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夏日,灿阳高挂,老家属楼坐北朝南,前后贯通,风在门缝里“呜呜”的响,室内并不闷热,沈蔷薇吃饱饭,躺在沙发上打起了盹。

  电视里很小声放着动画片,虽然已经不是小时候看的那些,但感觉大抵相同,久违的自在、闲适、安宁。

  泛黄的天花板,疲惫转动的老电扇,冰箱和电视柜上盖的白色蕾丝布……老家具自深处散发出厚重木香,万年历纸张边缘被翻阅得圆润,磨砂质感的地砖表面道道杂乱划痕是时间经年累月的沉淀。

  沈蔷薇想起了小时候。

  人总是会怀念小时候,并非真正怀念其实凋敝穷酸的故乡,幼稚的童年游戏,以及当时甚觉美味的廉价小食。仅仅是怀念那时的容易满足、原谅和信任。

  一路走来多么艰辛不易,没有人想要真正回到过去。

  沈蔷薇想,她为什么会喜欢叶莺呢,或许就是她身上那份来自遥远的孩童时代,被长辈妥善保护至今仍未消耗殆尽的的天真、质朴。

  沈蔷薇想,如果父母还健在的话,她们大概是一样的。

  现在的叶莺,就是沈蔷薇最想长成的样子。

  她其实早就过了满脑袋胡思乱想的年纪,在高家这些年更是修炼得越发不近人情,落下的每一步都必须踩到实处,必须有利可图。

  人长期生活在这种高压环境下,渐渐失去一切对浪漫和爱情的美好幻想。

  沈蔷薇贫瘠的想象力中,只有一种模糊的感觉,一种朦胧的意象,脱离了自身苦痛童年经历,一个完全由她大脑虚构的家。

  她仰面躺在沙发上,看见天花板渗水干涸后形成的不规则大陆板块,感觉到电扇风把头发吹到脸上的痒,想象忽地落地,有了实体。

  或许就是这样的一套老房子,两位和善的长者,对生活和食物的热爱。

  沈蔷薇庆幸,几次为数不多对女学生的‘仁慈’让她有机会享受到这片刻安宁。

  可那又何尝不是叶莺对她的‘仁慈’呢。

  洗好碗的叶莺重新回到沈蔷薇身边,手背轻轻贴了贴她额头。

  沈蔷薇握住她手腕,将她手掌贴在脸颊,那手心湿湿软软,带洗手液的柠檬香气。

  “你才刚睡醒,又困了呀。”其实叶莺想问她,今天没有别的安排吗。

  如果沈蔷薇昨晚没来,她现在必然已经回到别墅,可沈蔷薇来了,虽然是在自己家,习惯了受她差遣,叶莺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好。

  “在等你啊,你带我出去玩吧。”沈蔷薇坐起来,没骨头似偎进她怀里,“奴家任由处置。”

  叶莺还真想到一个好去处,“那就跟我来吧。”

  是这座日新月异的钢铁森林中,藏于鄙陋夹角的一处上世纪遗址——歌舞厅。

  老居民楼的楼道里总是布满黑红蓝三色小广告,墙皮剥落如同巨大的伤口,拉开蓝色掉漆的生锈铁门,走在开裂的水泥路上,头顶树木遮蔽太阳,两只野猫趴在石桌上互相舔毛,不知道谁家小孩蹲在水坑边玩泥巴。

  走过小卖铺,路边撑红伞的水果摊,穿过小广场,叶莺带她来到电器厂办公大楼,进入深蓝色的玻璃大门,一股幽凉潮湿的气味扑面而来,水磨石地面颜色暗淡,已经难以分辨出当时的花纹。

  此类老楼,楼梯总是格外的宽敞,拥有独属于那个年代的大气沉稳,沈蔷薇跟着叶莺上二楼,悠扬的华尔兹舞曲自这栋苍老的建筑身体内部传出,她们脚步立即变得轻快起来。

  叶莺牵着她手小跑过去,推开外面一扇沉重的黑色木门,里面还有一面朱红色厚绒布帘,掀开帘子,往前走几步,舞厅大门口摆了张长桌,桌后一位大姨戴着老花镜正在台灯下打毛线。

  听见脚步声,大姨头也没抬,“十五块钱一个人,不限时长,扫码付款。”

  叶莺说:“我是内部人,我妈常来的。”

  大姨问:“你妈是哪个?”

  叶莺说:“叶依兰呀,电器厂厂花。”

  大姨终于抬头,老花镜底下瞥她一眼,“两个二十。”

  舞厅光线昏暗,头顶各色灯球在地面投下零碎光片,左侧是音响区,右侧几个半圆形的红绒沙发和玻璃茶几,桌面上尽是保温杯,空气里有淡淡杀虫剂和老家具的腐朽味道。

  音响里放贝多芬的《G大调小步舞曲》,曲调轻快,若微风过耳,不少老头老太太已经跳上了,搭肩搂腰转圈圈,

  “你妈妈也在。”沈蔷薇给她指了个方向,又招手冲她们打招呼。

  杨慧跟叶依兰搂在一起嘀咕,“我说她有问题,是吧?”

  叶依兰还不愿意承认,“人家来玩,跳个舞怎么了嘛,你不要因为自己有问题,就觉得小鸟也有问题,她恋爱都没谈过,她懂个屁。”

  “是啊。”杨慧说:“所以我一直觉得她不怎么像你,年纪轻轻就恋爱经验丰富,她老实过分了,像我哥,憨头憨脑的。”

  叶依兰说:“女儿都是像爸爸的,像爸爸也好,爸爸性格好。”

  杨慧:“那你意思就是我性格不好咯?”

  叶依兰:“我可没有这样说。”

  杨慧:“你经常说老头性格不好,现在又说女儿像爸爸,不就是说我性格差?”

  叶依兰:“那你觉得你性格好吗?”

  杨慧:“我不要我觉得,我要你觉得。”

  ……

  “我们也来吧。”叶莺牵起沈蔷薇的手,展开怀抱奔向场中,“你会跳吗,我来教你。”

  “你小看我了不是。”

  想要融入小姐太太们的交际圈,不会跳舞怎么行,沈蔷薇不仅会跳,还跳得很好,两人手掌一合拢,叶莺就知道她是练过的,仪态很好,起手也非常专业。

  华尔兹舞步缓慢,以旋转为主,步伐绵绵,华丽优雅。沈蔷薇感觉很可惜,“早知道要来跳舞的话,我一定选一条大裙摆的裙子。”

  叶莺说:“我没有那种裙子。”她努努嘴,“你今天穿这个百褶裙还是我妈妈在网上看了学着给我做的,我平时都不怎么穿。”

  沈蔷薇惊喜“啊”一声,怪不得感觉面料十分不同,“你妈妈好爱你,做得很好啊,不穿太可惜了。”这身裙子她打算黑吃了。

  叶莺摇摇头,“我小时候不爱穿裙子,我长得太高了,我姑说我穿裙子就像一面倒插的旗。”

  沈蔷薇“咯咯咯”笑。

  乐曲舒缓柔美,步伐富有节奏,面面相对,感情毫无掩藏于自然流露,裙摆没有大大地飘起来,沈蔷薇感觉心已经高高飞到天上,在云间踮脚旋转。

  “别老看我。”沈蔷薇说。

  “那我看谁,一屋子老头老太太。”叶莺就想看,三拍一组,三步一伏,升降、倾斜、摆荡,这滋味万分美妙。

  不知不觉,老年组和青年组转到了一处,杨慧说:“小沈跳得很好,以前学过吗?”

  “学过,只是不常跳。”沈蔷薇回答。

  叶依兰说:“小鸟小时候就常常跟我们来跳,这么多年,终于有自己的舞伴了。”

  “啊,她从前没有舞伴吗?”沈蔷薇配合问:“那怎么跳呢?”

  叶莺着急喊了一声妈,叶依兰没打算给她留面子,“搂着布娃娃跳呗,搂空气,也搂过人家小狗。”

  沈蔷薇低低笑起来,搂小狗,那得是什么样的场面,“你小时候这么可爱啊。”

  叶莺:“小学时候爱跳,上中学就不跳了。”

  一曲接近尾声,叶依兰提议说:“要不我们拆对来跳吧。”

  叶莺立即否决,“我不跟姑跳。”杨慧冷哼一声,“你当我愿意跟你跳,你跳得那么烂,人家小沈的脚指头都快被你踩瘪了!”

  “我只是很久没跳,刚开始不熟悉!”叶莺拉着沈蔷薇走开,不要跟她们说话了,一点不懂尊重小孩。

  在沙发上坐下休息,叶莺用一次性杯子给她接了点水喝,一对中年男女起先规规矩矩坐在她们身边,沈蔷薇注意到他们一前一后起身,走到舞厅角落一块黑黑的幕布后面,双双消失不见。

  她好奇拉着叶莺看:“那块黑布后面是什么?”

  “砂舞池。”叶莺解释。

  沈蔷薇:“什么意思。”

  叶莺伸手比划,“布后面就是一个四方的小舞池,没有灯,里面黑黢黢,还很窄小……嗯。”

  沈蔷薇:“外面那么大,为什么要去里面跳?还没有灯。”

  叶莺抿紧嘴唇不说话,垂下眼帘,挺不自在地东张西望,脸也诡异红了。

  沈蔷薇是什么人,她一下就懂了,开始不怀好意“哼哼哼”笑。

  “我小时候误闯过一次。”叶莺难以启齿。

  “撞见了?”沈蔷薇立即把脑袋凑过来,“看不见,总听到了吧?”

  “听到我也不懂啊!”叶莺拍大腿,“是长大以后才懂的。”

  两人对视一眼,捂着嘴巴在沙发上笑作一团。

  许久,叶莺正色,“不过后来整治了,不准他们那样干,跳舞的人变少,自然而然就规范了。”

  沈蔷薇目光跃跃欲试,“我们也去跳砂舞吧。”

  叶莺双手比叉,“NO!”

  沈蔷薇才不管,“我先进去。”她脚步轻盈,翩翩地跳开,“等你哦。”

  叶莺坐在沙发上抠了一会儿手指,瞅准大人没注意,也猫腰跑了。

  “两个女娃娃,跳啥子砂舞哦。”有人嘀咕。

  消息很快传到叶依兰耳朵里,杨慧握住她肩膀使劲摇,“完逑,砂舞都跳上了!”

  音响里开始放《风流寡妇圆舞曲》,叶莺跟沈蔷薇抱在黑漆漆的砂舞池里跳不正经贴贴舞,一切正合时宜。

  头顶有专门的小音箱,声音很大,说话必须得贴着耳朵,沈蔷薇感觉好新鲜,一直埋在她肩头笑,“黑呼呼确实很有气氛。”

  叶莺两手老实搭在她腰间,跟随曲调左右摇晃,“呵呵”傻乐,本来一开始没那意思,沈蔷薇觉得不能浪费这么好的机会,提议说:“来接吻吧。”

  “不太好。”叶莺说。

  老实孩子从来没干过这种事,再说妈妈和姑姑还在外面呢,待会儿被捉住了怎么办?

  “那又怎么样。”黑暗中沈蔷薇踮脚找到她的唇,叼住唇瓣,温热吐息落到她的脸上,“你觉得不好,就别动,我来就好了。你坚守自己的道德,我没有道德。”

  “不要嘛——”叶莺求饶。

  “哪来那么多废话。”

  叶莺心里乱极了,感觉来得迅猛,理智决堤,顷刻便被淹没,呼吸困难。这跟在家不一样,这太……太刺激了,她一时难以自持,喉咙里溢出软软的咕哝声。

  “喜欢吗?”沈蔷薇拇指摩挲她绒绒的后脑勺,有一下没一下啄,心口饱涨甜蜜,涓涓爱恋流淌,“我也好喜欢。”

  舞池里有一张小凳,一曲结束,叶莺精疲力竭靠坐在墙壁,比八百米体测还累。

  沈蔷薇跨坐其上,头枕着她的肩,因餍足而感觉惬意,少有的温驯。

  “我说了。”叶莺擦一把额头的汗,再这样下去她真完了,身体已经开始吃不消了。

  叶莺说:“我招了,我全招,我告诉你高正佑跟我说了什么。”

  “我不着急知道的。”沈蔷薇嘴唇擦过她下颌,两只手搂住她的脖子,“我表现还不够好,还要再接再厉。”

  叶莺苦笑两声,沈蔷薇的厉害她算是见识到了,“我玩不过你,我投降了。但我一直不说,不是我想让你做什么,而是……真的,难以启齿。”

  沈蔷薇隐隐猜到什么,叶莺疲惫地闭上眼睛,“他让我跟你那什么,然后拍照片,要拿照片去找老爷子,跟你离婚,然后让你净身出户。”

  “照片?什么照片?”

  “就是……他让我勾引你嘛,然后我们两个,那什么的,照片。”叶莺声若蚊喃。

  沈蔷薇久久无言。

  亏她还以为高正佑想出什么不得了的高明计策。

  就这?就这?

  这样的对手,还真是无趣啊,一点挑战性都没有。真令人失望。

  不过想想也合理,周亦怀孕逼婚,他临时抱佛脚,哪有什么好办法可想呢?到底还是高看了他。

  “所以你答应他了?”沈蔷薇问。

  “我现在告诉你了。”叶莺说:“一开始就没打算瞒你。”

  “酬劳呢?”

  “他说给我买房。”叶莺手背擦擦耳鬓的汗,“我还在考虑。”

  沈蔷薇说:“你要现金吧,不然你怎么瞒过你妈妈,怎么解释凭空多出的一套房产?要现金的话,以后就说毕业了上班挣的,或者别的收入,怎么都比房子好解释。”

  叶莺:“啊?”

  “拍照嘛,我还蛮期待的。”沈蔷薇简直期待得要死,才只是亲亲她就虚成这样,真拍照还不得晕死过去?

  还得谢谢高正佑,给她的生活增光添彩。

  叶莺不敢期待,妈妈生日被破坏,她气昏了头,当时只想狠狠报复高正佑,希望沈蔷薇有办法惩治他,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后面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合适,心里很多顾虑。

  “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叶莺在小凳上软成一滩,失去了全身的力气。

  “你什么都不用想,我来安排就好了。”沈蔷薇趴在她胸口,轻轻吻过她唇角,“累了就回家休息吧。”

  叶莺“嗯”一声,她能量耗尽,确实需要休息。

  然而,就在叶莺以为这是今天的极限之后,她衣衫不整,面带潮红,在沈蔷薇的搀扶下走出砂舞池时,好巧不巧,或许是血缘的灵犀,不经意间抬头,正跟靠在沙发边与人聊天说笑的杨慧和叶依兰对上视线。

  一曲罢,场中陷入寂静,连空气都凝固。

  叶莺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