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烤茶几上已经摆了几个菜,满屋子都是热腾腾的饭菜香,屋里却只见叶依兰一个人,叶莺和沈蔷薇坐到客厅沙发上,叶依兰说:“等我,锅里还有个菜,我去盛来。”

  叶莺把腿伸进电烤炉下面暖着,把沈蔷薇腿也按下去,电烤炉上铺的棉桌布给她盖大腿上,两个人在桌布底下手牵着手,叶莺引颈朝着厨房扬声喊:“我姑呢?”

  叶依兰说:“她今天有事不在。”

  叶莺:“所以这些菜都是妈妈做的吗?”

  叶依兰“昂”一声,叶莺说:“我闻着味儿就不是。”

  锅里炒到一半的回锅肉端出来,叶依兰傻笑着招呼,“吃吧,吃饭。”

  沈蔷薇轻声提醒,“姨,这肉还是半生呢。”

  叶莺手背狠搓了两下额头,“你叫她出来吧,你们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别躲了,我又不是老虎会吃人。”

  叶依兰搓着手掌,呵呵笑,好像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叶莺问:“在我房里还是在你房里?”

  叶依兰低头垂着手站那,不动,倔强与她们对峙。叶莺也不催,就看着她,沈蔷薇刚才跟人吵架那股劲儿已经过去,想说话发现嗓子又疼又干,连喝几大口水,喝完觉得现在这气氛说什么都是多余,抿抿嘴唇在桌布底下玩叶莺手指。

  门缝里有细小的风声,楼下汽车压过路面,孩子的尖叫和犬吠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好半天,叶依兰才说:“那你不准骂她。”

  还没怎么着呢就维护上了,叶莺也不是不能接受这事,她只是感到意外,太意外了,她根本想象不到这两个人在一块的可能性……

  如今回想过往种种,处处端倪,以前怎么就半点没察觉呢?真是灯下黑吗?就这么黑?乌漆嘛黑一点光不见黑了二十年。

  叶莺心里也有自己的小九九,她说:“我不骂,把姑叫出来,咱们好好聊聊。”

  叶依兰:“你保证。”

  叶莺:“我保证。”

  叶依兰转身朝着卧室走,走出两步又回过头,“也不准阴阳怪气。”

  叶莺:“……我不阴阳怪气,我没有那么可怕!”

  叶依兰指着她:“你看你现在不就是在凶?我不叫了,你指定欺负她。”

  天呐——

  叶莺扶额:“我是你亲闺女!你亲闺女你都信不过。”

  沈蔷薇赶忙出来打圆场,“是这样,阿姨肯定是被外面那些流言蜚语伤着了,害怕嘛不是。阿姨别怕,我们跟外面那些人不一样,我们不是反对,只是想知道一些详细的经过,还有这事到底是怎么传出去的,我们坐下好好聊聊,共同寻求解决的办法,绝对是心平气和的。”

  这人年纪越大越小孩,老小孩老小孩嘛不是,叶依兰又是个软性子,得哄,沈蔷薇就耐着性子哄,终于哄得她把杨慧从卧室里领出来。

  杨慧平时耀武扬威的,今天跟个小鹌鹑似缩在叶依兰身边,左手包右手,一句话不说。

  沈蔷薇去抬了两把椅子过来,换她们坐到沙发上去,杨慧直摆手,“你们坐你们坐,我坐椅子就行,椅子这高度正好,椅子上有软垫子,不硬的,暖和……”

  行吧,沈蔷薇也不跟她犟了。

  杨慧刚坐下,发现回锅肉还是半生,得救似的赶忙端起盘子溜进厨房,“我重新给它炒一道。”

  待饭菜全部摆上桌,杨慧发现实在没什么可做的了,满脸沉重在茶几边坐下。

  叶莺到现在还蒙圈着,叶依兰和杨慧都怕她发脾气,不敢说话,只能让沈蔷薇这个从头到尾都清醒的局外人来帮她们主持大局。

  沈蔷薇说:“可以讲一讲,大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为什么一直都瞒得好好的,却在最近走漏了风声,又是怎么被传出去的。”

  杨慧头更低了,看来问题是出在她这里。叶依兰一声轻叹,目光投向虚无的某处,此事说来话长啊。

  两个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其实谁也说不清,二十年,许多记忆都模糊了。

  是一餐又一餐的饭,上班下班的路,春天的花,夏天的伞,秋天的一锅冬瓜排骨汤和冬天织给对方的棉鞋手套……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她们不似现在的小年轻,要确定关系,要浪漫,要勇敢向全世界宣布,大声表达爱。

  叶依兰和杨慧之间简单纯粹到极致,就是过日子,彼此心照不宣地过日子。

  她们当然也会试探着做一些亲密的事,但都是偷偷的,不敢见人的,在自己家也要把窗帘拉得紧紧。

  一开始因为心虚,在外面甚至都不敢怎么看对方,上班前后脚进厂子大门,午饭混在人堆里吃,休息天要么窝在家里哪也不去,要么就走得远远,走到没有一个人认识她们的地方。

  二十多年,一直好好的,直到沈蔷薇出现。

  叶依兰说:“要赖就赖你们俩,你俩偷摸谈恋爱,我们怎么可能会看不出来,当着大人面一点不知道避讳,在砂舞池里做那种事情,出来我俩还得装不知道,怕伤你们自尊心。”

  叶莺抬起头,“你看出来了?我跟沈蔷薇,我们俩那什么?”

  叶依兰给自己打了小半碗南瓜汤,浅啜一口,“那瞎子才看不出来。”

  沈蔷薇给叶莺一个“我说什么来着”的眼神,叶莺右手握拳痛苦敲额头,“可是我真的没有在砂舞池里做那种事情啊——”

  叶依兰说:“不重要。”

  叶莺:“很重要!”

  叶依兰:“不重要。”

  沈蔷薇岔开话题:“那这事到底是怎么传出去,闹得人人皆知呢?”

  “那还得继续刚才的话题。”叶依兰说:“你们姑看你们年轻人谈恋爱,谈得轰轰烈烈,把对象带家里还借口说是普通朋友,在砂舞池里做那事,又是亲又是搂的,吵架分手也热热闹闹,放着好好的车不坐,非要淋雨走路回家,在家哭啊,白天黑夜没完没了哭,那个伤心那个绝望,哭得直打嗝……”

  叶莺已经不想再解释砂舞池那事,她把脸埋进碗里当起了鸵鸟。

  沈蔷薇听得一愣一愣的,叶依兰继续说:“你姑也羡慕啊,我们藏了二十年,从来不敢像这么大胆过,老了老了,也想轰轰烈烈一把。”

  杨慧找叶莺试探过好几次了,可这孩子就是不开窍啊,说少了怕她不明白,说多了又怕她太明白,多次暗示无果,杨慧也烦了,找叶依兰耍脾气,说要像明星那样,也来个官宣。

  “人人都能官宣,凭啥我不能官宣!我也要官宣!”

  可到了这个年纪,上有老下有小的,不能再像年轻时候什么都紧着自己。再说她们年轻时候胆子也不大哇,虽然说现在时代不一样了,可时代也是年轻人的时代了。

  年轻人愿意包容年轻人,也愿意包容老年人,可同辈和上一辈的老年人还没死绝呢,她们的交际圈子还得在老人堆里。

  最大的两个顾虑是孩子和单位,眼看没几年就要退休了,别在这节骨眼出问题,虽然现在不比当年,个人生活作风问题不足以战胜工龄,可万一呢?孩子大学还没毕业呢。

  做最坏的打算,让单位给开了,把积蓄拿出去做点小生意开个早点铺子什么的也成……

  就怕孩子不接受,她们俩就叶莺这一个孩子。谁知道这孩子竟比她们先一步,这不等于给她俩开天窗吗,上帝开了扇天窗,怎能视而不见。

  杨慧想“官宣”,叶依兰不同意,想等孩子大学毕业,杨慧说万一她明天就死了呢?岂不是抱憾终身了,叶依兰说你少在这胡说八道……

  两个人为此吵了好多架,达成一天内吵架冷战和好五次成就。

  事情又是怎么捅出来的呢,得从三天前说起。

  叶依兰说:“星期四的下午,我跟你姑去吃那个二栋刘淑珍她闺女的结婚酒,你姑喝醉了,虽然现在看可能有些故意的成分,但事已至此,我也不计较了。总之,酒席上她喝醉了,从来没有那样醉过,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当然也有可能是演的,但事已至此,我也懒得计较,总之,事情就是那时候捅出去的。”

  这么点事让她说得够费劲的,叶莺急死,“酒席上发生了什么?”

  沈蔷薇问:“慧姨说胡话了?”

  杨慧放下碗筷,不吃了,两手合拢掖大腿缝里,她酒醒是第二天上午,醒来全断片,出门去上班,平时几个玩得好的看见她就笑,却不跟她讲她到底干了什么。

  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天,当着两个闺女的面,叶依兰也不隐瞒了,她深深看了杨慧一眼,说:“你们姑,说我狼心狗肺,吃她喝她睡她,二十多年却名分都不给一个,在那摔桌子打板凳,一桌碗筷被她巴掌拍得直跳,二两白的喂到我嘴边,让我跟她喝交杯酒,不喝就要跟我掰,说受不了这份委屈,忍了二十年,再也忍不了了,一天都忍不了了。”

  叶依兰当时觉得丢脸死了,恨不得把这老娘们脑袋摁进汤碗里好好清醒清醒,可就像她自己说的,事已至此,当时那劲儿过去,外面传了这些天,她反倒心平气和了。

  “还没完。”叶依兰说:“本来大家都当她说胡话,认错对象了,结果她醉得忘了形,还扑上来要亲我,偏还让她亲着了,亲了还不算,趴在我身上哭,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让我摸着良心问自己,她哪里对不住我。当时人群一下就炸了,一桌老娘们呜哇呜哇叫,起哄,我只能拉着她赶紧跑……事情就是这么传开的。”

  叶莺:“……”

  沈蔷薇:“还挺刺激。”

  杨慧在那“嘿嘿”傻乐,“不是你编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