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沅陷入到了一个很沉很沉的梦里。
梦里的他回到了十岁的时候。那个时候爸爸还没有去世, 妈妈也还没有改嫁。
十岁的小舒沅在外面玩了一身的灰土回到家,还以为又要被妈妈念叨,可那天的爸爸妈妈似乎格外开心, 不仅没有怪他弄了满身的泥巴, 还做了好丰盛的一顿饭。
然后他们告诉舒沅, 有一个好消息, 他马上就要有一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了,就在妈妈的肚子里。
舒沅从小一个人长大,做梦都希望能有兄弟姐妹陪他一起玩, 听到这个消息高兴坏了,从那之后每天放学都按时回家,再也不出去疯玩, 每天都小心翼翼地趴在妈妈的腿上,轻轻抚摸妈妈的小腹,希望那个小小的生命早点降生。
可惜还没等到这一天,爸爸就生病住进了医院,是很严重的病。
为了治病, 他们借了很多钱, 欠了很多钱。
医生说爸爸撑不过去了, 再多的钱也只能打水漂。邻居们也都这么说,只是他们说的话还要更多一点。
他们说以后所有的债务都要落在妈妈和舒沅头上,说舒沅和肚子里那个还没出生的孩子就是妈妈的拖累。妈妈明明还那么漂亮那么年轻, 要是没有这两个拖油瓶, 她能过上很好的日子。
他们都说, 妈妈不会要那个未出生的孩子, 也未必肯要舒沅。
后来果然,爸爸去世之后没多久, 妈妈去了趟医院,回来之后就告诉舒沅,他不会再有弟弟或者妹妹了。
那段时间舒沅很害怕极了,整夜整夜的睡不着,每天晚上都能梦到一个小小的女孩在梦里追着他叫他哥哥,问他为什么妈妈要抛弃自己,问他为什么这个家不要她。
她说,她真的好想让舒沅当她的哥哥。
那个时候舒沅觉得,自己或许就会成为下一个被抛弃的孩子。没有人知道,一个十岁的孩子在那种情况下有多么的恐惧。
时过境迁,舒沅长大了,但从来不曾忘记梦里那个追着他哭喊的女孩。
今天去做产检的时候,舒沅再透过B超仪显示屏,看到了自己肚子里的那个小小的生命,小小一团,缩在显示屏上,丝毫不知道看着它的所有大人们今天看清它,就是为了杀死它。
它何其无辜呢。
忍不住就想到,他曾经的妹妹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是不是也就这么小小一点。
她原本可以在所有家人的期盼下降生在一个或许没那么富有,但是充满爱的家庭里。但是一场车祸,甚至不是降临在她身上的车祸,彻底剥夺了她睁眼看一看这世界的权力。
时隔这么多年,今天晚上,那个小女孩又来找舒沅了。
舒沅不再躲,不再被她追得到处跑,只是抱着她,猛然间泣不成声。
“我也很想……很想让你出生的,我也很想见见你。”舒沅悄声对女孩道。
“舒沅?舒沅?”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他,却怎么都想不起来这人是谁,只恍惚间觉得这个声音的主人会让自己更加伤心,仿佛他才是一切的罪魁祸首,于是哭得更凶。
那个声音于是叹息一声,伸手揉了揉舒沅的脑袋,然后将他按进了怀里。
就好像爸爸去世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别怕。”那个声音说。
舒沅好像想起对方是谁了。怀中的人陡然变了,不再是那个哭泣的女孩,而变成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变成了祁彧。
可梦里的祁彧没有现实中那么可怕,梦里的舒沅胆子也很大。他知道就是因为这个人,他才不得不杀死那个还未成型的孩子。
他于是狠狠锤打了对方一拳,委屈死了:“都怪你。”
莫名被打的祁彧愣了一下,实在是没什么脾气,又不能和一个睡梦中的人计较,把他叫醒和他算账,就只能生生受下这一拳,而后听清了舒沅低声的呢喃:“我不想……不想……”
不想什么,他却最终没有继续说下去。
*
清晨,舒沅被阳光刺得眯了眯眼,感觉自己好像睡了很久,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一开始好像是个很悲伤的梦,但是后来他爸爸突然回来了,一直陪着他,安慰他,陪他走完了父子二人错过的那么多年的光阴。
不论开头如何,总归是个好梦。
舒沅闭上眼睛,忍不住勾起唇角,后脑勺顶在枕头上轻轻地蹭……等等。
这个枕头的触感好像有点坚硬。
舒沅小心翼翼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往外看了看,这才看清,这里好像不是他的房间,而是祁彧的房间。
舒沅:“!!!”
他怎么会睡在祁彧的床上!
瞬间就是个浑身僵直。
所以,既然这是祁彧的床,那么他身后靠着的这个该不会是……
舒沅根本不敢扭头去看,就只能伸出一只手去,一点一点摸索,一点一点摸索,然后……手腕就被一直大手抓住了。
“别乱摸。”祁彧略带沙哑的嗓音几乎是贴着舒沅的耳朵响起,让舒沅整个人都是一个激灵。
然后就听到了祁彧一声压抑着的闷哼。
舒沅:“……”
这声闷哼是怎么来的呢,是刚才舒沅一不小心摸到了一个比较冒犯的地方。
就,大早上的,身体的一些非常正常的反应,大家懂的都懂。
所以舒沅就被烫到了,耳根瞬间红得可以滴血,并且当场就想放手,却没想到祁彧会在这个时候出手,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舒沅本来就处于精神紧张的状态,当场就也忍不住下意识也攥了一下,好像力气还不小。
然后祁总当场脸色就变了。
舒沅快吓死了,瞬间一蹦三尺高,手忙脚乱地掀开了被子:“对对……对不起祁总,我不是故意的!我……我……你……你没事吧?”
祁彧薄唇紧抿,没有说话,目光幽幽看着他,让人判断不清他的情绪。
看着不像没事的样子。
舒沅三魂瞬间被吓没了七魄。这这这要是因为他今天的失手,不小心弄折了祁彧,那他还有命能看见明天早上的太阳吗!
祁彧可是主角啊,应该……不能这么轻易折的吧?
于是赶紧出手想要帮祁彧检查伤情:“我……我帮你看看!”
祁彧终于抬眸看向了他:“……你要看?”
舒沅:“……”对不起刚刚脑袋死机了,重启一下。
他这才意识到这句话说的好像有点不妥,于是慌忙改口:“我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想看你这个,我……我不看,我可以闭上眼睛,我就摸一摸检查一下有没有出问题!”
祁彧:“……”
这话好像……更不对劲了。
舒沅:QAQ“我……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他需要的可能不是重启,而是恢复出厂设置。
好在现在的祁彧看起来没有要和他计较的意思,朝着门口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出去。”
舒沅也很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但是更害怕祁彧因为自己出什么毛病:“你……真的没事吗?”
祁彧:“……”
舒沅:好的我这就出去。
舒沅打开卧室的门,正要逃离这个是非之地,突然看到了什么,哐一声又把门关上了。
刚要松一口气的祁彧见状抬头:“怎么了?”
不等舒沅回答,一个轻佻而熟悉的声音已经在门板的那一边响了起来:“沅沅,你为什么会大早上的在祁彧的卧室里?还只穿着一身睡衣?”
舒沅:“……”他才比较想知道顾宵为什么会大清早出现在祁彧家客厅啊!
所以现在舒沅面临着两个选择,出去和顾宵独处,或者继续在房间里和祁彧待在一起,然后亲眼见证刚刚被他差点撅折的祁彧如何靠着主角独有的强大恢复力恢复如常。
两害相权取其轻,看了看脸色黑如锅底,用被子把自己下半身牢牢盖住,说不好现在是个什么状态的祁彧,舒沅最终还是一点一点转身拧开把手,毅然决然转身离开了祁彧的房间。
他就不信在祁彧家里,顾宵还能把他怎么样!
果然一出来,就看到了非常没个正形的顾宵正一脸我懂的表情靠在门边,等着舒沅自投罗网。
这个房子在市中心,祁彧当初买下这个房子是为了方便,可后来他自己也没回来过几次,顾宵刚刚被赶出家门没地方去的时候就住在这里,所以才有这里的钥匙。
他知道最近祁彧不方便出现在公司,肯定住在这里,这才想到这儿来找人,却没想到一来就看到舒沅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和通红的眼睛从祁彧房间出来的这种场面。
怪不得祁彧最近总是追问他当初他和舒沅到底有没有关系,搞了半天这是打算自己下手了!
顾宵咂舌:“啧啧啧,这才一大清早的就玩这么刺激?”
舒沅登时就想到了祁彧刚刚的状态,一张脸涨得通红:“没有!我和祁总不是那种关系!”
顾宵才不管他:“才搞完就把人往门外赶啊?怎么样,相比之下我是不是比他绅士多了?”
舒沅被他不着调的话气死了:“说了我们不是那种关系!我只是……我只是祁总的员工,负责给祁总讲故事哄祁总睡觉!”
祁彧,二十八岁的年纪,需要别人哄睡觉?
顾宵一脸写着你看我信不信,痛心疾首:“难怪那段时间祁彧总派我出差,原来就是为了挖我墙角!我懂了,我全都明白了。世道就是这么的险恶,我最好的朋友,他原来就是这样对我的!你们这一对奸夫淫夫,故意把我支开,就是为了背着我偷腥!这简直就是当代西门庆与潘金莲!”
“你这个无情无义的负心汉,你说你,你对得起我吗!你和我最好的朋友躺在一张床上的时候,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舒沅被他说得从头红到了脚,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反驳了:“我……我没有!再说我和你也不是……”
顾宵勾起了唇角:“不是什么?”
舒沅:“……”
好险,差点就说出去了。
他那天之所以决定离开祁彧身边,其中的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听到祁彧和宋尘安打电话,说查到了那天晚上爬床的人的身份。祁彧紧接着就让宋尘安盯紧了自己,舒沅就以为这必然是查到了自己头上。
可他被祁彧找回之后祁彧的种种表现又实在不像知道了什么,他好奇之下问了之前做秘书助理时候的同事,才从他那里得知那天晚上的那个人已经被祁彧找到,并且已经被处理了。
怎么处理的,舒沅不知道,据说也是公司员工,那件事之后大家就再也没人见到过那个人。
一个活生生的人居然就这么消失了,他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简直不敢想。
不管为什么会这样,至少可以确定祁彧并没有查到自己头上。以及,如果被祁彧知道了真相,那接下来他就有可能成为下一个消失的人。
所以就及时刹住了话头。
顾宵却像是想要引诱他自己说出来,勾住了他的肩膀低下头来与他对视,鼻尖几乎都要贴上舒沅的鼻尖:“怎么不继续说下去了?沅沅,你自己说是不是,你分明是我的男朋友,现在却趁着我出差和我最好的朋友滚到了一张床上?”
结果话音刚落,卧室的门就陡然再次被拉开了。
没想到祁彧恢复的这么快,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已经完全看不出刚刚受过伤的模样,冷冷地拎着顾宵让他远离了舒沅,听起来脾气很不好:“找我有事?”
舒沅如蒙大赦,当场开溜:“我……我去洗漱!”
说完就赶紧跑进了洗手间。
舒沅离开,顾宵脸上的玩闹神情便收敛了许多:“这个是你让我查的那个人的资料。祁彧,我提醒过你,宋尘安也不一定就不会犯错。你就这么笃定,这就是那天晚上的人?还专程给他买个房子把人养起来?”
祁彧却反问他,眼底情绪晦暗不明:“你想暗示我什么?你想说那天晚上的人其实是舒沅?可那不是你自己说的,那天晚上你一直和舒沅在一起?”
顾宵:“……”
祁彧说着,继续低下头去看手里的资料:“更何况,舒沅做不出给人下药爬床这种事。”
顾宵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会儿改口说就是舒沅,估计祁彧也难相信。
大家一开始都以为祁彧找到那个人之后肯定是得好好收拾的,却没想到祁彧直接给人买了套房,居然是打算负责的意思。
可别人不知道,顾宵心里门清,那人根本就只是个冒牌货啊!
顾宵感觉自己现在看祁彧的眼神大概就像古代大臣看被妖精迷了眼的昏君:“你不会真打算对他负责吧?就算他真是那天晚上的那个人,接近你显然目的不纯啊!”
结果一低头就看到了祁彧眸底暗沉的光。这眼神他熟,之前设计收拾祁烨的时候,祁彧也是这个眼神。
果然,便听祁彧道:“你看我像圣母么?”
顾宵微微一愣,而后轻笑:“你该不会是查到……”
接下来的话没有说出口,二人彼此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顾宵不由在心里感叹,果然,他还担心祁彧会不会被人糊弄,眼下看来担心根本就是多余。
那个冒牌货还当自己这下要下半辈子吃穿不愁,这回怕是要狠狠栽个跟头了。
*
舒沅洗漱完毕,知道顾宵和祁彧应该是要谈大事,于是非常识时务地不打算打扰,想要安安静静地回自己的房间去。
结果路过客厅的时候,突然就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当场就是一个激灵。
大概是每个人对自己的名字都会格外敏感,舒沅其实没听到他们说了些别的什么,但是只这一个名字也够惊悚的了。
他们谈什么大事会带上他的名字?
该不会顾宵是打算把一切真相全部都告诉祁彧吧!
他吓死了,侧耳听了一下,果然再次听到了舒沅两个字。
当场就走不动了。
舒沅在内心天人交战了一番,最终做出了决定——他就过去听一小下,就一小下。
如果听到是和自己没关系的内容,那他马上离开,绝对多一句都不偷听。就算不小心听到了什么机密,他也绝对不会泄露出去哪怕一点点。
于是他就这么蹑手蹑脚,轻手轻脚地朝着客厅的方向挪了过去。
与此同时,客厅中的顾宵和祁彧同时听到了脚步声,并且隔着客厅正中摆放的用来当装饰的单面镜,看到了对面小心翼翼趴在镜子上的人。
单面镜后面有帘子,平时都会拉起来,是今天顾宵来了之后嫌屋子里太暗才拉开的,所以舒沅并不知道自己现在正趴在一面单面镜上。
祁彧&顾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