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乞巧节宫宴上这一不小的插曲,嵇晔自觉被人愚弄,大为光火,自然没有心情继续摆宴,便在桂三通被押下候审后草草地宣布了宫宴结束,头一个离开了嘉和殿,回泬寥殿批折子去了。

  待骆长寄偕同臻宁走出殿外时已是巳时,他们一路随着内侍的引导行至王宫侧门,臻宁的马车早在城墙外等候多时。

  朱红砖墙外,是一棵枝桠横生的树。夜色时分只有领路的内侍手中的桐油灯散发着微弱光亮,照明了弯曲的树干上方的一小片绿意。剩下的一部分则融入了漆黑的夜晚,好在一抬头便能看见树梢上挂着一轮弯月,朦胧恍惚,只能勉强照清人影。

  骆长寄盯着那轮弯月看了有一会儿,垂下眼睛要回过头去时,突然一顿。

  熟悉的影子横跨了地上几千片绿叶的倒影,静静地停留在了没有被月光眷顾的树荫下。

  他自认没有人会比他更熟悉那个人的影子。

  每当有外人在场,他担心被人看出自己的目光总是不偏不倚地落在那个人身上,他便执着地低头看向那个人的倒影。

  影子是最听话的。他喜欢偷偷看那个人的倒影,在那个人看向别处的时候看,与人交谈的时候看,就连那人甩开他挽留的胳膊离开的时候,他狼狈地趴在地上也要梗着脖子看。

  他从前几乎不敢看进那个人的眼睛。好像生怕同那人对上视线,便又会被蛊惑。又好像刻意不去看那人的背影,就可以假装他从未离开。

  骆长寄顺着那片影子,视线一点点平移到了他的皂靴,再往上就是鸦青色的衣摆,再往上看到那人的脸时,他不再像从前那样逃避目光,而是直直地看向对方。嵇阙在夜里的红墙树荫下静静地站在那里,同他对视的眼神平和又专注。

  良久后,见骆长寄一直没开口,嵇阙缓慢向前走了两步,问道:“可以聊聊吗?”

  骆长寄吸了一口气,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马车。

  嵇阙没动弹,只站在原地看着他。

  骆长寄的脚步停在了马车的小圆窗旁,敲了敲窗。臻宁掀开帘子,看了看他,又伸长脖子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嵇阙,低声询问:“不然我先回去吧,这里离公主府不远。”

  骆长寄沉默片刻:“不必。

  “公主稍等片刻。”

  交代完后,他转过身去,重新走回了那片树荫下,在嵇阙面前停下了脚步。

  “今日桂三通下狱,你此前便知情,对吗。”

  骆长寄并不意外对方看出了实情。

  嵇阙的敏锐一如从前。他此前刻意地在独酌月中用尖酸刻薄的话语向他昭示了自己的到来,便早就想到了嵇阙会猜到自己未来的行动。

  嵇阙倒是给他留了些面子,只是委婉地问他是否知情,而非早有计划。

  他抬起头来,微笑道:“何以见得呢。”

  嵇阙看着他,眼神平和,并无指摘责备。他道:“桂三通在众目睽睽下走向将离,有他的理由。但将离扑进他怀里的前一刻,他手中并无兵刃。”

  “桂三通蠢笨无能,但还没有蠢到当着皇上的面行刺。因此只有一种可能。”

  “那名叫将离的舞姬,本就是为了将杀人罪行扣在他头上而来。”

  “朝堂之上,格局已定。没有人敢贸然行径,生怕一个小小的动作便会打乱整体的布局。”

  嵇阙停顿片刻,叙述道:“你是唯一的变数。”

  听到“唯一”二字时,骆长寄瞳孔微微收缩,但顷刻间又恢复原样。

  他眼神停留在嵇阙的睫毛投射在眼睑的阴影上,半晌后嗤笑了一声:“是啊,你说的没错。”

  嵇阙见他并不否认,胸膛起伏了两下:“为什么。”

  “我看不上他,我讨厌他,我就是这种人。你更想相信哪种理由?” 骆长寄微微偏头,动作有些少年人的天真。

  嵇阙沉默不语。骆长寄见他不再说话,胸中那股郁结之气愈演愈烈,他不得不花比平时百倍的精神去控制自己不要太咄咄逼人。

  骆长寄仰头问道;“桂三通要是死了,你会为他掉眼泪吗?”

  “你不会的。”他自问自答道,“因为他只是一个荒淫无耻的畜牲,死了相比活着而言更有价值。更因为他但凡活着一天,对你而言有百害而无一利。”

  骆长寄一字一句:“既然是这样,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嵇阙看向他的眼神终于掺杂了些终于掺杂了些他读得懂的东西。讶异,震惊,甚至还有一丝困惑。骆长寄很满意,他胸中那股放肆的烈火烧得越发猛烈,他疯了一样渴望看见嵇阙那张滴水不漏的脸流露出些许裂痕,哪怕只有一丝缝隙都好,让他知道,自己早就今非昔比,倘若还用从前的眼神看待他,那才当真是无可救药!

  “安澜君何以用这种眼神看我?莫非还当我是十五岁的小孩子吗?”骆长寄神色中流露出了些许快意,“我要是看不惯谁,我连个骨头渣子都不会给他留下。区区下狱又算得了什么呢?”

  嵇阙深深地凝视着他,骆长寄确信他终于从他眼神中挖掘出了几分失望。他因此大获全胜。然而达到目的后,他的心肺又好像被谁死死攥在拳头里,榨干了其中的水分,只剩干涸的躯体,令他无法呼吸。

  这种痛楚是他近五年以来梦寐以求的,他自己也不晓得在嵇阙面前喋喋不休地说着这些半真半假的话,欣赏着嵇阙眼神中的动摇,究竟为了证明什么。

  嵇阙压抑着胸中的怒意,深吸了几口气后,反笑道:“多年未见,我确然是没想到你长成了如今这个模样。若你以此为傲,那我便当自己看错了人,你满意了吗。”

  不满意。

  骆长寄刚刚接任漱锋阁的时候,几乎夜夜梦魇。他睁大眼睛看向窗棂时,每每都会有一个嵇阙出现在他房中,他出现得那样真实,有时他甚至会模糊现实与环境。

  【“你不过是个累赘,不管丢给谁都嫌烫手。”】

  【“你不会以为自己做了阁主,便从此今非昔比,不同往常了吧?”】

  【“我从来没后悔过一走了之。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对我来说,毫无价值。”】

  他幻想中的嵇阙依旧顶着那张令人心悦诚服的容貌,嘴里吐出的任何一句话都比今日他听到得要难听百倍千倍,但从来没有哪一次,让他感觉像此刻一样浑身麻木近乎耳鸣。

  这也许就是现实的力量。现实中的快乐和痛苦都远比幻觉来得厚重而深刻。

  骆长寄强撑着最后一丝笑意:“安澜君莫不是要说自己后悔了?”

  他嗓音轻柔,却掷地有声:“你应该知道吧,如果当初你没走,我必然不是今天这副模样。”

  “但凡你没走。”

  骆长寄回府的路上一直无话。

  方竹在同假扮将离的莫寻通过飞鸽传书联系上后便悄悄守在了臻宁的马车旁。他耳目灵敏,骆长寄和嵇阙的对话他没敢多听,但到底还是有些落入了耳中。

  他着实不解自家阁主的用意。阁主宁可跑断了腿再找一具面目模糊的尸体来李代桃僵,也要命他把将离姑娘的尸身带回来安置,但在安澜君面前却言之凿凿地将栽赃桂三通以及将离的死大包大揽,似乎就是不肯让安澜君知道自己一丁点的善意,卯足了劲儿扮演着一个冷心冷肺的坏种。

  方竹自认自己不过是个负责做任务传消息的暗卫,左右不了阁主的想法,当然也不敢问出心中的疑惑。因此他只是试探性地问阁主,接下来的计划是否要如期执行。

  然而阁主并未犹豫便回答道:“当然。”

  *

  从聆德门进入皇城往东行的一条小巷,坐落着负责审理刑事案件的大理寺。这几日因吏部侍郎桂三通落马,全靠吏部尚书胡伸全力镇压,吏部才没有乱成一锅糊粥。桂三通行刺案论理应当交给刑部监查,大理寺只需审理案件结果后再由大理寺卿亲自送去聆德门交给管门太监,将其递交给嵇晔阅览。

  然而,嵇晔在几日前的朝会上却意外地并没有将查案一事全权交给刑部,而是以此事涉及重要官员为由,令刑部和大理寺共同查案。

  当大理寺少卿奉遥将刑部收集递交给大理寺的文书重新细细地读了一遍,确认自己并无任何疏漏后,抬头问道:“就这些了吗?”

  寺丞道:“是。”

  奉遥腮帮子绷得紧紧的,看上去似乎正在竭力忍着怒气。少卿大人向来脾气温和,鲜少发怒,寺丞也不知该如何处理,小心翼翼地道:“您也知道的,刑部的头儿跟胡尚书往来密切,桂三通又是胡尚书一手提拔上来的……”

  “携刀进殿被粉饰成无意之失,舞姬的死是因为此女先前便有旧疾……”奉遥复述着自己还记得的字眼,“派人去验尸了吗?”

  寺丞道:“刑部的人说大理寺若要验尸,就得出具大理寺卿盖章的文书。”

  奉遥抓了两把头发。他这两日里几乎吃住都在大理寺,衣服没换过,头发也被他抓得乱七八糟。他努力用手将翘起来的头发抚平,半晌后叹了口气:“你先退下吧,我亲自去找一趟正卿。”

  当奉遥去找大理寺卿褚玉时,不凑巧他正同一衣裳华贵的年轻公子攀谈,奉遥向来知礼,便在门外等候他们谈完。

  等那年轻公子掀开珠帘时,奉遥朝他颔首示意,那人亦同他略一点头,便大步离开了。奉遥看着他的背影,觉得此人甚是面熟,好像在胡伸从前的宴席上见过。他在这个时候来找褚玉做什么?

  奉遥满腹疑云地走进褚玉的书斋时,褚玉正喜气洋洋地揪着自个儿的山羊胡欣赏着桌前摆放的一株红色珊瑚,奉遥记得,他上次来同褚玉汇报时,这株珊瑚还不在那里。

  褚玉接过奉遥手中的文书大致瞟了两眼,便将其随手同书案上一堆杂七杂八的文书放在了一起,听奉遥说明了来意后,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就算是派人去验尸能顶什么用?既然刑部那边的仵作已经验证了那舞姬有旧疾,那便如此呈报上去吧。”

  奉遥迟疑道:“可是您不觉得那舞姬发病的时机太过巧合了吗?而且当日亦是桂侍郎主动接近,我想……”

  褚玉瞥他一眼,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这倔驴,就是不知变通!那舞姬不过就是个平民女子,一个平民究竟是被刺杀还是染病重要吗?谁在乎她究竟是怎么死的?重要的是,趁着事情还没演变到势同水火的那一步,先将此事结案,别为了一些不打紧的事,去同刑部的人起冲突。”

  他见奉遥低头不语,又补了一句:“我们大理寺时常需要同刑部对接要务,万事从长计议,少意气用事,多想想以后吧。”

  过了午时,忙得灰头土脸还没讨好的奉遥才从宫门走出去,预备去随便下趟馆子,再回家一趟收拾一下自己这一身狼狈。

  他将文书夹在腋下,长吁短叹地跨过门槛,正碰见有人策马前来在聆德门前勒住了缰绳,对方步伐轻快,走到奉遥面前时还有礼地拱手道:“奉大人好。”

  奉遥揉了揉眼睛才发现,面前背着手朝他微笑的赫然是安澜君嵇阙,他忙道:“哎呀,恕我眼拙,方才没看见安澜君。”

  “无碍。”嵇阙瞥了一眼他夹着的文书,“奉大人近日可好?”

  奉遥有苦难言,哈哈一声,嵇阙却笑道:“料想大理寺近日定然不太平。”

  奉遥知道当日嵇阙也在宴席上,便也不遮遮掩掩,叹息道:“案件牵涉甚广,我等皆是有心无力啊。”

  嵇阙道:“奉大人过谦了。世人都说夜长梦多,但我却觉得没什么不好。夜晚的时间变长了,不就能多出些时间做些别的了吗。”

  他朝奉遥眨了眨眼,颔首后便将手中缰绳交给管门太监,径直走进宫门。奉遥愣愣地抱着胳膊站在原地,嘴中喃喃地重复着:“夜长梦多,等时间长了…”

  寺丞看见奉遥掉头跑回了大理寺的时候大吃一惊,喊道:“少卿不是要回府一趟吗?怎得又回来了?”

  奉遥一改此前的愁眉苦脸,笑了笑道:“回来放文书罢了。你今日也早些回去吧,别让你家夫人再独守空房了。”

  寺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您早上不是还说,今日恐怕又得熬得晚些吗?”

  奉遥道:“文书先不必递交上去,刑部问起来便说是同地方案子审理时间撞上了,让他们等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