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万揣着事儿, 心不在焉地跟在宴辞身后。

  走了几步后,前面的身影突然停住,宴辞的回头看他, 那张英俊的脸被埋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宴辞:“你跟着我干什么。”

  张万啊了声, 含糊说:“这不谢哥不见了,怕你情绪不好,担心你嘛,想跟你一起找。”

  宴辞哦了声:“但是两个人分开行动, 找到人的概率更大吧。”

  张万眼神闪烁, 佯装醒悟:“啊, 对啊,你看我喝了酒脑子都不清醒了, 那我们分开找?”

  宴辞突然上前几步,一双眼鹰一样锐利地盯着他:“所以你把谢叔叔藏哪儿了。”

  张万瞳孔一震, 整个人都懵了一瞬, 又很快反应过来,着急道:“什么?这时候你就别开玩笑了, 咱们分头行动吧。”

  宴辞凝视他, 脸色阴沉得吓人。

  两人就这么对峙了半晌,张万心跳越来越快,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儿暴露了,总之现在只能打死不认。

  但面前的人, 给他一种很凝重的压迫感, 就好像一座大山即将倾覆而来, 让他喘不过气。

  分明也就过了十几秒, 但他却觉得时间漫长得好像一个蚕茧, 宴辞的眼神就是蚕茧的线头,一点点拉扯着他的心脏,却怎么都看不到尽头。

  让人有种难以言说的煎熬和折磨,张万甚至克制不住地手抖了下。

  半晌后,宴辞突然指了指左边的走廊:“是在那边吗?”

  张万意识到他是在问谢究白的方位,张了张嘴,笑得僵硬:“我怎么知道。”

  宴辞点点头,指了指张万身后的方向:“是在那边?”

  张万顿时心跳漏了一拍,瞳孔克制不住地缩放。

  宴辞拍拍他肩,直接越过他往那个方向去了,轻飘飘的留下一句:“找到人再算账。”

  张万双手死死攥成拳头,有些懊恼地踢了一下走廊上的垃圾桶。

  妈的!

  他到底是哪里露馅了。

  真是小看宴辞了。

  宴辞边走边观察了一下周围,这条走廊没什么包间,主要是厕所,休息室,还有杂物室和仓库。

  厕所和休息室的门口都有门槛,谢究白坐着轮椅进门都不方便,又是个极端讨厌麻烦的人,不可能会去这些地方。

  而且谢究白的警惕性很强,所以张万肯定是在他不注意的情况,把他推进的某个地方。

  所以那个地方,绝对不可能有门槛。

  那就排除掉厕所和休息室,只剩下仓库和杂货间。

  宴辞一间一间推开仓库的门,发觉里面基本都被堆满了东西,根本容不下一个人藏身。

  直到他找遍了所有仓库,最后发现了一个冷库。

  宴辞骤然脸色一沉,手背上的青筋暴起。

  冷库没有锁,他直接推开了门。

  视野重新变得明朗时,他一眼就看见了坐在轮椅上,被冻得奄奄一息、面色青紫的男人。

  宴辞发了疯似的扑过去,顾不得那不多,抱着谢究白就往外冲。

  他的环着男人的手都在颤抖,一双眼睛红透了。

  包厢里的暖气最足,宴辞就近挑了一间,把人小心翼翼地放在沙发上,又紧紧抱住他,试图用自己的体温给男人取暖。

  宴辞嗓音都在发抖:“谢究白,谢究白你怎么样了。”

  半晌怀里的人都没动静,宴辞怕得心跳都快停了。

  他咬着牙,深吸一口气,手指贴上谢究白的大动脉。

  指腹下,脉搏虽然微弱,但还在规律地跳动。

  宴辞闭了闭眼,又睁开,猛然松了口气:“没事了……我来了,我在,我马上带你去医院。”

  紧绷的神经得到喘息,这时他的理智才开始回溯,拿出手机正要打电话叫救护车,一只冰凉的手突然搭上了他胳膊。

  谢究白缓缓掀起眼皮,气若游丝:“别,我没事。”

  他嘴唇发紫,脸色惨白,两颊因为温差突然过大而有些泛红,整个人像一枝被冰雹摧残过的玫瑰,连花瓣都是破碎的,仿佛随时都会枯萎,让人看着心疼极了。

  宴辞听到他说话,一颗死掉的心,才骤然活了过来。

  他满脸疲惫地望着谢究白,半晌后,一头栽倒在男人的肩上。

  谢究白无奈:“我没事,你做得很好,来得及时。”

  再晚一会儿,可能他就得冻死在冷库里了。

  宴辞用脸蹭着他的颈窝,没说话。

  谢究白正要问问宴辞怎么找到自己的,一股温热的液体,突然顺着他的颈窝滑进了衣服,让他整个人一怔。

  宴辞的眼泪那么炙热,滚烫,像是要将他的脖颈都烧出一个洞来。

  谢究白心里顿时软成一片,他费力地抬起胳膊,爱怜地抚摸着宴辞的头。

  他感觉怀里的人仿佛快碎掉了,比他还脆弱。

  两人就这样依偎在一起,互相依靠,彼此支撑。

  屋里很安静,只有偶尔外面的走廊上会传来几句笑语和脚步声,但他们仿佛跟这个世界隔绝了,彼此的眼里和心里都只剩下对方。

  好一会儿,谢究白觉得差不多了,才拍拍宴辞的头:“好了。”

  宴辞这才抬起头,一双眼睛通红:“谢叔叔,对不起,我不该让你离开我的视线。”

  可能是他第一次带谢究白进入自己的圈子,第一次享受在众人面前拥有谢究白的感觉,所以有些得意忘形。

  再加上今晚的气氛实在太好,让他不觉中放低了警惕性,这才让张万钻了空子。

  谢究白已经不劝他了,每次发生这样的事,宴辞总会自责。

  以前他并不明白,不管是死是活,都是他自己的事,宴辞没有必要为他的生命负责。

  而且,每个人都没有义务,为另一个人的生命安全负责。

  到现在,谢究白稍稍有点明白了。

  宴辞把他的生命,看得比自己还要重,这种看似无厘头的责任感,来自于对他深沉的爱意。

  他怎么能不被打动?

  谢究白双手捧住宴辞的脸颊:“好了,我没事,是我不要你跟着我的,要追求责任,你应该怪我,而不是怪你自己。”

  宴辞什么都没说,垂着眼,瞳孔脆弱地颤动,像头受伤的狮子。

  谢究白看着心疼,伸手抱住他,亲吻着他的侧脸:“没事了。”

  为了转移宴辞注意力,他又说:“对了,张万有问题,他人呢。”

  宴辞猛然回神,他顾不得心底汹涌的情绪,站起身就要走。

  谢究白一把拉住他:“干什么去?”

  宴辞嗓音低哑:“去找张万。”

  该算账了。

  这个人让谢叔叔吃了这么大苦头,差点冻死,他绝对不会放过。

  谢究白:“一起去。”

  宴辞犹豫,谢究白啧了声:“作为受害人,我必须要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

  宴辞:“好。”

  两人没费多大力气,就在原来聚餐的包厢找到了张万。

  其余人已经走了,屋里空荡荡的,灯光昏暗闪烁,只有张万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地上,拎着一个酒瓶子,神色落寞。

  听见宴辞进来的脚步声,他也没看一眼,只是仰头喝了口酒。

  宴辞把谢究白安放在沙发上,几步过去,一把拽住张万的衣领,将他揪到谢究白的面前,一把推在地上:“解释下理由。”

  如果不是谢究白说想要知道张万的动机,他一定克制不住自己,现在就揍死张万。

  张万嘲讽地笑了,仰头看向宴辞:“他是代你受过,你该想想自己都干过些什么。”

  宴辞一怔,眉头微蹙。

  张万撑着地调整了下坐姿:“好,你想不起来那就我来提醒你。”

  “一年前,你举报过一个建桥公司的负责人,说他贪污渎职,导致建成两年的茫江大桥突然垮塌,死伤数百人。”

  “后来这件事在社会上进行了曝光,那个负责人承受不住群众的压力,当天晚上就跳桥自杀了。”

  宴辞回忆了下,的确有这么一件事。

  当时茫江大桥坍塌,造成的影响过于恶劣,他接到任务,协助一批人对该事件进行彻查。

  最后查到了一个叫张敏桥的人,是他挪用了修桥的公款,导致建桥的资金不足,并且把建桥材料以次充好,这才导致大桥建成两年就坍塌了。

  这件事最后,不光是张敏桥,包括工程师,甚至参与工人,全部进行了彻查,但凡手上不干净的,全部都依法进行了处理。

  但宴辞每次出任务的身份,都是假的,张万是怎么查到他头上来的?

  张万恨恨咬牙:“那个负责人,叫张敏桥,他是我父亲。”

  宴辞冷眼:“不对,张敏桥根本没有儿子。”

  组织给他的档案明明白白写着,张敏桥只有一个离异的妻子,离异时两人并没有儿子……

  宴辞徒然握紧手,想到了什么。

  张万:“我爸和我妈离婚时,并不知道有我,后来我妈怨他,把我户口上到了舅舅家……”

  后来张敏桥偶然发现了他的存在,知道自己还有个儿子,十分高兴,隔段时间就去看他,给他带礼物和零食。

  但为了不让张万母亲发现,每次张敏桥都是偷偷去的。

  张万是有些怨恨张敏桥的,他听母亲说过,张敏桥事业心强,只想建设好桥梁,忙于工作,就经常不在家,母亲受不了这样的聚少离多,也受不了张敏桥的薄情,于是负气离婚。

  但后来张敏桥真的对他很好,教了他很多为人处世的道理。

  其中张敏桥跟他说的最多的就是,做人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说他想要建设最稳固最牢靠的桥梁,为人民服务,为社会积功德。

  这样的人,这样的父亲,怎么可能贪污?

  宴辞听他说完这些,沉默了半晌:“你并不了解他。”

  张敏桥同儿子描述的,只是年轻时自己的理想和抱负,是一个完美和理想的自己。

  实际上在现实的磋磨中,他早就变了。

  这并不是张敏桥第一次挪用建设桥梁的公款,只是这一次出的事儿太大,牵扯到上百条人命,掩盖不住了。

  张万额角青筋暴起:“住口!你又有多了解他?他那么好!”

  他突然哭了:“他那么好……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宴辞:“他被举报,如果他手脚干净,自然不会有事。”

  “茫江大桥确实是他督工建设的,坍塌的时候,桥上面还有数百人,他们死的死,伤的伤,难道他们就活该?”

  “他们需要一个公道,你想过他们的家人会有多痛苦吗?”

  张万猛然倒抽一口冷气,他咬着牙看向一旁,神色悲痛又复杂。

  宴辞:“你只是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父亲是那样的人,你只是个不愿意面对现实的懦夫。”

  所以才把气都撒到他身上,试图找到一个人,替他背负这沉痛的事实。

  宴辞眼神骤冷,蹲下身,凝视着张万:“你真的不知道,你父亲把挪用的公款,拿去干了什么吗。”

  张万拎着酒瓶的手一颤,脸色一点点衰败下去,最后他嚎啕痛哭。

  他是知道的,那些钱,都用来给他治病了。

  两年前,他因为一场车祸进了医院,情况十分严重,差点就成了植物人。

  他们家经济条件并不好,母亲根本拿不出钱,每天都以泪洗面。

  有天张敏桥来看他,从那天后,他开始得到最好的治疗。

  其实在茫江大桥事件,张敏桥跳楼后,张万就猜到了他治病的钱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这让他痛苦不堪,一面接受不了记忆里那个正直为民的父亲,变成一个自私贪婪的小人,社会的蛀虫,一面又因为这沉重的父爱而窒息。

  父亲做错了什么?不过是走投无路,想要给他治病。

  他找不到情感的出口,不知道怎么宣泄痛苦,最后只能恨上宴辞,恨上他以为的‘罪魁祸首’,以此来让自己好过一点。

  张万能想到最狠的报复方法,就是毁掉宴辞最爱的人,让他也像自己一样痛苦。

  所以他盯上了谢究白。

  这时,屋里沉默了很久的谢究白,突然开口说:“其实你根本没想让我死,对吗。”

  如果张万真想要他的命,就会在把他关进冷库后,直接离开餐厅,这样等宴辞回过头发觉谢究白不见了,即便要找人,也不知道该从哪儿找起。

  就算最后宴辞运气好,等找到谢究白,一定也是在他被冻死后了。

  张万要做的,仅仅只是拖延时间就好。

  但张万却没有,他把谢究白关在冷库后,选择了回到包厢,通知宴辞和其他队员找人。

  哪怕宴辞发现了正确方位,他也没有阻拦。

  因为根本上,张万还是一个有良知的人。

  他很矛盾,一面想要报复宴辞,让宴辞痛苦,一面又内心挣扎,不想让谢究白死掉。

  张万泪流满面,没有回答谢究白的问题。

  宴辞没有理会他,把谢究白抱着放在轮椅上,推着他离开了。

  两人出了餐厅就上了车,车内开了空调,谢究白已经缓和过来了。

  他见宴辞脸色不太好,开口转移他注意力:“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宴辞神色很淡:“张万来通知我们你不见了后,他一直跟着我,虽然面色着急,但他并没有像别人一样去找你,而是把重点放在了我身上。”

  所以当时他就觉得奇怪。

  后来张万一路跟着他去看监控,说的话也很有导向性。

  告诉他们谢究白消失的人是张万,一路上跟着宴辞,并试图用自己的推断去影响宴辞的,也是张万。

  宴辞这些年接手过的悬疑任务不少,所以他总结出了一个经验——在这种紧急的情况下,谁在试图带节奏,谁就是幕后人。

  其余人在事发紧急时,只会像昏了头的苍蝇到处乱撞,只有凶手会关心整个事件的进度。

  所以他会去引导那个距离真相最近、或者跟受害者关系最近的人,要么是引导他靠近真相,要么是引导他远离真相。

  整个过程中,只有凶手在试图推进事件的进展,关心事件的发展,试图用语言和行为,是诱导别人。

  看完监控后,宴辞大概觉得张万有问题。

  于是他选择了直接同张万对峙,直接拆穿他,这时候拼的就是心理素质。

  张万只是个普通人,他的心理素质显然很脆弱,只要稍稍试探,他就漏洞百出,让宴辞很容易就找到了正确方位。

  谢究白听完这通分析,眼里不禁几分赞赏。

  他伸手勾住了宴辞的手指,嘴角挑起笑:“挺聪明。比我想象中要聪明。”

  以前他一直觉得,宴辞不太成熟,但两个人中有一个成熟就够了,他觉得不成熟的宴辞也是可爱的,把这当成一种情趣。

  但经过这件事后,谢究白才发觉,宴辞很成熟,只是在他面前会容易显露脆弱。

  宴辞,早就是一个可以供他依靠的成熟男人了。

  谢究白惊喜于这个发现,牵起宴辞的手,在他手心吻了下:“奖励。”

  宴辞却不像以前那样高兴,连嘴角扯动的弧度,都很勉强。

  谢究白只当他是今天受了惊吓,所以情绪不太好。

  又因为在冷库关的半小时,让他身体不太舒服,索性就闭目养神了。

  谢究白的脑子却没有歇息,他想着今天张万说的话,不断地琢磨。

  总觉得,宴辞似乎并不像他想象中那么简单。

  以前还觉得,宴辞跟秦臻关系近,经常帮着秦臻一起出任务,而秦臻开的是侦探所,所以知道很多消息很正常。

  但他们只是个侦探所,贪污渎职这种事,里面涉及的东西太多,不是一个侦探所能调查得出来的。

  而且两年前,宴辞还没有成年,即便他去举报张敏桥,如果没有背景过硬的人撑腰,那他的举报很快就会被压下去。

  想不通的点实在太多,谢究白今天已经很累了,没那么多精力去思考,干脆睡觉,等明天再说。

  等车子到了小区楼下,谢究白已经睡着。

  宴辞温柔地把他抱回家,安放在床上后,一个人在客厅坐了会儿,又匆忙地出门了。

  他始终无法释怀,在冷库里看到谢究白浑身发抖,脸色惨白的样子。

  更原谅不了,这场事故,是因他而起。

  作者有话说:

  来啦,大长章么么么QV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