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仰起脸,从树杈里看见了月亮。

  小广场乐声欢天喜地,振聋发聩,曲调极富韵律,使人忍不住想跟随、起舞。

  不是寒冬,不是雨天,今夜,电器厂舞蹈队大军中,叶依兰和杨慧本不该缺席的。

  她们会跳很多舞,除广场舞外,偶尔跳秧歌,更多时候还是喜欢跳国标,其中华尔兹跳得最好,其次是狐步舞。

  端庄、优雅、富有感情,叶莺曾戏称为眉来眼去舞和黑灯瞎火摸摸舞。

  用dvd的年代,家里是有很多舞蹈碟片的,每个周末叶莺趴在阳台书桌上写作业,妈妈和姑姑就在客厅里放着碟片学跳舞。

  现在已经很难找到80、90年代遗留的交际舞厅,水磨石地面,银色灯球,朱红绒面沙发椅……

  电器厂大楼二层还有一个,只在周末开放,叶莺有空也跟妈妈和姑姑一起去,会简单跳一点华尔兹。

  她们平时也拌嘴赌气,往常叶莺只觉得好玩,当个热闹看,还常常笑话她们幼稚。

  今天她却一点也笑不出来,更想不通自己怎么会有那么好的耐性,听高正佑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叶莺坐在小广场无花果树下的长椅上,有熟识的邻居阿姨过来跟她打招呼,问:“你家那两位老小姐怎么没来啊。”

  叶莺只能说:“今天有点不舒服。”

  高正佑跟她坐在同一条板凳上,两肘撑在膝头,脚边攒了一地的烟灰烟头,邻居阿姨翻他个白眼,“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流氓混混,真没素质。”

  高正佑置若罔闻,待人走远,方才转头问叶莺,“想好没?”

  现在摆在她面前的有两条路,第一条路就是反手从花圃里捡块板砖拍死丫。

  什么花园别墅,什么狗屁喜欢,通通滚蛋,她再也不要掺和进高家那摊子破事,她们怎么撕怎么咬,不再跟她有半分关系,阴谋、算计、隐忍、痛苦,从此远离她的生活,反正钱也赚到了。

  这是最明智的选择。

  可叶莺如何能甘心?

  她罕见感觉到恨。

  一直以来,和沈蔷薇的关系就好比燃气灶和陶瓷炖汤锅,沈蔷薇小心控制着火候,只要汤汁不沸出锅盖,她都可以装作若无其事,任其煎熬、痛苦,清醒麻痹自己,等她停手,或是熬干自己,炸裂成片。

  高正佑却偏要把她剖开,片成片整整齐齐码好,按着头,怼到鼻尖上让她闻,让她看,还问她,“你是不是傻,她只是在玩你啊。”

  她只是装傻,不是真傻。

  但不得不说,高正佑真的很蠢,且自以为是。他觉得自己很高明吗?发表长篇大论眯着眼抽烟的样子很帅吗?以为自己是李世民还是成吉思汗,是什么给了他高高在上藐视天下的错觉?

  高正佑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如果他不是挑今天,如果杨慧不在,如他试想那般,旧友闲叙,追忆往昔,‘度过一个相对愉快的夜晚’其实不难,只要话术得体,装得足够谦卑温良。

  叶莺也都不会像现在这般怨恨他。

  果然,华服锦裘只能装点外表,獐头鼠目之辈穿上龙袍也变不成太子。

  “就按你说的办吧。”

  叶莺起身,不想再多谈,高正佑立即嘻嘻笑起来,“是嘛,沈蔷薇就是玩弄你的感情啊,我以前可从来没听说过她喜欢女人,你别看她长得漂亮,其实一肚子坏水。”

  “你又是什么好东西?”叶莺反问。

  沈蔷薇不是好人,这毋庸置疑,你就是好人?你有什么资格评价她?

  潜意识里的维护足够说明问题,使她如此痴迷,沈蔷薇的确不是什么好人。但她坏得有理有据,合情合理,她就是坏?那又怎么样呢?

  “我不是好东西,我可以给你钱,沈蔷薇舍得吗?她的钱都是从高家拿来的,没有高家她算个屁,一天几百块钱让你陪吃陪.睡,还扣你工资,抠门死了!你放心,我对女人从来都很大方,事情办好我一定不会亏待你。”

  高正佑起身,抻抻衣领,抖抖裤腿,满脸都是小人得志的猥琐嚣张。他伸出右手,“合作愉快?”

  叶莺调头便走。

  高正佑扬声喊:“看你表现了!”

  人还是不能过得太舒服,财富、地位,得来太过容易,就会变蠢,觉得一切理所应当,别人轻易的服从和妥协在他看来似乎本该如此,不懂换位思考其中深意,终究玩火自焚。

  叶莺不再理会他,昏黄老灯下大步往家走。

  到家,满桌的菜都已经凉透,叶依兰呆呆坐在沙发上,听见门响,许久才疲惫地眨眨眼睛。

  叶莺关上门,钥匙丢在鞋柜,换了鞋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抱住她,“妈妈。”

  叶依兰身子一下就软了,脸埋在叶莺肩膀上“呜呜”哭了起来,“妈妈没有像姑姑说的那样,我只是……你的老板嘛,我就让他进来了嘛,早知道这样,我肯定不会放他进来的,我不知道啊,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啊……”

  她委屈极了,怎么也想不到好好的生日过成这个样子。

  “我知道,妈妈都是因为我,在替我考虑,我会帮你把姑姑哄回来的。”叶莺一下不停地给她顺背,“别哭了,不然明天眼睛肯定肿了,不好看的。”

  叶依兰伤心,很大一部分原因还是来自杨慧,朝夕相伴二十余载,通过眼神和肢体自然发酵的,浓烈的、隐晦的、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感,唯有彼此方能体会。

  该如何述清,又有谁能懂得,在那个年代,怎敢随口说爱。

  克制压抑了这么多年,她们还有希望看见天日吗,是顺势就此远离,回归‘正常’,还是一鼓作气,破釜沉舟。

  叶依兰感到深深的疲惫,她很迷茫。

  叶莺说:“我去把菜热一热,我们吃点东西好不好,你想吃蛋糕吗?还没有点蜡烛呢。”

  叶依兰摇头,“慧慧不在,我什么也不想吃……也许明天就和好了,明天等她来再吃吧。”

  “可明天就不是生日了呀。”叶莺哄着她。

  “生日生日,它终究只是个日子,没有人陪,今天明天又有什么分别呢。”叶依兰擦擦眼泪站起来,“蛋糕放在冰箱里不会坏的,今天才做的呢,放一晚上没问题,两晚上应该也成……”

  她嘟嘟囔囔回房去,门关上,门缝底下却不见灯亮。叶莺在沙发上坐了会儿,把菜收走,各夹了点盛在大碗里放在微波炉里热热,端着碗出门去。

  爷爷家楼道声控灯坏了,外面防盗门大敞着专程候着她,叶莺上楼站门口,隔着一层蒙防蚊绿纱网的银漆铁门往里瞅,边刨饭边含糊着“姑”、“姑”的喊。

  爷爷奶奶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们家房子两室的,杨慧不必住在阳台,爷爷去给叶莺开门,奶奶去敲卧室门。

  爷爷站门口,“进屋去吧,去屋里坐着吃吧。”

  叶莺不进,退后两步,就站外面等,过会儿杨慧出来,凶巴巴吼,“叫魂啊你。”

  “我妈饭都不吃了,就因为你骂她,她抱着我哭半天,伤心得要命,你也不管。”这事叶莺私心觉得,是姑姑不讲理。

  “我一点没骂错!”杨慧还犟嘴。

  叶莺说:“是你无理取闹,脾气还大,摔筷子就走,一点不考虑我妈情绪。”

  杨慧不说话了,靠在墙壁上,叶莺在楼道台阶上坐下,开始刨饭。

  杨慧脚尖踢踢她,“几岁人了还端个碗四处晃悠,给我滚回家去。”

  叶莺不动,“你忙活一下午,烧那么大一桌子菜,一口没吃上,我心疼你啊,端来给你闻闻味道。”

  “你个死丫头片子……”杨慧回身找笤帚,要抽她,叶莺早跑了。

  台阶递了,等着吧,不是今晚就是明天,最晚也不会超过两天。

  端着碗路过小广场,跳舞的阿姨都散了,小孩也被大人拎着耳朵回家洗澡睡觉,叶莺在长凳上坐下,饭菜被风吹得温温凉,筷子搅和搅和,油汤均裹了米饭,吃起来最香。

  小时候她也常常这样端着碗两家跑,到爷爷家她站门口把碗递过去,杨慧接了盛满递还给她,爷爷在屋里跺脚,“别给那小杂种饭吃!”

  叶莺跟他隔门对吼,“我吃我姑的,我吃你家大米啦!我吃你家大米啦!!”

  在电视里学了什么骂人的新词,心里默背一遍,抄在笔记本上,走路上碰见老头,她揪着书包带过去,骂一句“老不死的”,然后调头就跑。

  空碗搁在一边,叶莺摸出手机来看,十点半了,沈蔷薇该睡下了,她一向睡得早。

  ——我有点事想跟你说。

  还是没忍住给她发消息。

  那边却很快有了回复:想我了吗?

  叶莺一下来了精神:你没睡吗。

  沈蔷薇说:你不在我睡不着,总觉得背后有鬼。

  叶莺:有小喇叭。

  沈蔷薇:她不愿意给我抱,嫌我沉,嫌热。

  叶莺没话找话聊:以为你睡了。

  沈蔷薇敏锐洞悉:我不睡就不敢找我吗。

  想找她的,想见她,如果不是因为高正佑,今晚陪妈妈吹完蜡烛可能就回去了。

  ——要不我来找你吧。

  沈蔷薇说。

  叶莺一下挺直背,太突然了。

  ——为什么?

  沈蔷薇:想你了,想跟你见面。

  她心跳剧烈,像伞面上噼里啪啦的雨。

  ——那,那你晚上睡哪里?

  ——和你,哪里都可以。

  沈蔷薇回答。

  “啊——啊——”叶莺捂脸大叫,“妈妈,妈妈,救命啊!救命啊!”她摔胳膊蹬腿,蹲下又起身,心跳得快从胸腔里飞出来,脸更是烫得要命。

  “我出发了,现在换衣服。”沈蔷薇发来语音。

  “啊,我死了——”叶莺吧唧躺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