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三百六十五,去头掐尾算七年,两千五百多天,沈蔷薇都在盼着高正佑死。

  其实铁了心要离婚的话也不是没有办法,可那太便宜他了。其实也不是非要他死,可就是赶上了。

  这世上每天都有人在死去,多一个高正佑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时辰到了,天要收他,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作死作死,不作就不会死。他走到这一步,不都是自己作的吗?本身也是穷人家孩子,一朝乍富,得意忘形,遭反噬是必然。

  他是被自己蠢死的,这谁也怨不得。

  豪门里如他一般的私生子其实不在少数,命运却都不尽相同,有人选择拿钱走人,低调生活,有人取代了家中长子的位置,将家族势力全部洗牌,也有人追尾渣土车被拍成肉泥。

  路是自己走出来的。

  高正佑好歹也享受了二十多年富贵,够本了。

  你不杀他,他便要杀你,他刀都准备好了。

  高正佑的计划或许不能称之为高明,他当然也不需要周密的筹谋,他各方面占优势,体力、势力、金钱,他想杀人便出刀,他没有顾虑。这人吃人的社会,想抹去一个人的存在实在是太容易了。

  如果不是请周渊帮忙,沈蔷薇如今或许已是一具千疮百孔躺在烂尾别墅区地下室的冰冷女尸。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自愿献祭大鱼,或许还能从大鱼齿缝里求得一条生路,很冒险,但小命暂时保住了。

  不然呢,高正佑杀心已起,有一次就有两次,躲是躲不掉的。

  幸好,他终于安息了。

  白光刺目,耳边窸窣细响,叶莺眯眼适应了一会儿光线,撑起上身,看见沈蔷薇正坐在妆镜台前慢慢地梳头。

  她回过头,已细细地描过眉,扑过粉,双腮两朵娇艳粉红。

  “你醒了呀。”

  叶莺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两点整,她无力扶额,“大半夜,你这是干嘛呢。”

  “高正佑死了,陪我去一趟吧。”沈蔷薇起身,她换了一条暗红吊带长裙,血一般的丝滑质感,血一般的红。

  她的美丽依旧惊心动魄,她的冷漠和残忍亦然。

  “怎么会死?”叶莺大脑霎时一片空白,“被打死的吗?”

  “怎么会呢?”沈蔷薇笑笑,“他自己开车撞死的,追尾渣土车,吧唧,就瘪掉了。”

  “自己开车撞死的?”叶莺怎么也想不通这其中关联,“他为什么会开车撞死?”

  “我没有办法让他活过来跟你解释,他为什么会开车撞死。”沈蔷薇居高临下看着她,“是不是觉得很突然?”

  叶莺轻轻点头,脸上带着疲惫的困倦,这消息不足以炸醒她的睡眠,她对自己的反应也感觉奇怪,潜意识里似乎早有预料。

  凌晨两点,从车窗吹进的风清寂而凉爽,沈蔷薇全神贯注看着窗外,街景飞驰倒退,她想起第一次坐刘师开的车,大概是七年前,那时路两边的树才刚刚栽下,树叶稀疏泛黄,街边商铺大多也空着,整条街看不见几个人影。

  几乎是眨眼间,浓荫成河,其间五彩灯牌像撒了满河的星子,迎面来的风扬起鬓发,她眼神渐渐失焦,身体失重漂浮起来,如穿越时空隧道。七年,两千五百多天,她煎熬的岁月终于完美画上了句号。

  抵达车祸现场是两点三十二分,沈蔷薇拢了披肩下车,高正佑已经被人从车里抬出来,身上盖块白布,根据车头的损毁程度,沈蔷薇可以想象他在白布下的样子。

  当然也不需要想象,认尸是必要步骤。

  叶莺和刘师远远站着路边,看她慢慢地、慢慢地走近,弯腰,几秒停顿后直起上身,平静道:“是他,是我的丈夫,高正佑。”

  沈蔷薇一点也不觉得害怕,胃里也不犯恶心,她这辈子犯的恶心都在怀小喇叭的前三个月遭完了,面对这滩乱七八糟的血肉零碎,她心中升起微妙快感,如欣赏一副浑然天成的艺术作品。

  她看见自己盘绕的根须条条伸向这团血肉,如饥似渴汲取其中残存的养分,她必须吃得很饱,才有足够的精力来迎接那场即将到来的,盛大的涅槃。

  猛吸一口空气中残存的血腥味,沈蔷薇忽而落泪,眼泪滴进他坍塌的眼眶,生命的交接已经完成。他死去,她活过来。

  “是他,真的是他,真是突然。”

  她笑起来,幽夜的染血昙花般,笑中带泪,半是清醒半是癫狂。

  “节哀吧。”不知道是谁说的。

  大家只当她是伤心过度。

  沈蔷薇大醉般东倒西歪,又哭又笑,叶莺急忙上前把她稳在怀里,医护人员收捡起遗体抬上救护车,叶莺搀着她上去,车门关闭,令人作呕的刺鼻血腥依旧令她沉醉。

  高正佑的死在她心中已熬煮成一个恶毒的诅咒,漫长的黑暗中,这个诅咒终于走到了应验的时刻。

  陪同的警察和护士劝她不要伤心过度,沈蔷薇听话用指背擦拭掉眼泪,意味不明哼笑一声,软在叶莺怀里闭上了眼睛。

  对叶莺来说,这更似一场梦,只有梦境才会如此诡谲多变,时而上天,时而入地,生死只在刹那之间,她脑子里一片空荡,丢点什么进去都只有沉闷的回声传来。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死亡,她浅薄的见识万分肯定,这只能是场意外,她亲眼目睹。

  她把三魂七魄留在了马路边,只余一具躯壳跟沈蔷薇坐在救护车里,这样她的眼睛和鼻子都不必再受血腥和死亡的煎熬。

  她把肩膀和怀抱借给沈蔷薇,她们的两只左手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十指相扣,这对叶莺来说,仅仅只是责任了,是她领取报酬应该付出的劳动。

  两点四十分,谢舒华赶到医院,沈蔷薇坐在太平间外的走廊长椅上,已从那场血醉中清醒。

  她一身大红在雪白的太平间走廊显得十分的暖和,但她毫不在意,如果不是医院不允许,她现在就出去买串挂炮回来放。

  “狗日的,我是前妻!你是现任,这些事竟然还要我来帮你办!”谢舒华暴跳如雷。

  沈蔷薇伸出手掌左右翻,最近疏于保养,连指甲都失去了原本的润泽,“我不能再劳累了,我需要休息。”

  “你休息,我就该受罪?”谢舒华在她胳膊上拧了一把,当然也没怎么用力。

  沈蔷薇说:“我不办,老太太也会让你来办的,早些办完早些休息吧。”

  谢舒华骂了句脏,“老娘欠你的。”

  人活着麻烦,死了更麻烦。

  死亡证明、销户、整理仪容、火化、骨灰安放,葬礼筹备……还有一大摊子事。

  人活着麻烦自己,无可厚非,人死了还要麻烦别人,天打雷劈,遗憾的是人不能死两次,不然谢舒华现在就冲进去把他再杀一道。

  谢舒华来了她就轻松了,沈蔷薇脑袋支在长椅扶手上想,葬礼上她要穿什么衣服呢。

  谢舒华对高正佑的死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上午周渊从老头会客厅里出来的时候,她就知道今晚必然有事要发生。

  高正佑死了,伤心的只有老头一个人,但跟高家可以避免损失的利益相比,这场伤心也是短暂到可以忽略不计的。

  家庭聚会上,老头将会大义凛然高声宣布,“也算给了周家一个交代。”然后给他的子孙们上一堂思想品德课,最后宣布,“高家祖业到底没有毁在我的手上。”

  高正佑死了,老太太当然是举起双手双脚拍巴掌喝彩,老太太深谙捧杀之道,很难说她这些年对高正佑的明贬暗纵不是在害他。这合情合理,她当然没有必要对小三的儿子心慈手软。

  至于高正楠和高正义,更是大喜事一桩,这意味着老头翘辫子以后,高正佑理应分得的那部分将由他俩瓜分。

  白事红事,只在一念之间。

  做人做到高正佑这份上,挺失败的。

  沈蔷薇离开医院是早上六点,她拢拢披肩,长长吐了一口气,跟叶莺和刘师在马路对面一家早点铺子喝豆浆。

  天一点点亮了,环卫工人扛着大扫把扫街,天桥楼梯口蹲了几个等活儿的农民工,上班族步履匆匆,马路上车也渐渐多起来,城市在苏醒。

  有人死了,有人还得活着,旭日东升,魍魉退散,油赫拉条泡在豆浆碗里,饱饱吃一顿,日子就这么过。

  沈蔷薇看向叶莺,她一晚上没说过话。

  她不擅长也不需要表演,从昨天上午到现在,对高正佑身上发生的事都缺乏点必要的伪装式反应,她沉默着接受了这一切,不发表任何意见,也没有像沈蔷薇料想的那般质问“他的死跟你到底有没有关系”。

  沈蔷薇回想她今晚的表现,她需要依靠时她就把肩膀靠过来,她需要支撑她就伸出手,什么也不需要的时候,便安静立在一旁,雕塑般沉静的面庞,只是眼圈带一圈缺乏睡眠的青黑。

  这种变化令沈蔷薇感到小小的不安,她擅长表演,玩弄人心,博取同情,可要正儿八经跟人谈恋爱,同样缺乏经验。

  难道她突然不喜欢我了吗?

  “吃完我们就回去吧。”沈蔷薇试探问。

  叶莺轻轻点头,终于开口,“老板,再来一根油条……你们呢?”

  刘师又要了两根,沈蔷薇说:“我吃不了太多,我吃你的,吃两块,好吗?”她倾身靠拢,在桌面下抓住她的手。

  “行。”叶莺嘴上答应,却假装伸手拿纸擦嘴,把手抽走。

  沈蔷薇耐心等着她擦,叶莺扬手把纸巾丢进脚边垃圾桶,双手握拳搭在桌沿,不给她可乘之机。沈蔷薇索性把手伸进她大腿缝里,她不满地看过来,沈蔷薇挑衅扬眉,叶莺懒得搭理她。

  “你的喜欢真廉价。”回去的路上,沈蔷薇在她耳边低声谴责。

  不能接受这种诋毁,叶莺转头,“我怎么了?”

  沈蔷薇:“你变心了,你不喜欢我了。”

  叶莺:“我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沈蔷薇:“可你就是这样做的,你的表现就是变心的表现。”

  叶莺:“我什么表现也没有。”

  沈蔷薇:“没有表现就是变心的表现。”

  叶莺无言以对,突然想到一句百搭应答:“随便你怎么想。”

  “行。”沈蔷薇说。

  刘师从后视镜里看她们,表情一言难尽。

  到家,两人各自回房间洗澡,洗完补觉,沈蔷薇气冲冲砸门,浴室里衣服脱到一半,还是很不服气,她重新穿好衣服,拿上手机出门,侧身溜进了隔壁客房。

  浴室内水声哗哗,沈蔷薇把自己扒个精光,径自推门而入,叶莺惊呼一声,她滑溜的身子已经钻进怀里。

  作者有话说:

  她急了她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