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酌月二楼的雅间对面,有一九尺长的露台,露台之上的贵客时常一边欣赏舞姬翩翩起舞,一边饮酒作诗取乐。相传这里曾经诞生过无数篇万古流芳的绝世佳作,其中不乏有诗人用迷离华丽的笔触描绘独酌月所独有的人间富丽,将绝色舞姬的蛾眉红唇写成缠绵缱绻的篇章。

  可惜的是,今日的露台上的客人似乎寥寥无几,只有一个戴着帏帽的女子并几个小丫鬟占据了窗边的一桌,小二打眼一看,料定是哪家的公侯小姐厌烦了家中管束,偷偷溜出门想见识见识独酌月的旖旎风光。

  然而,她似乎对楼下的舞姬没有多大兴趣,落座以后还有意无意将自己藏在了一方三尺高的定窑古胆瓶后,小二想走近些还被一旁一个面容端肃的侍女拦住,随意点了几道软烂甜食便将他轰走了。

  过了半晌,楼梯上不紧不慢地走上来一个荼白衣衫的青年,他环顾了一圈,径直走到露台边的朱红栏干旁坐下。

  小二热情上前给他推荐自家的招牌,却没想到青年皱起眉,就好像他家的招牌独酌月不是什么绝世佳酿,而是毒酒鹤顶红,翻了一遍酒菜单子看上去也没什么兴趣,只让跑堂随意上了壶清茶。

  帏帽女子还没开口,她旁边那个不苟言笑的侍女看着那青年远远坐着头也不抬的样子,眼神中流露除了些许不悦来,下巴绷得紧紧的,半晌后忍不住开口道:

  “……小姐, 我并非质疑您的决定,但从我们来到南虞开始,骆长寄便一直玩忽职守,身为护卫,竟然不时刻陪在小姐左右,似乎有些不妥。”

  “男女有别,若是被人认出,想必又要横生枝节。”

  帏帽女子撩开眼前的白色轻纱,相比起她身边那不苟言笑的侍女,她的神情倒是松散随意许多,细长眉下一双清泠泠的杏子眼为她减少了几分冷色,一身水绿色绣竹叶纹的薄衫,除却手腕上一对看上去水头极好的玉镯外通身不加珠饰。

  那侍女看上去并没有被说服,又道:“小姐此次来南虞是有重任在身,我知姜大姑娘一向同小姐交好,她推举的人想必不会有大错,但此人出身江湖,行止肆意妄为,难免以后也会招惹祸端,不如……”

  “春盏。” 她家小姐用一种平静却微含警告的声音制止了她。

  春盏自知失言,屈膝行礼后便不再开口,但她还是将目光时不时扫向栏干旁的白衫青年。骆长寄习武多年耳聪目明,不远距离外的声响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自然也听见了春盏如何向自家小姐编排自己的不是。

  但显然二人的对话并不在他考虑范畴内,此时他的注意力放在了二楼对面的雅间,由于帘布遮掩他看不清其中有什么人,只有独酌月的掌柜前后掀开门帘跑了两趟,又连连陪着笑脸退出来。

  能让葳陵首屈一指的大酒楼的掌柜如此卑躬屈膝,便不可能只是一般的纨绔,少说也是朝堂上有些身份的人物,而且就里面发出的响动而言,至少有五个以上的京官在内。

  他心中稍稍有谱以后,便在小二上茶时朝他耳语了两句。

  没过多久,小二借着给隔壁桌送茶点的功夫,悄声无息地将一张叠成小块的纸条丢在了骆长寄的桌前。

  骆长寄打开随意扫了一眼,原本伸向茶杯的手在半空中顿住了。

  片刻后,他面无表情地将纸条撕得粉碎,扔进了桌旁的小花瓶里。

  正值夏季,雅间中虽有安放冰鉴,不通风处仍旧酷热难耐,门口有人探过身去,将帘子半卷起来,无意间转头时,正对上了骆长寄毫不闪避的眼睛。

  骆长寄无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茶杯。

  足足有五年。他风雨趟过,形形色色的人也都见过,但许是因天生情绪寡淡,哪怕他初出茅庐不太被江湖名门放在眼中的时候,他也鲜少感到紧张抑或难挨,令他心绪波动更是从未有过。

  五年过去,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有所长进。但在看到那张熟悉的脸的时候,他的心脏几乎要蹦到嗓子眼,接下来他便感受到了久违的呼吸困难,让他怀疑自己心跳是不是快要停拍。

  他心知来到葳陵便总有一天会见到嵇阙,以后也会有很多机会再见,但他还是忍不住死盯着对方,想进一步确认安澜君嵇阙是否真的是自己记忆中的那个人。

  安澜君同样愣怔了一刻,眼中似有情绪的波动,但很快便将目光收了回去,别开了头。

  骆长寄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最后几乎是有些不情愿地相信了这一事实。这确实是五年前阆京小院里陪伴了自己一年光景的先生。

  且不说他那些熟悉的小动作,单单是一双眼睛里流转的风华便无人出其右。骆长寄虽恨他恨得咬牙切齿,但不得不承认,无论从哪个方面,安澜君嵇阙在这世间都无可替代。

  嵇阙回过头时,眼神已经恢复了饮酒过多后应有的一丝迷茫,酒桌上声音嘈杂,一些文官看到他的出现会背地里揣度些什么他闭着眼睛都猜得出,因而哪怕听见了也懒得搭理。

  他半阖着眼,心中再度将方才看到的人的面孔又描摹了一遍,将他和回忆中比对半天,心中不由得叹息一声。

  果真是变了。

  虽说不至于到认不出的地步,但那通身的气派显然是在上位呆久了才能培养出来的。本就不爱笑,刻意收敛情绪的时候能让人冷到骨子里去。大约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无形之间,能给旁人施加怎样的压力。

  嵇阙恍惚之间甚至没有听到周燮在小声唤自己,半晌睁开眼时,周燮哭丧着脸道:“我还以为您真不舒服了呢,您不是说今天会注意着点儿量吗?”

  周燮是嵇阙身旁唯二的嫡系之一,如今在兵部领着个闲职,勉强混口饭吃,但他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只一门心思像从前一般跟在嵇阙身边鞍前马后。

  他平日里常跟着嵇阙出席这种场合,然而却没有嵇阙的亲卫斛阳冷静,反而有点咋呼。

  嵇阙应了一声:“嗯,知道。”

  他余光感受到骆长寄黏在他身上的目光稍稍错开了些,似乎在胡伸和桂三通身上停留了片刻,又将目光转向了一旁。

  没过多久,骆长寄站起身,手掌似乎无意间碰倒了桌上的一口瓶。花瓶跌在地上一声脆响,候在不远处的小二闻声而来,嵇阙能听见骆长寄开口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声音很轻,甚至没什么歉意:“抱歉,失手了。”

  区区一个小花瓶,小二自然不会因此怪罪贵客,打了个哈哈便着手收拾起地上的碎片,骆长寄站着没动,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雅间附近,一只手撑在栏干上没一会儿,就再度状似无事发生一般松开了手。

  胡伸的小厮走出门穿过走廊,朝隔间的人打了个眼色,待门帘掀开,一个美貌姑娘探出头来,浅浅地朝屋内众人施了礼,目光悬在嵇阙身上半刻又移开。

  嵇阙确信自己没有听见一点脚步声,哪怕是舞姬习惯性脚尖触地发出的响动也无。

  此人的出现,刚刚好便在骆长寄打碎花瓶过后。

  这会是巧合吗?

  他又再次察觉到骆长寄的目光投向自己,如芒在背。他站起身来,随便说了两句场面话,心知此时的胡尚书不会再纠结于借口真假,便跨出了雅间的门槛,朝楼梯口走去。

  等他再次抬头的时候,骆长寄已经不在座位上了,而周燮大概是憋了整整一个晚上,开口时眼睛都气红了:

  “一群乌合之众,那个姓桂的傻逼仗着胡伸给他当靠山,满嘴胡吣,我真操了,他他妈可真敢啊,真当我们是丧家之犬谁都能踹一脚吗?!”

  嵇阙倒是很无所谓,再难听的他也不是没听过:“来之前大约也能猜到他们要说些什么,比我预想的差些,胡伸爱端着,没脸玩太下流的花样。”

  周燮气地直哆嗦:“他侮辱您,他还拿您比妓子,我……”

  嵇阙说:“不是夸我长得标致吗,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那能一样吗?!周燮想跟嵇阙理论两句,却见他停下了脚步望向台阶下方。

  周燮也顺势看过去,是个看上去约莫及冠的青年,眼睛直勾勾地看向嵇阙,眼神深远。他正疑心对方的目的,对方却先笑了一声,笑意未达眼角,看上去有些冷酷。

  他轻声说:“啊,原来真是安澜君啊。”

  周燮听他那似笑非笑的口吻感觉全身的毛都立起来了,这什么人啊,说话阴恻恻的,他转头想向嵇阙求证,却看见嵇阙手指似乎有意无意地搭在了一旁的栏杆上,嘴唇抿得死紧,眼神晦暗不明。

  骆长寄看着嵇阙僵硬的神情,还有他身边那侍卫戒备的动作,不禁觉得有些可笑。

  他们之间分明只隔了几层台阶,但两人之间的距离就好像有一道看不见的天堑在其中划出楚河汉界,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你们不是同一边的人。

  “方才隔着好远,看的并不十分清楚。”骆长寄偏了偏头,道,“安澜君,胡尚书的酒好喝么?”

  嵇阙没有回答。骆长寄自顾自地道:“看来是不太好喝啊,喝得安澜君中途逃席了。

  “可是酒是安澜君自己要喝的,又怨得了谁呢?”

  此时嵇阙终于开口,却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慢慢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骆长寄微微一笑:“南虞葳陵风光无限,独酌月更是享有盛名。怎么,安澜君来得,我便来不得么?”

  嵇阙眉头似乎轻蹙了一下,骆长寄看着,似乎觉得有些碍眼,眉头也随即紧凑了几分。

  “安澜君看上去如此不甘情愿,莫不是挂怀着‘莫还乡’的缘故?”

  周燮瞪大了双眼。众人皆知,莫还乡乃邠州第一名酒。安澜君入葳陵已有五年之久,身边人对于邠州二字皆是讳莫如深,尤其不敢在他面前提及。这青年何以如此胆大妄为?

  嵇阙垂下眼睫,很平很淡地叹了一口气,骆长寄心头一跳,却还是不肯这样轻易放过,咄咄逼人地道:“怎么?如今就只是两句寒暄,安澜君也不愿同我说了吗?”

  嵇阙沉默片刻,道:“你误解了。”

  骆长寄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他突然朝嵇阙的方向迈了几步台阶,却被站在一旁的周燮挡住了动作。

  周燮警惕道:“你离他远些!”

  嵇阙:“周燮。”

  虽然只是喊了一声名字,但其中的意味明显,周燮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让出位置,但眼神中的狐疑并没有半分消解。

  骆长寄凑上前去,离嵇阙不过咫尺之遥,声音压得愈发柔和,宛如情人低语:

  “我奉劝安澜君,近来处事都要更为小心些。要知道,你的人头在江湖上悬赏可高了,足足有十万两纹银。”

  “我真怕自己抵挡不住诱惑啊。”

  他收起笑容,就好像那不过是一张可以随时粘上又取下的面具,冷冷地道:“看好你的狗,别让他随处乱吠。”

  *

  待骆长寄走远后,周燮实在气不过,抱怨道:“主子,这人谁啊?”

  嵇阙翻身上马,视线平平地望向前方:“从前的旧友。”

  周燮一听两人似乎是相识的,便不好多说什么,但方才骆长寄的态度实在让他觉得不怀好意,于是他还是多提醒了一句:

  “身边亲友尚还有可能背刺您一刀,更别提这种旧友了,您还是多防着他点儿,可别在这种人身上栽跟头。”

  嵇阙没有回答。他拢了拢衣领,言简意赅:“走吧。”

  同他二人相反,骆长寄并未直接离开,而是返回了二楼,径直朝方才视若无物的帏帽女子走去。那女子一只手撑着头,似乎是方才在楼上围观了全程,此刻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骆长寄刻意忽视了她的眼神,道:“公主,热闹看够了,也是时候回府了。”

  琅安公主陆臻宁,北燕国君胞弟翕亲王长女,原为臻宁郡主,后被北燕国君封为公主,封号琅安。

  臻宁颔首道:“也好。”

  她优雅起身,与骆长寄擦肩而过时停顿了片刻,温和地道,“骆先生喜饮酒吗?”

  骆长寄挑了挑眉,随意地道:“从不。”

  臻宁道:“李白月下独酌,写下千古名句聊表心中愁苦。沽名钓誉之徒饮一壶独酌月,却只不过是附庸风雅。先生不齿于焚琴煮鹤,橘生淮北,自然在情理之中。”

  骆长寄看向她的眼神变得捉摸不透,臻宁浅笑道:“臻宁同先生同舟共济,自然得比旁人更懂察言观色之事。往后还请先生不吝赐教了。”

  当骆长寄转身离去时,春盏的声音闷闷地在臻宁身后响起:“…恕奴婢愚笨,不能体察公——小姐方才的话的含义。”

  臻宁敛起眸光,半晌后很轻地笑了一声:“方才骆先生看向对面雅间的眼神,你没留意到么?”

  春盏有些摸不着头脑:“啊……似乎是有的,而且看了很久,眼神好似十分可怕,大约他当真同那安澜君有什么深仇大恨罢,不过只要不牵扯到小姐,倒也不妨事。”

  “错了。”臻宁轻声纠正,“他眼中的恨意指向的,可能是喧嚷的雅间,是糜烂的京官,却独独不是那个人。

  “独酌月的酒,本应是缱绻和无尽的诗意,可放在那群饮酒狎妓的官员身上,便成了腐朽不堪闻的肮脏恶臭。

  “这才是他恨意的来源。”

  “既然如此,骆先生恨得分明是那些官员玷污了独酌月才对,又为何要和安澜君过不去?”春盏仍旧想不通。

  “这个嘛……”臻宁歪过头,眼中闪过一丝诙谐的光。

  “这才是这位骆先生,真正有趣的地方啊。”

  夜阑人静,公主府内,骆长寄屋内窗槛尽去,他静坐于中央长几,焚香煮茶,轻烟袅袅,随后又同夏日的晚风一同消逝。呼出一口长气后,他从袖中取出一白釉细口瓶,小心地将澄澈的酒液倒入一旁的小茶碗,尝了一口。

  酒入喉肠辛辣刺激,他险些被呛了一口,随后有些无奈地将小茶碗放下,垂下眼帘。焚琴煮鹤吗?

  这位公主,倒是比他想象中的要聪明得多。

  庭间梧桐发出轻微响动,骆长寄抬起头来,脸上恢复了往日的神色,淡淡道:“回来了?”

  月色入户,庭下如积水空明1。一女子从暗处款款走来,杏面桃腮,走路悄然无声。她面不改色地伸出手,顷刻间那张娇柔的美人面便被她亲手撕下,变成了手上的一张怪异可怖的面具。

  她生得一张容长脸面,长眉入鬓,相较白日里的妩媚,原本的面貌更添女儿英气。她恭敬地在骆长寄面前单膝跪下道:“莫寻见过主子。”

  骆长寄将酒瓶放在一旁,说道:“今日可看清了?”

  莫寻道:“雅间共有八人。吏部尚书胡伸,左侍郎桂三通,另还有几位给事中,并礼部两位官员。”

  骆长寄将茶碗在手里头转了两圈,嗯了一声说:“我记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嵇阙:这会是巧合吗?

  那自然不是,两个人早就说好摔杯为号啦!

  1中诗句引自宋代苏轼《记承天寺夜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