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有用吗,当然。

  看,她这不是回来了,沈蔷薇到底还是心软了。叶莺一面嘤嘤哭,一面在心里邪恶地想,蔷薇姐姐,你也不要怪我,这都是跟你学的,呜呜呜……

  但委屈也是真的委屈,任谁被这样丢在路边不委屈呢,人家一片痴情,掏心掏肺,更是好话说尽,这女人竟然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好狠的女人,好硬的心肠。

  叶莺蜷在车门边,捂住嘴巴不敢发出声音,眼泪却止也止不住地淌,手心很快就潮湿一片。沈蔷薇坐在另一扇车门边,两人之间如隔山海。

  刘师在后视镜里看得不忍心,等红绿灯的时候伸手递过去一包纸,叶莺接过,含糊说了声谢谢,刘师劝,“憋哭了,再哭眼睛哭瞎了。”说着还略带埋怨白了沈蔷薇一眼,意思是人都领回来了,你也不哄哄,还在那装什么酷呢?

  沈蔷薇当即瞪回去,双手抱胸面无表情说:“哭瞎给治,想哭就哭个痛快吧。”

  本来都快收了,叶莺一听,这人竟丝毫不知悔改,当真是铁石心肠,于是嗡嘤声逐渐拔高,犹如一千只蚊子在人耳边振翅齐鸣,不得安宁。

  起初刘师还劝两句,后来发现,他劝是不管用的,再看沈蔷薇,也没打算去哄,垮张脸石像似蹲在那一动不动。

  这些女人可真够麻烦的。

  好吵啊,受不了了,快些逃吧。车子上外环,刘师踩油门提速。

  经这一通折腾,回到宝牙半山八号已经是下午五点,沈蔷薇提前给冯姨打过电话说今晚要回来吃饭,小喇叭就一直在车库附近等着。

  车子入库停稳,小喇叭立即挥舞着双手跑上前,车门打开,却见小叶老师一张哭得粉红发肿的脸。

  小喇叭惊讶张大嘴巴,沈蔷薇给叶莺递去一个“看你怎么解释”的眼神,岂料她张嘴便又开始哇哇大哭,“小喇叭,我差一点就见不到你了。”

  小喇叭本来要先去找妈妈,这时脚步一错,转个方向迎上去把叶莺抱在怀里,沈蔷薇心道一声不好,却已经来不及,大学生给小学生告状说:“你妈妈太狠心了,她竟然把我丢在路边,不想带我回来。”

  小喇叭“啊”一声,“为什么?”

  “我孤零零在路边,被太阳晒,全身上下的皮都快晒脱,你妈妈不管我,自己一个跑了,她还凶我,吼我,咒我眼睛瞎,呜呜呜……”

  “可是妈妈走的时候,明明说是去接你的呀,她为什么不想带你回来?”

  叶莺先是一愣,随后嘤嘤哭诉起来,先说她们原本如何如何要好,沈蔷薇住在家里,家中长辈一大早就爬起来给她擀手工面,她嘿咻嘿咻吃了大半碗,吃饱就翻脸,临走时候把人拦在车外,油门一踩撒丫就跑,要不是因为刘师,大小学生此生险些不能再相见。

  小喇叭听得面色凝重,也觉得妈妈这事做得太不地道,问沈蔷薇:“你怎么能这样子呢?你太没有礼貌了。”

  沈蔷薇站在花园小径正中,垂眼漠然看着她,她害怕再一次被赶走,蹲在地上更用力地抱紧小喇叭,脸埋进孩子小小的肩膀。

  小喇叭也紧紧把叶莺回抱,学电视剧里男主角,凝重地拧着两条黑眉毛,手里就差条树枝当宝剑了,“你放心吧,有我在,沈蔷薇不能伤害你半根汗毛!”

  沈蔷薇不跟这俩傻子争辩,拿上包转身即走。

  有小喇叭撑腰,叶莺稍稍安心,有几个瞬间,自尊心作祟,她也难以忍受这样卑微的自己,那她该怎么办呢?听从沈蔷薇的安排,断绝关系,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吗?

  可仅仅只是想到分离,便觉心痛难忍,喜欢一个人竟是如此的纠结痛苦,这痛苦又令她沉醉着迷。

  对于喜欢,叶莺毫无经验,难以避免全身心投入其中,还没有学会为避免伤害在感情中保留部分自己。遇见沈蔷薇这样的人,若非足够柔软、细腻、率真,如何能撬动她紧闭的心扉呢。

  受伤当然也是在所难免。

  到底还是伤心的,晚饭时叶莺不愿与沈蔷薇同桌,自己去厨房找了只二碗,半碗饭半碗菜端到花园里去吃,小喇叭同仇敌忾,冲沈蔷薇用力“哼”一声,端起碗陪她去了,两人凑在一块嘀嘀咕咕说些小孩话。

  连一向不问世事的冯姨也察觉到了,饭桌上问沈蔷薇,“你跟女学生不会是有情况了吧,你瞅你俩关系可有点不一般啊。”

  沈蔷薇疲惫捏捏眉心,不置可否。

  既然要赌气,叶莺晚上当然不会再去侍寝,沈蔷薇有些话想跟她说,等到十点还不见人,知道她不会来了,便起身去寻。

  几声叩门响,无人应答,沈蔷薇开门进去,小卧室里也不见人影,沈蔷薇下楼,冯姨用下巴努了个方向,沈蔷薇朝别墅后门走去,绕过花藤,果然在泳池边看见她,挽着裤腿,双脚泡在水池里,手里攥一朵白色小花,脊背压得很弯。

  沈蔷薇默不作声到她身边坐下,白色野蔷薇已经被她藏进手心里,她身体微微朝外偏,是小孩子敢怒不敢言的防备姿态。

  “把脸转过来看着我。”沈蔷薇命令道。

  叶莺心说凭什么,身体僵住不动,心里又害怕她没耐心走掉,犹豫几秒,稍稍朝她偏过身,头却垂得更低了。

  “把头抬起来,看着我。”

  “我不。”她小声嘟囔,“我又不是狗,任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沈蔷薇心中一声长叹,双手捧起她的脸颊,直言:“你真的很蠢。”

  叶莺:“我蠢。”

  沈蔷薇:“你蠢。”

  “你大晚上不睡觉,来找我就为了骂我蠢,我蠢,那你就是有病。”她眼泪毫无预兆就滚下来,融化在沈蔷薇指缝,“我蠢才会喜欢你。”

  沈蔷薇无言。

  她到底还是无法拒绝这样一只可怜巴巴的淋雨小狗,无法拒绝那双眼泪洗过的温润黑眸。

  “不要哭了。”沈蔷薇倾身,吻过她的嘴唇,软软的,咸咸的嘴唇。

  如此迅疾、热烈的喜欢同样让沈蔷薇感觉无所适从,昨天夜里在叶莺的小床上,一场餍足的亲吻后,她们抱在一起,她闭着眼睛傻乎乎向她表白,说她从来没有这样喜欢过一个人。

  沈蔷薇说好巧,她也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喜欢过。

  伤疤随时间愈合,被掩埋在深处,不代表它不在了,她的戒备和冷漠并不是毫无由来。

  “你又要骂我,又要亲我,便宜都让你占了……你还那样凶我,我当时心都碎了。”叶莺哽咽着控诉。

  沈蔷薇笑笑,拇指擦去她脸颊泪痕,心里填满了事,实在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女学生跟着她,万一出什么危险呢?高正佑找到她,他的企图绝对不是他所说的那么简单。

  沈蔷薇和高正佑,现在是谁也摸不透谁的想法,或许两人的目的都是一样,都恨不得对方去死。

  “好吧,我对你太凶了,不该那么凶的。”沈蔷薇对自己无底线的妥协感到无能为力,“下次不会这样了。”

  “不要哭了。”她再次吻过她的面颊,看她皮肤下透出那一片脆弱的红,听她嘟囔抱怨脸很痛,安慰说:“给你好好敷个面膜,明早起来就不痛了。”

  吼完骂完,人随便哄两句,亲亲嘴巴,又颠颠摇着尾巴过去打滚摊肚皮,叶莺心里觉得自己太不争气,想再撒撒娇,闹闹别扭,这时候电话却响了。

  她不情不愿离开沈蔷薇的怀抱,裤兜里摸出手机,是个陌生号码。

  “是高正佑。”沈蔷薇说:“接吧。”

  电话接通,叶莺直接开免提,没好气“喂”一声,高正佑问她是不是已经回到宝牙半山。

  沈蔷薇点点头,叶莺应是,高正佑直接发号施令说:“明天上午,你想办法绊住她,让她待在家里哪里也别去。”

  “我怎么绊住?她要出门我还能把她捆起来吗?”叶莺带着浓浓的鼻音问。

  电话那头的高正佑静默几秒,“你在哭?”

  “关你屁事?”叶莺回呛。

  高正佑不跟她争辩,只说:“你妈妈还没退休吧,但也快了,没几年了,辛苦一辈子,眼看马上就能退休享福,你应该也不想她在这个时候丢掉饭碗吧,你大学还没毕业,你妈妈工资虽然没几个,已经是你们家目前唯一经济来源了,你应该懂点事。”

  沈蔷薇倏地抬眸,叶莺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下牙咬紧嘴唇,半个不字也吐不出来。

  挂断电话,叶莺知错地沉默了,沈蔷薇牵起她从水里站起来,拉着她回房间,到底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一遍遍摸她的发顶,像安慰一只犯错伤心的小狗。

  她本来可以不经历这些事的,当然那样她们就没有机会遇见。

  “你不用理会他,我来安排就好。”沈蔷薇让她放宽心。

  叶莺白天哭累了,洗完澡沾枕头就着,沈蔷薇在床边坐了会儿,起身去花园,站在院子里抽了一根烟,然后给周渊打个电话,跟他约好明天见面。

  高正佑之所以强调明天,是因为明天又该带着孩子回高家跟老爷子团聚了,他必然是要趁机做些什么。等了这么久,他终于有所行动了。

  沈蔷薇本来是不想走周亦这条线的,走也不是现在这个走法,比如安排个旧情人或者小新欢气气周亦,挑起内讧,再从中煽煽风,点把火,总有办法制裁他,也不必去招惹周渊。

  可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

  事到如今,多说无益,现下周亦逼婚是周渊的功劳,周渊在向她施压,否则就把她的事告诉她母亲。周亦没办法,只能向高正佑施压,要他想办法解决,高正佑手忙脚乱之下才会把叶莺拉进来,这在沈蔷薇看来,确实称不上一步好棋。

  当然,她也可以理解,如果高正佑也花七八年时间盘算如何除掉她,计划必然天衣无缝、完美无瑕,无论中途发生何种变故都能灵活应对。

  很可惜,这八年高正佑都忙着谈恋爱去了,还以为他的小娇妻只是脾气坏了些,心肠不至于如此歹毒,日日夜夜都盼着他去死。

  高正佑到底想要干什么呢?沈蔷薇苦恼地敲敲眉心。

  聪明人的想法很好猜,抓住一条线,顺藤就能摸到瓜,蠢蛋的想法才是最难猜的,因为他们太冲动了,毫无逻辑,毫无准备,反倒让人防不胜防。狗急跳墙嘛。

  第二天上午,叶莺还没醒,沈蔷薇在床头小柜上给她留了张纸条,连小喇叭都没带,独自动身前往高家。

  抵达高宅是上午八点四十分,车子没敢停得太近,以防周渊不来。九点正,周渊如约而至,沈蔷薇在他的副驾驶看到了周亦。

  两辆车一前一后停在路边,沈蔷薇下车,来到周渊车前,周亦隔着玻璃看她一眼,周渊按下车窗,胳膊肘捅捅周亦,“去吧,不是要结婚,我都开车把你送到高家来了。”

  沈蔷薇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温柔,“不用担心的,我会陪着你,以你的身份,高家是不会为难你的,你有什么要求尽管可以提出,高爷子发话,高正佑不敢不从,你跟他较劲,不如直接跟我进去找老爷子。”

  周亦坐着不动,周渊激将说:“你在家不是挺能耐的,之前还说要私奔,现在人老婆让位给你,你不用私奔,光明正大的不会反倒怂了吧。”

  也许是有周渊撑腰,也许是上次沈蔷薇说的那番话起了作用,周亦不似之前那般坚定,在外人面前被哥哥说了,觉得很没面子,当即叫嚷开:“我那时候只是气你!谁说我一定跟他结婚,我只是跟他玩玩好吗,孩子是不是他的还不一定呢。”

  沈蔷薇一时无言。

  是了,周渊说过,周亦还有个外籍男朋友,年纪好像也不轻了,她父母离异早,父亲早有新家庭,母亲的现任丈夫也只比她大七岁,据周渊分析,她可能是太缺父爱,才专恋老男人。

  但不管是那个年纪不轻的外籍男友,还是高正佑,都不被她的母亲所容,她这种家庭的小孩,不管中间走过多少歧路,最终都会被强扭回正轨。

  周渊下车直接把周亦拽下来,沈蔷薇拉着她手温声劝,“其实这也没什么,不管孩子是谁的,总需要人来承担责任,我们也未必就要把孩子生下来。但你不能凭白受那么多委屈,那些贱男人如何能与你感同身受?你难受,犯恶心,提心吊胆,他却不想负责,只盼着你快些把孩子打掉。什么爱啊情啊,到头来,只要一摊上责任,你就成了麻烦。他就算答应跟你结婚,真的不是出于你身份的顾忌吗?既然你有这层身份,何必再受他的气?”

  周亦不知不觉就跟着她走到了高家大门口,沈蔷薇轻言细语,“你要是恨他,想要他付出代价,现在是个好机会。”

  她绵软的手掌隔着衣料传来鼓励的温度,周亦只觉后背一轻,鬼使神差就进了高家大门。

  沈蔷薇转身,周渊两手插兜停在十步开外,她小跑过去,仰脸冲他温温地笑开,“周先生不进去吗?”

  “这还不够吗。”周渊饶有兴味看着她。

  如果刚才不是亲耳听到她对周亦说的那番话,周渊险些真的以为她只是一朵纯洁无瑕的小白花。

  面前这张脸是极美的,心肠当然也是极黑,但她伸出尖尖的食指按在他衬衫第二颗钮扣,软着声说“你好人做到底嘛”的时候,周渊想也没想,“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