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里看得出男方家里是很喜欢慧慧的,她怀抱大捧鲜花,雪白婚纱曳地,丈夫搀扶着她下台阶,婆婆在身后为她撑伞,不经意一抬头,目光捕捉到镜头,她腼腆地笑起来,这一刻定格。

  当时现场拍了不少照片吧,慧慧特意挑选这张邮寄给她,是想告诉她什么呢?

  ——看,这就是你说的正常,你说的安全。我现在很好,有钱,有人爱有人宠,看到我的人都只有羡慕的份,你满意了吗?你放心了吗?

  ——你不愿意给我的,总有人给。

  叶依兰盯着照片看了很久,有同事路过,在她身边坐下,好奇凑过来看了眼照片,立即嚷嚷开:“这是杨慧呀!哎呀,她嫁人去了,我看看……”

  照片被抽走,女人嗓音尖锐高昂,“穿婚纱呢,真漂亮,欸我听说这家挺有钱的,而且跟她还是青梅竹马,慧慧嫁得好啊,哎呀真好,我就说这妹子有福吧。电器厂这点死工资,让就让了,这女人呀,嫁人就是第二次投胎,慧慧以后可有好日子过啦!”

  是了,她多招人喜欢,她过得不好,人人都替她抱不平,她过得好,人人都为她高兴。

  “我要回去了。”叶依兰极力压制着哽咽,眼泪仍控制不住往下掉,旁边大姐面露不解,“你咋哭了。”

  “我替她高兴。”叶依兰接过照片,按在心口,起身蹒跚离去。

  双脚僵硬疼痛,每一步都像踩在针尖上,叶依兰站在黑洞洞的楼道口,手攀护栏,恍惚看见了她。

  她是不是也站在同样的位置,回身眼巴巴望着那扇蓝漆木门,她当时心里在想什么呢?她一定是又委屈又愤怒。

  爱很浓烈,恨亦然。

  房间里她的东西擦细净仍摆放在原处,很长一段时间,叶依兰假装她还没有离开,尽管早没了热腾腾的饭菜、晒洗得香软的被褥、略带焦糊味儿尚有余温的鸡蛋糕……

  叶依兰倒在床上,裹紧被子,脸埋进枕头里,很快便湿热了一片。

  她谈过许多恋爱,曾跟许多男人约过会,在湖边、公园、电影院……然而所有的所有,都比不过这一次带给她的伤痛。

  她们的与众不同是天生,打娘胎里就注定,是和再多男人约会也无法掰正的,叶依兰低估了杨慧的影响,也高估了自己。她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冷静。

  然而这只是开始,叶依兰很快就收到了第二封信,这封信是由杨刚转交。

  “这是什么?”叶依兰盯着信纸上那片黑白阴影。

  “是B超!”杨刚兴奋说:“慧慧怀孕啦!”

  叶依兰久久无言。

  之前的结婚照片,她强行理解为残忍的道别,这张B超已经足够让她相信,这一切确实是杨慧的报复。

  “是男孩还是女孩?”

  叶依兰感觉自己分裂成了两个,一个真实透明的自己无声看着那具躯壳机械张口,扮演正常。

  杨刚摇头,“B超看不出来,不过听说那边找人看过,大概率是个男孩。”

  “男孩好啊。”叶依兰扯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很多人家里都喜欢男孩,现在计划生育,一胎是男孩,挺好的。”

  “其实我觉得男孩女孩都一样。”杨刚叹了口气说:“只是替慧慧高兴,生了男孩,在婆家至少不会太受委屈。”

  原来他心里清楚得很,家里是重男轻女的,慧慧在家过得并不好。

  杨刚说:“这下好了,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她丈夫对她还是很不错的,那小子很喜欢她。”

  叶依兰想起小时候,妈妈比爸爸更早察觉到她的不同,那时她尚未表现出异常,只是格外喜欢跟女孩待在一起,妈妈忧心忡忡看着她,耐心等到女同学离去时才告诉她,下次不准带人到家里来玩了。

  爸妈扯离婚证那天她也在家,爸坐在沙发上抽烟,妈在房间里收拾东西,收拾差不多时候把她叫进去,关上门把她摁在床上说:“以后你结婚,多半是不能跟自己喜欢的人。”

  妈妈并不戳破她是喜欢男还是喜欢女,只是告诉她,“你得找个喜欢你的,喜欢得不得了的你才能过得好,旁的你别管,你就记住我说的这句话,死死记住。”

  叶依兰一知半解,反问妈妈:“那你跟我爸结婚,是因为他对你好吗?”

  爸爸是很好的人,妈妈说不喜欢他了,不爱了,他反复问了三遍,得到的都是肯定答案后,什么也没说,拿上户口本就去民政局跟她扯了离婚证。

  妈妈只是笑,那笑里有点心疼,也有得意,“你再长大一些,就能明白我跟你说的话了。”

  现在叶依兰完全懂得了妈妈。

  她很成功,隐藏得很好,找到一个很爱她的男人,爱得卑微到了骨头里。她的回报是陪他度过人生中最精彩的二十年,还给他添了个漂亮女儿。差不多到时间,她该为自己活一把,便毫不犹豫离去。

  叶依兰终于明白,为什么爸爸酒醉时会戳着她脑门骂:“你跟你妈一个德行。”

  “慧慧有说她什么时候回来吗?”叶依兰问杨刚。

  杨刚说:“过年时候打电话问过,她不想回。她走的时候就没告诉我们,偷偷跟着郑耀走的,心里对我们还是有怨气。”

  叶依兰把B超单子还给他,“换我,我也不愿意回来。”

  一个不爱她的家庭,一个胆小舍弃了她的爱人,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她为什么要回来。

  ——可是慧慧,我真想你啊。

  杨慧隔三差五寄信回来,大多是照片,有全家福、孕照、可爱的哈巴狗、新添的彩电和卡拉OK、洗衣机、一整套百雀羚……

  还有随信来的包裹,都是给叶依兰的,由杨刚转交,有高跟鞋、丝巾、皮包、裙子和口红,尽是新款,还有进口货,一看便知价格不菲。

  这些东西叶依兰一次也没用过,好好收在柜子里,包括那时她织的手套和围巾。

  有一次,杨刚问叶依兰:“她这么记挂你,你都不给她写一封回信吗?她只给你一个人买东西,你俩那么好,她肯定一直盼着你给她回信呢,你真的不写吗?”

  叶依兰是写过的,写了许多,收在宿舍书桌抽屉里。

  可她太谨慎了,担心那些信落到别人手里,会对杨慧目前的处境不利。

  她的心里话是不能对人说的,可以光明正大摊开给人看的东西也没必要写下来。

  叶依兰不会告诉任何人,她心里并不祝福她,她想要她回来,她们继续在一起。

  “我知道她过得好就行了,没什么可说的。”叶依兰收下她最新寄来的礼物,是一把圆滚滚的卷发梳子。

  杨刚说:“她该伤心了。”

  我也伤心。叶依兰在心里说。

  春天到冬天,杨慧和郑耀的孩子出生了,果然是个小子,寄来的百天照片里跟个大号糯米糍似的。

  杨慧让所有人都满意了,她达成世俗的成功,嫁个有钱又对她好的男人,还生了个男孩。

  叶依兰盯着孩子照片看了很久,“孩子像她,你看眉毛,浓黑的。”

  孩子还小,杨刚不怎么看得出来,“太久没见,都快忘了她长什么样。”

  “你照镜子的时候看不出来吗?”叶依兰抬脸看他,目光渐渐失了神,“你的眼睛跟她真像。”

  杨刚飞速低下头,又将脸转向一边。

  叶依兰以为,会随时间慢慢将她淡忘,可她的影子在心里却越发的深了。

  她一次也没有回来过,她平等憎恨这里的每一寸土地。

  到了杨慧离开的第二年,叶依兰某天忽然对杨刚说:“要不我们结婚吧。”

  杨刚不可思议地看向她,她说:“我早到了结婚的年纪,女人到了年纪就必须要嫁人的话,那就嫁人吧。”

  她等不到了,慧慧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

  嫁谁不是嫁呢,要说杨刚有比其他人更特别的地方,就是那双与她相似的眼睛。

  叶依兰想,将来,说不定真有再见的机会,这里毕竟是她的家。

  杨刚给叶依兰带了一年多的信,好像就为了等她这句话,兄妹俩腼腆时的神态尤为相似,叶依兰看着他,思绪飘远,回到她们初遇那天……

  杨柳飘絮的四月,叶依兰和杨刚领了结婚证,随后去照相馆拍婚纱照。

  背景是挂在墙上的罗马圣彼得教堂,脚下插了一排塑料假花,新人肩挨肩手挽手,目视前方,笑容甜蜜而满足。

  这张照片被装进牛皮纸信封,贴上邮票,投入圆肚子的绿色大邮筒,叶依兰挽着丈夫的手臂说:“慧慧应该能收到吧。”

  房子也买好了,没让杨刚出一分钱,叶依兰找爹妈帮忙,加上工作这几年攒的,凑齐拿到了房本。

  家具进屋那天,叶依兰完全没想到她会回来,她只是做了跟她一样的事,心里有些小小的报复的快感,又不是十分确定慧慧是不是还真的在乎她。

  再遇突然,五月,小区里石榴花点点碎红藏于碧叶间,粉月季高举枝头,不经意间回眸,树下一人静立。

  叶依兰恍惚了一瞬,遥远记忆重叠,南湖公园门口,广玉兰树下那张羞怯的小脸。

  周围人的声音变得空洞而遥远,叶依兰看见她朝着自己走过来,穿过五百多个分离的,思愁的夜走来。

  “你结婚了。”杨慧看着叶依兰说。

  她长胖了些,皮肤更白,不再梳土土的双麻花辫,烫一头蓬蓬的大卷,薄毛衣、半身裙、高跟鞋,也变得漂亮又时髦。

  叶依兰难以描述此刻的心情,她又难过,又痛快。

  “我结婚了,和你哥哥,你该管我叫嫂子了,慧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