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这片夜空在城市是少见的干净,没有过分被光污染,云朵像在深蓝的海水中漂浮,遥远星光自天外而来,山林幽暗,风过有声。
庭院灯谦卑地弯着腰,投下一片暖暖的橙黄,像一床小被子轻轻搭在人肩膀,隔着几棵茂密的女贞树,依稀窥见别墅窗玻璃里透出的热闹。
孩子的大叫、动画片、满地乱扔的玩具、厨房里飘出的食物香气、老花镜、小竹箩里打了一半的毛线衣,无数画面争先恐后从那扇被树枝切割成小块的碎片里涌出,拼凑成完整深深烙印在心底。
叶莺恍然发觉,宝牙半山8号里的一切,已在无形中成为她贫瘠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剥离,必然要承受的锥心之痛,她不可抵挡。每每作罢,有庆幸,也有无奈。
庆幸无须承受分离的苦痛,又对这种不健康、无法长久的情感关系感到无能无力。
此时是庆幸更多,好像撕掉的一小部分被重新黏合,痛还在,但跟彻底地撕离相比,可以忍受。
她没法拒绝沈蔷薇的眼泪,也没办法拒绝她浓烈的需要。她想要的不多,她当然也给得起。
“好了,不要哭了,每次都哭,眼泪总有不管用的时候。”叶莺拍拍她后背,上上下下顺,像哄小孩。
她双手虚虚攥拳,缩起肩膀小小只偎在叶莺怀里,眼泪蹭了人一肩膀,“我也不是经常都在哭,只有你惹我生气的时候。”
“我惹你生气?”叶莺简直没处说理,“到底谁惹谁生气。”
她泪眼朦胧抬起脸,“那你为什么每次都要说走?你没哭吗?上次在马路边,你不是用哭来威胁我?”
沈蔷薇差点把这事忘了,现在她想起来,当然不会轻易放过,“谁也别说谁了,你也挺会哭的,你要记不住,我把刘师叫来好好帮你回忆一下。”
叶莺给她逗笑了,“行,行吧。”
“是不是?”沈蔷薇眼里还含着泪。
“是是是。”指腹擦去她脸颊泪痕,叶莺服了,铁服。
两个人又在花园里待了会儿,等沈蔷薇眼睛消点肿再进屋。
这个家无论你什么时候回来,总有一个坐在沙发上打毛线的长辈和翘脚看动画片的孩子在等着,看见她们,便觉什么都不是烦恼,付出再多辛苦都值得。
“回来啦。”冯姨低头打毛线,头也没抬,努努下巴,“饭在餐桌上,还温温热,自己吃去吧。”
小喇叭把脸转过去,眼睛却还盯着动画片,学舌:“回来啦,吃饭没啊,饭还温温热呢,快吃吧。”
在门口换了鞋,叶莺说:“我去拿碗筷。”
小喇叭终于把眼睛也转过来,看见妈妈坐在餐桌边,也没问她作业,小喇叭光脚跳下地,“吧嗒吧嗒”跑过去,歪头一看,妈妈眼圈还红红。
腰一挺,小喇叭噘噘嘴巴,“不是吧,又吵架了。”
叶莺拿了碗筷过来在沈蔷薇身边坐下,先给她夹箸菜,“吃饭吧。”
小喇叭爬上凳子坐在饭桌对面去,双手抱胸,绷着下巴一脸老成,“说吧,又因为什么吵架了,让我帮你们开导开导。”
“你作业补完啦?”沈蔷薇张口问。
“补完啦。”小喇叭理直气壮,“不然我怎么敢出现在你面前。”
沈蔷薇:“你倒是机灵。”
叶莺说:“不劳您老人家费心,已经和好了。”
小喇叭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竟然趁我不在偷偷和好。”
叶莺说是,“下次再有机会,肯定给你留着。”
没有用武之地了,小喇叭跳下凳子讪讪离去。
临睡时下了雨,房间黑黑的,两人抱在一起,不说话,只是静静听雨,感觉像躺在小船上,闭上眼睛,身子便随水飘荡起来。
沈蔷薇全身心都依赖着她,要她的手搭在后背,一下一下画圈,或是上上下下地顺。她自己也不闲着,喜欢摸叶莺的鼻梁,捏脸蛋,她的鼻梁很高很薄,脸蛋却圆圆很饱满,有点婴儿肥,眉毛浓黑,综合来看是很心软的面相。可能是像爸爸,据说爸爸是个老实人。
沈蔷薇的脸就是坏女人的长相,尤其是她的嘴唇,那唇生得十分精致,唇小巧,唇线清晰,唇珠上翘,缺乏一点和气的钝感,无论怎么笑都不怀好意的样子。
但她有一双总是泛着泪的难以琢磨的黑眼睛,鼻梁不是很高但胜在精巧,便中和了嘴唇的攻击性,加上她炉火纯青的演技,极具迷惑性。
一开始,叶莺就是被她迷惑了,眼神拉丝,好像无时无刻不在勾引人,却只为看人出糗,拿人取乐。然而到现在,见识过她所有的卑劣手段,尝到欺骗和轻视,依旧无法舍下她。
或许这就是爱吧,叶莺完蛋地想。这么爱她,愿意给她玩,给她骗,她又爱我多少呢?
翌日,沈蔷薇七点就起床化妆,高正佑的葬礼下午两点开始,地点在郊外墓园,她挑了七八套衣服出来,准备一件件试给叶莺看。
“老实讲,我结婚那天都没这么隆重。”沈蔷薇对着镜子画眉毛,“我跟高正佑结婚,婚礼都没办,我那时候还不到法定,结婚证都是后补的。”
叶莺瞄一眼她扔床上那堆饱和度超高的艳红长裙,“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你确定真这么穿?司马昭之心,也不怕惹麻烦。”
“那又怎么样?”沈蔷薇不在乎,“高家人都知道我恨他,我恨他恨得理所应当,他们知道我为什么恨他。”
是了,上次高正佑夹竹桃中毒她也穿得十分喜庆,临上救护车了还要回去换身裙子。
“还是低调行事吧,他的葬礼不止有高家人,还有他在行业里的朋友,如果有跟他关系好的,你表现得这么高调,恐怕会引起怀疑。”叶莺劝道。
这个道理沈蔷薇何尝不懂,她就是太高兴了,高兴得无所顾忌。
“你关心我。”她回头,笑得很欠扁,“你很在乎我哦。”
“这不废话。”叶莺百无聊赖靠在床头玩手机,出席葬礼她只随意套了件灰色卫衣搭配阔腿牛仔裤,对逝者表示的最高敬意是洗头了。
沈蔷薇最后还是换了身黑裙子,腰臀勒得紧紧,黑色蕾丝手套,黑色宽檐帽,纱网半遮脸,枫叶红宝石胸针是她最后的倔强。
如此盛装,小喇叭不解其意,“妈妈要去哪里?”
“今天你也得去。”沈蔷薇进她房间找衣服,没找到黑裙子,随便给她套了件胸口有颗红色大草莓的短袖,配她藏蓝色的校服裙子。
“要出门?”小喇叭不满意妈妈这身胡搭,“你自己穿这么漂亮,你给我穿这么丑。”
沈蔷薇说:“去参加你爸葬礼,你想穿什么,公主裙啊,你又不是去当花童,将就一天吧。”
“我爸葬礼?”小喇叭举起双手方便妈妈套衣服,这衣服领口小了,给她脸都勒变形,“我爸为什么要办葬礼?”
“你爸死了,出车祸死了。”沈蔷薇口气跟你“下午可以多看半个小时动画片”一样轻松随意。
孩子对死这个概念还很模糊,心里对‘葬礼’这项活动有点好奇,但因为是高正佑的葬礼,又有点不情愿,问:“能不去吗?下雨了,池塘边会爬出很多小螺蛳,我想玩。”
叶莺:“……”
沈蔷薇只能哄她说:“准你用妈妈手机玩一会儿王者荣耀。”
小喇叭说:“那行。”
冯姨当然是不去的,她上午要去公园跳舞,下午回来煲汤,什么事都没有给孩子煮饭吃重要。
一行人驱车前往墓园,沈蔷薇临下车补了口红,戴上墨镜,嘴角可以绷住不翘,眼睛里真实的喜悦却是藏不住的。
葬礼有专人安排流程,只需要跟着走个过场就行,殡仪馆的车拉到墓园,在墓园外大厅办仪式,有花圈唢呐大悲咒,还有神父祷告十字架,半中半西,阎王爷和上帝抢着超度。
中西合璧这一套民间很受欢迎,咱老百姓辛苦一辈子图个什么?不就是热闹!
沈蔷薇坐在下面翻白眼,小声问谢舒华,“都是你安排的?”
谢舒华冤枉死,“这是买墓地送的殡葬套餐!我图省事嘛,有套餐,不用白不用,哪知道还有这些鬼东西。”
兼职大学生在上面穿着黑袍用英语读圣经,背景音乐是音量压得很低的大悲咒,神父后面还有两个穿黄袍戴方帽的道士,只等神父念完就上来舞剑。
参加葬礼的宾客们扶额连连叹气,谢舒华自己先憋不住,肃静中一声尖细的哼笑,引来众人瞩目。
谢舒华蹲下身去,趴在沈蔷薇大腿上笑得浑身抖,沈蔷薇手捂着脸,也快憋不住。
小喇叭全程低头玩游戏,她百忙中扭头看了一眼旁边好奇怪的谢妈妈,手一滑,音量拉到最大,峡谷厮杀声响彻灵堂。
叶莺:“……”
老高家的面子都在今天丢完了,老爷子绝望地闭上眼睛,老太太掖泪花的手帕掉在地上。
小神父见过大场面,袍袖一挥,咒曲高扬。
“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
一场荒诞灵堂闹剧在声线平直毫无感情的诵经声中结尾,众人起身离开大厅,参加最后的告别仪式。
神父手捧骨灰盒走过高大的冷杉树,来到墓园的最高处,天空很合时宜飘着小雨,雨带来些微悲伤气氛,这样即使大家心中毫不动容,依旧可借这雨为冷漠神情平添肃穆。
骨灰盒下葬,盖上一块采石场批量生产的黑色花岗岩,众人排队献上套餐内包含也是排队领到的黄色四季菊。人生不过如此。
神说:“阿门——”
高正佑戏剧的一生就此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