阿颜……似乎认得我。”
沈颜心下咯噔一声,谁会和敌国太子有什么纠葛,被人知道了,不得是杀身之祸。
“隔墙有耳,殿下慎言。我一介娼妓,岂能与尔等大人物相识?”
那人含笑不语。
沈颜下意识往后张望了两眼,见一片寂静,稍安了心,压低声音,挑起好看的眉,略带威胁道:“晋国欲灭西凉多年,仇恨早已不共戴天。而今十万凌家精锐全军覆没,殿下被掳为质,头悬利刃,举步维艰,不夹着尾巴做人,反倒敢擅闯国师府,不怕招来无端猜忌吗?”
那人似乎很诧异——他居然知道这么多事情,随后很坦然地吐出个“怕。”字。
“……”
就这么承认了?倒是把沈颜堵住了,堂堂太子怎么一点骨气都没有……只好干咳一声,“那还不速速离去,国师府守卫森严,若再耽搁下去,你我都别想出这个门!”
但那人没有半点儿要走的意思……
沈颜静了一会,而后默默往旁边挪了一步,只见一片落叶擦过他脸侧,他僵硬地偏过头去看,已经半截叶片嵌入粗木之中。
他咽了咽口水:“殿下什么意思?”
那人一步一步向他靠近,像是猛兽逗弄盘中的猎物,不疾不徐,弄得他十分忐忑,额上都生了薄薄汗意。
那人才放过了他,问道:“顾家军战曲向来只有军中才知,你是从哪里听来?”
“我没……”
沈颜刚想狡辩两句,便被他漠然一撇,焉了气,还是老实回答,万一被当成奸细,那才叫真叫冤枉。
“家父是顾家军小喽啰。”至于什么喽啰,他那么小,哪里记得。
“哦?”那人面上存疑,又问:“那你因何在此?”
“家父从军,多年音讯全无,我娘担心,便带着我一路往西凉寻人。谁知突遇歹人,见我貌美,便拐来青楼卖了。”
虽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沈颜思及往日,多少不悦,翻了个白眼道:“怎样太子殿下,还需我交待何事吗?”
那人不语,只莫名地看着他,眼神多了许多说不明的东西,“你当真是顾家军军属?”
弄得谁愿意是一样。
有父好比无父,带来全是祸害。
沈颜忍不住怨道:“殿下信也好,不信也罢。倘使今日我不是念及殿下乃顾将军亲侄,亦是家父守护之人,在瑶台赞声‘殿下妙曲’,只怕日后国师府专属乐伎,非殿下莫属了。”
沈颜故意放慢了语调,“又或是眼下大喊一声‘刺客’……”
剩下的话就不必再言了,沈颜抬眸直视他,却见那人眼神空远,若有所思,随后竟伸手,用指腹小心翼翼的摸了摸他眉心红痣,轻轻呢喃了一声,“阿颜……”
好嘛,也是个色胚子!
但他不敢动,硬是忍了半天,直到他收回了手,才站直了身形,正了下衣冠,“若无他事,我便先行告退了。”
说罢他疾步往前,从那人身边擦肩过,恨不能早点离开这个人面兽心之辈,谁知却被抓住了手腕。
沈颜无奈转身,“殿下这又是怎么了?”
那夜疏影横斜,花径暗香浮动。
沈颜从未想过,那样高高在上的人,会一掸膝下粗麻布衣,径直跪在他面前,重重磕下三个响头,拱手作揖,掷地有声道:
“晋国太子凌樾,恳请公子一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