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会儿她出来怎么说?”杨慧问叶依兰。

  叶依兰摇头:“什么也别说,没有证据不要乱讲话。”

  杨慧:“就假装不知道?”

  叶依兰:“真到那份上,她会坦白的。”

  杨慧:“都进砂舞池了还不够坦白?”

  叶依兰:“进砂舞池就一定干那事?”

  杨慧:“不然呢?在里面屙粑粑?”

  叶依兰一时不知该如何为女儿辩解,杨慧胳膊肘捅捅她,又问:“你说,咱家小鸟是上面那个,还是下面那个?”

  叶依兰冷哼,“我的闺女,当然是很厉害的。”

  杨慧目光将她从上到下一扫,不知此人哪来的自信,“那可说不准。”

  总之,叶依兰没打算掺和闺女的感情问题。

  小事上开开玩笑没关系,大事她从不含糊,孩子不管长到多大,都是有自尊心的。

  长辈再是表现关心也应该跟孩子的私生活拉开距离,谁心里还没点小九九了。

  ……

  沈蔷薇扶着叶莺走出砂舞池,好死不死正跟杨慧和叶依兰对上脸,沈蔷薇问怎么办,叶莺抖着膝盖说不知道,只叮嘱她千万不要说露嘴。

  沈蔷薇心说我也想帮你瞒,你先把腿打直,还什么都没干呢就虚成这样。

  倒是叶依兰先朝着她们走过来,“呀,这是中暑了吧,瞧你这一头的汗。”叶依兰从兜里掏出手绢给闺女擦额头,“里面又闷又热,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玩的。”

  叶莺心虚抬头瞟她一眼,叶依兰从零钱小包里掏出来十块钱,“热就出去吧,出去买雪糕吃吧。”

  杨慧也说:“吃,吃两根,你好好消消暑。”然后又递来十块钱,用力捏捏她胳膊,“得锻炼啊,加强身体。”

  这对心大的姑嫂就把叶莺交给沈蔷薇了,临走还托付说让小沈好好照顾她,孩子还小。

  在长辈慈爱的注视下蹒跚走出歌舞厅,身后大门“吱呀”一合拢,叶莺马上就活蹦乱跳了,她还很得意,“她们都没有发现!”

  “真的没有发现吗?”沈蔷薇深深看她一眼。

  “当然啦。”她煞有其事分析,“女生之间就是这样的嘛,就算是亲亲抱抱也没关系的,我姑姑和妈妈好了二十多年,她们肯定也觉得我们是好朋友那样的好。”

  好吧。

  沈蔷薇在心里默默地说,好吧。

  小广场东南角有棵大榕树,树坛边一圈木椅,红漆半剥,几个老头坐在树下摇着蒲扇打牌,有个七八岁大的男孩蜷在一边睡觉,沈蔷薇和叶莺在空位上坐下,撕开雪糕包装纸开始舔。

  太阳落在水泥地上,白晃晃刺得人睁不开眼,树荫下却很凉快,有风的话就更好了,身体懒懒的,坐下就不愿动弹,只是雪糕得快些吃,不然就淌到手上了。

  沈蔷薇说:“我要躺在你的腿上睡觉。”叶莺“嗯嗯”两声,先跑去把垃圾丢掉,回来坐好,拍拍大腿,沈蔷薇便拢了裙子躺到她身上。

  阳光被树冠筛成碎碎的一片金,风过时满树哗哗的响,蝉在树上叫,街边有卖老面馒头的小车响着喇叭开过去。

  沈蔷薇很少去羡慕谁,对于命运中遗憾缺失且难以弥补的那一小撮,她从来视而不见,或者说自我安慰更为准确,常常市侩庸俗地想:钱生万物,有什么是钱不能买到的?

  但这世上确实有用钱买不到东西,比如爱、亲情、人的天真。

  还有夏日里的懒散午后。

  叶依兰拜托她好好照顾叶莺,说叶莺年纪还小,沈蔷薇听懂了,可她们之间并不是那种关系,她也没有替别人照顾小孩的义务。

  差不多了,到此为止吧。

  沈蔷薇最终没留下来吃晚饭。

  下午三点,刘师接到电话,开车来接,沈蔷薇回去拿上衣服和小包准备乘车离开,叶莺亦步亦趋,沈蔷薇上车后却没给她留门,“砰”一声把她关在外面。

  她脸上露出惊讶的惶恐,急忙去拉车门,拉不开,又拍窗户,“你不带我啊。”

  车窗降到一半,露出沈蔷薇冷漠精致的脸,她声音比车里空调还要冷三个度,“你可以不跟我回去的。”

  “什么意思啊。”叶莺声音弱了,手指搭在车窗,额上一圈毛毛汗,顶着大太阳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沈蔷薇说:“我工资都给你结了,你还要跟着我回去?回去干嘛?”

  叶莺有点懵,“你给我结工资,不是因为我要给妈妈过生日买礼物吗?”

  沈蔷薇样子有点不耐烦,“你是真傻还是装傻,我再说一遍,你的工资我已经付清了,就是你我互不相欠了,所以你不用跟着我回去,懂了吗?”

  叶莺手指一根根缩回来,“你干嘛突然变得这么凶……”她还不太相信沈蔷薇就这样丢下她,讨好说:“你还有事要办的话,我可以陪你去,你不想让我陪的话……那我陪小喇叭,走的时候她还叮嘱说让我一定要回去的。”

  车窗全部落下,沈蔷薇坐在车里皱着眉看她,她又试着去拉车门,拉不动,松开手,有点尴尬地抿抿嘴巴,眼睛瞟到驾驶座,手指暗搓搓地指,给刘师打信号。

  刘师不敢开,沈蔷薇静静看她片刻,声音不高,但语气绝对称不上好,“你不是一直想走吗,我现在就是在放你走啊,你的工钱一分也不差,你可以走了。”顿了顿又补充,“我说真的,不是在跟你开玩笑。”

  沈蔷薇翻脸太快了,二十分钟前她们还手牵手躺在大榕树下睡觉,她头枕着人家大腿,玩着人家手指,趁旁边人不注意还勾着人家脖子偷偷碰了一下嘴唇。

  时间再往前推一个小时,她们在砂舞池忘我接吻,亲密抚慰,不分彼此。

  叶莺回想整日经过,实在想不到是哪里没做好惹怒了她。

  她说要走,想着她可能还有别的事要办,也没敢强留,跟妈妈打电话说晚上不回去吃饭了,已经是打定主意要跟她一起走的。现在为什么把她关在外面呢,她又没做错什么。

  叶莺试图挽留,声音有点哽咽,“可是,我们合同还没有到期,我还得继续教小喇叭画画,我走的时候,她说你不高兴,让我办完事就快点回去……你来找我,我好开心,可是你现在为什么又不带我走呢。”

  “合同就是个笑话,你居然到现在还相信合同,那就是逗你玩的。”沈蔷薇声线平直,刻意忽略她话里所有暧昧的关键,怎么疼怎么往她心窝子上戳,“再说,你的薪水不是已经按照合同支付了吗?钱都到手了,你还死赖着干什么?”

  刘师用力地握了下方向盘,悄悄打开车锁,沈蔷薇瞪他一眼,他又赶紧锁上,连呼吸也只敢一小段一小段放。

  “我不是为了钱。”叶莺两只手重新搭上车玻璃,着急解释,“他来找我,我是骗他的,我没想真的跟他交易,我一开始没说是不好意思,他的要求太丧心病狂了,我后来不是都告诉你了吗,我没想瞒着你……”

  沈蔷薇抬手打断,“那就回归正常生活吧。”

  胸口涌出酸涩,叶莺两手脱力垂下,眼眶已经蓄满了泪,模样很蠢地大大睁着,害怕一眨眼,泪就掉下来。

  她什么都明白了。

  “所以我对你没有价值了是吗。”情绪翻涌,叶莺喉头哽塞,用力吸气努力保持声线平稳,尽力不让自己样子太过难看。

  “你来找我,也只是想套我的话,想知道他的计划,但他还是让你失望了,他根本玩不过你,我只是你计划里的其中一环,很失败的一环,如今反而可能会给你招致祸端,所以,我被舍弃了吗……”

  眼泪争先恐后涌出,迅速滑过脸庞,叶莺手背用力擦一下脸,吸口气继续把下面的话说完,“你去接近周渊,是因为他能帮到你,你带着我,就不需要跟他走得太近,他碍着我也没办法靠近你,是吧。你连……你给我买的车,你说送我的车,也是为了有个由头能把他约出来,你根本不会骑车,但是我会……我那时真的好高兴,你以为你真的是给我买的……”

  “还有,高正佑说,你是想利用我妈妈跟他的关系,想利用我,有一些不好的企图,但是我知道你其实改变了主意,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总之你没有……结果高正佑现在又喊我来勾引你,拍你的照片,我真的很难,我以前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我一直以为我们是一伙的,我可能没有办法真正帮到你,但我心是向着你的,我觉得我们这段时间的相处也不是假的。”

  她眼泪汹涌,难以克制,颤抖的双肩如溺水蝴蝶濒死前无能为力的挣扎。

  沈蔷薇却无动于衷,目光平静地看着她,叶莺隔着一层模糊的泪水同样看着她的眼睛,试图看透她内心,想从里面真真正正掏出点什么来。沈蔷薇对她是否有半分的怜惜、愧疚,或者一丁点的喜欢呢?

  哪怕只有一丁点。

  “你确实没有价值了。”沈蔷薇陈述。

  如一记重拳将她撂倒在地,叶莺齿关用力咬唇,眼泪大颗大颗落在紧扣的手背,拇指用力掐进虎口,试图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

  “那你说喜欢我,也是骗我。”她还是问了,其实更像说服自己,“你主动吻我,抱我,翻来覆去说喜欢我……你敢说,那些全部都是骗人,都是演戏,你的计划真的需要你付出到这种地步吗?”

  沈蔷薇却没有给她质问的机会,车窗缓慢关闭,叶莺看见她侧脸如消失在海平线后的太阳,车子发动,世界陷入黑暗,绝望的海水漫上堤岸,她双腿如灌铅,无处可逃。

  她低下头,脖颈弯曲出脆弱的弧度,眼泪落在滚烫的水泥地砖,如有生命般被灼痛得尖叫、呐喊。

  行人纷纷侧首,她全然不在乎,像一尊雕像,自虐般承受烈日炙烤,挥发水分。

  车轮在沥青路上缓慢滑行,沈蔷薇保持回头这个姿势已经很久,她看见她一动不动立在路边,死去了般,却倔强地挺直脊背,下午三点的太阳煎熬着她。

  刘师车速放得更慢,几乎是用爬,惹得后方车辆频频不满鸣笛,有人甚至把头从车窗里伸出来骂。刘师无动于衷,紧贴着路边爬。

  “你是不是觉得你很懂我。”沈蔷薇面无表情地转过脸,双瞳黑沉如鸦羽。

  车内空调很足,气氛瞬间跌至零下,刘师沉沉吐了口气,脚踩油门,慢慢提速。

  结果没滑动出几步远又被红绿灯拦住,刘师顿时一阵窃喜,忍不住回头看,那个瘦长的影子还站在人行道上,有好心的路人担心她,上前跟她搭话,她谢绝了好意,摆摆手坐到路边花坛,脸埋进臂弯里。

  “要不你下去陪她。”沈蔷薇冷声。

  刘师尬笑,“我下去了,谁给您开车呢,是吧。”

  十字路口,九十九秒红灯,半辈子一样长,十秒倒计时,刘师终于忍不住再次回头看,沈蔷薇已经闭上了眼睛,疲倦靠在车门。

  他轻轻叹了口气,踩油门发动车子,过了斑马线,左转,正准备上外环,沈蔷薇声音柳絮一般搔过耳廓。

  “算了,回去接她吧。”

  刘师立即振奋起来,双手握紧方向盘,超车,变道,准备调头。

  回到她们分别的地方,叶莺仍坐在原处脸埋进膝盖里“呜呜”地哭,单薄夏衫下后背两排肋骨清晰排列开,沈蔷薇走到她身边,手按在她滚烫的发顶。

  她茫然地抬起头,一张脸泪水涟涟,热气腾得双颊通红,像不小心掉在地上融化的冰淇淋。

  该如何将她打捞起。

  “别哭了。”沈蔷薇毫无温情安慰道。

  她重新埋下脸,赌气地别开头,脱离了沈蔷薇的掌控。

  很晒,沈蔷薇一秒也不想在太阳底下多待,拉起她手腕蛮力一扯,扭身便走。

  刘师赶紧下来开车门,沈蔷薇手再往前一扯,叶莺趔趄两步被塞进后座,她用力砸上车门,从另一边上车,车子重新上路。

  刘师喜气洋洋,这次是一个不少了。

  可怜见的小鸟,受了天大的委屈,哭得缓不过劲儿来,蜷成一团缩成车门边,眼眶鼻头一片红,汗水湿透鬓发,凌乱贴在腮边,又狼狈又可怜。

  沈蔷薇深吸了口气,捏捏眉心,压着声说了句别哭了,叶莺哭得更厉害,一边哭还一边抽抽,好像喘不过气下一秒就要憋死过去。

  “叫你别哭了!”沈蔷薇拔高音量。

  她双手捂紧嘴巴,只敢小声啜泣。

  作者有话说:

  刘师:我还不懂啊,我啥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