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醒来,叶莺第一反应是不用上课,没记错今天应该是周六。

  房间很黑,一时找不到方向,不知道是睡在床的哪一头。下意识伸出手,没有摸到沈蔷薇,手腕抬起,在半空滞了片刻,五指无力垂下,整个手臂跌落回床铺。

  脱离睡眠,每个人或许都会出现短暂的方向感缺失,大概源自遥远的童年记忆,蝉鸣的午后,木板床上睡得四仰八叉,醒来找不到枕头、被子和妈妈,那一瞬间的怅然若失。

  摸到紧贴墙壁的窗帘布和胡萝卜玩偶,她一颗飘忽的心落定,原来是在家里。

  关于分别的记忆尚且恍惚时,心口缺失的那一部分已隐隐疼痛起来,无边的黑和冷如潮水漫上,身体失重,无依地漂泊。

  眼睛逐渐分辨出房间陈设,是她熟悉的倍感安全的小窝,枕边空荡冰冷,并没有一个柔软馨香的沈蔷薇,会钻进她怀里撒娇使坏的沈蔷薇……没有细碎的吻落在腮畔心口,没有小猫一样舒服的呼噜声。

  叶莺恍然想起,她们分手了。

  仰面看着天花板,眼泪无声滑至鬓角,润湿耳朵,叶莺告诉自己,昨夜距今尚未超过二十四小时,不能习惯没有她,是正常的。

  会习惯的。

  门缝里钻进食物的浓郁香气,像只头脑简单的小精灵扇着翅膀快乐地唱歌跳舞,给她加油鼓劲。

  身体充满极致疲惫又放松后的无力感,手脚软绵绵,头脑困乏,眼睛也肿得难受,叶莺起床打开门,满屋子都是鸡汤馄饨的香味。

  “醒了啊,去洗漱来吃饭吧。”叶依兰招呼她。

  盥洗室镜子里一张脸肿成发面馒头,甩甩头,什么也不想,叶莺认真地刷牙洗脸,梳头,企图通过这些生活中的琐事淡化痛苦。

  牙膏的品牌,洗手液的味道,擦手布的颜色……随便注意什么都行,只要可以不去想她。

  “你的馄饨煮好了,煮烂乎的,你不是最喜欢吃烂乎的。”杨慧在客厅喊。

  叶莺张嘴,却发现嗓子干哑说不出一句话来,她咳嗽两声算是回应,挖一点面霜细致涂均脸蛋,鼻头和眼尾被刺得有点疼。

  坐到沙发上,杨慧端来煮好的馄饨,汤底金黄,面上漂着翠绿葱花,热腾腾的一大碗。

  “吃饭吧,吃饱就啥事都没有了。”叶依兰摸摸她的脑袋,“下午跟妈去公园玩不,散散心。”

  叶莺轻轻摇头,叶依兰说行吧,“在家休息,看电视。”

  她从沙发边缘滑下去,蹲到地上,本能摸出手机想给沈蔷薇拍照片——看,我早餐吃这个,鸡汤馄饨。

  聊天界面除了几个自动弹出被屏蔽提示的群聊和订阅号消息,其余一片空白。

  手机丢到沙发上,叶莺埋头喝了一口汤。

  “哎呀,偷摸换手机啦。”杨慧拿起她的手机看,想说点好玩好听的逗她开心。

  “昨天回来路上,不小心摔坏了。”叶莺说。

  馄饨馅好香啊,妈妈和姑姑总也不怕麻烦地剁馅,和馅,说机器打的肉沫没有灵魂,每次包馄饨都得叮铃咣当忙上一整天。

  上次给沈蔷薇带去的那四十个,全家分着吃过一顿后,沈蔷薇说什么也不给了,她房间里有个放酒和苏打水的小冰箱,剩下八个馄饨藏在那里面,小喇叭不在家的时候才自己偷偷煮着吃。

  她以后都吃不着了,冯姨会做的吧,味道会跟妈妈做的一样吗?她嘴馋了该怎么办呢?

  杨慧放下叶莺的新手机,一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俏皮话逗乐,这人失恋惨啊,手机都摔烂了。

  她的嘴只适合用来吵架骂街,安慰人不行。

  “我没事,不用担心我。”叶莺用她那锈住的破锣嗓子说。

  于是一切照旧,长辈的谅解和包容使叶莺一下就回到过去没有沈蔷薇的日子。

  她并没有在她生活中留下过多的痕迹,分离无比轻松,不似那些同居多年的情侣,不需要搬家,收拾行李,不用重新找房子住,联系朋友……

  她们的过去被留在手机店里,照片、表情、文字,花费了多少日夜,凝聚了多少爱意,格式化进度条飞速跑过,多米诺骨牌的坍塌在几秒内完成。

  原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如此脆弱,曾紧密依偎,浓烈的爱意包裹时,她们从未想过有分离的一天。

  从一个地方到另外一个地方,尽管步行已经将撕裂的过程拉得很慢,终究还是走到了终点。

  在家待了两天,叶莺缩在自己的小床上,没事可做,也无天可聊,在手机应用商店里下了一堆游戏,一个个戳开试玩。

  新手机好好用啊,怪不得她那么喜欢打游戏,游戏真好玩,发觉头昏脑涨,手脚酸软时,四五个小时已经过去。

  妈妈和姑姑还没回家,拉开窗帘往楼下看,不知在期待些什么,又失望什么,她会来吗?她也许是不敢来,她可能也被吓到了。

  ——那么你希望她来吗?

  叶莺问自己。

  她倒头睡去,开始疯狂地思念她,又恨她,恨她的狠心,恨她不来。

  所以全都是利用对吧,沈蔷薇根本就不爱她。

  ——我不会原谅你的。

  在备忘录里打下这句话,又一个字一个字删除,退出界面。

  这到底是在惩罚谁啊。

  ……

  周一回到学校,回到集体中,两节大课上完,尽管情绪依旧低落,被朋友关心,有事可做,叶莺感觉已经好了很多。

  春信一下课就背上书包找姐姐去了,想起两个星期前还挺不服气跟她呛过嘴,说“我也有姐姐”那嘚瑟样,觉得自己挺傻逼的。

  不想吃饭,也不想回宿舍,沿人工湖慢慢地走,找了条没人的长椅,叶莺坐下,仰头对天呵了口白气。

  没干透的木椅子有点冰屁股,没坐多久,叶莺起身欲走,身边坐了个人。

  她起先没注意,眼角余光也没匀出半分,直到那人开口说话。

  “我找了你好久。”

  叶莺转过头,沈蔷薇双手攥着包带小心赔笑脸,她穿一件温柔的驼色短外套,内搭白毛衣,缎黑长发披散双肩,嘴唇浅粉,眼下略带青黑,未施粉黛的憔悴清丽模样。

  她说:“我上次来,是你带着我,我没记路,你们学校又很大,我找不到你的教室和宿舍,想着先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遇见你,没想到我运气还蛮好的。”

  叶莺膝盖微动,立即起身要走。

  可她转念一想,这是在她的学校,她走到哪里去?不念书啦?走什么走,多怕她似的。

  转动脖颈,把脸重新移向铺满落叶的湖岸,叶莺沉默不语。

  沈蔷薇把随身的挎包取下来展示给她看,声音温和,语气带了几分讨好,“我洗干净了,我也背上了,很喜欢你的礼物,谢谢你。”

  叶莺还是不说话。

  沈蔷薇从包里把千疮百孔的素描本取出来,摊在膝盖上,“你看,我把它也重新修好了,撕碎的,我用胶布粘好,全部烤干,压平了。”

  “这是你的事。”

  叶莺终于开口,“丢掉的东西,我已经不在意你是怎么处置,不用告诉我。”

  “我错了。”沈蔷薇说。

  “你没错,我也不怪你。”

  她内心超乎平常的宁静,“站在你的立场,你做的这一切都是正确的,你已经尽量将伤害降到最小,我能帮到你,我非常庆幸。当然这其实这什么,我也是领了工资的,超过普通家教很多很多倍的工资。”

  她不疾不徐,字字清晰:“但你在决心这样做的时候,一定早就预料到后果。你太谨慎了,不允许丁点差错,你自作主张,我不怪你,可你现在跑来找我是什么意思呢?你是不是觉得你很有本事,就算我真走了,也可以在之后弥补,追回。我的心思很好猜,对吧?我还喜欢你,但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我不会在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说罢,叶莺起身拔腿就走,沈蔷薇赶忙收起素描本小跑追上,她可怜巴巴,“我没有奢望还能继续跟你在一起,我只是想弥补,想道歉。”

  叶莺驻步,回头,“你的道歉我接受,你可以走了,我不需要弥补。”

  “我想你了,我想见你。”她立即红了眼眶,咬紧下唇,强忍泣意,小脸煞白可怜,“我只是想你了,我每天都很想你。”

  叶莺对她的眼泪完全无动于衷,“我们已经分手了,你今天来,想道歉的话,我接受,但之后我不想再看见你,你也别再缠着我。”

  她说完就走,这次是真走了,人工湖边落叶堆叠的小路上大步向前迈。

  沈蔷薇抱着彩虹包一言不发在后面追,眼眶憋得通红,却忍住一颗泪不掉。

  很奇怪,她们分开的这几天,她竟然真的一滴眼泪都没有掉过,只觉无望、无措,麻烦全都解决掉了,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她想说一说这些天的感受,但怎么讲都像在狡辩,叶莺把她看得透透的,她太了解她了,她了解她胜过她自己。

  当时不就是这么想的吗?再花点心思追回来不就好了吗,像过去那样,跺跺脚,撒撒娇,掉两滴眼泪。

  可叶莺真的不打算再理她了。

  用力地眨眼,吸气,迎着风小跑,沈蔷薇追赶上她,“对不起嘛。”

  叶莺戴上耳机,音量调到最大,半个字也不想听。

  沈蔷薇真的开始慌了,一路哭喘着,“你不想听我就不说话了嘛,我就想见见你,你别走那么快……”

  叶莺走得更快了,她甚至开始跑起来。

  眼泪盈满眶,克制不住地流淌,从学校篮球场旁经过,沈蔷薇绝望地想,来颗球砸在她的脑袋上,把她砸晕,也许这样叶莺就会着急地把她抱进怀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