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礼品袋搁在客厅茶几上,叶依兰归置好沙发上乱扔的抱枕,腾出地儿来,“坐吧,别愣着了。”
高正佑手虚悬在叶依兰肩膀,“不不,你坐,今天你是寿星,该坐中间。”
“坐哪都一样,别废话了。”叶依兰又去叶莺房间抬把椅子出来。
叶莺还傻站着,眼睛一错不错盯着高正佑,杨慧在厨房里吼,让她去端菜,她动也不动。
“你姑叫你呢。”叶依兰轻轻推她一把。
“你为什么会来我家。”叶莺问高正佑。
“这不是你老板嘛。”叶依兰说:“挺巧的,我们也是老相识,只是好些年没见了。”
高正佑坐到沙发上,两手搓膝盖,“是啊,二十多年了吧?第一次看到小叶莺的时候,我都傻了,长得太像了。我其实早就想来的,犹豫了很久,怕你还在因为当年的事生气。”
“吃水果,别说这些。”叶依兰把果盘往他面前推推,显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叶莺木在原地,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都是中国话,她为什么一个字也听不懂?
杨慧久等她不来,自己端了菜从厨房里走出去,朝她背上拍了响亮的一巴掌,“让你装听不见我说话。”
叶莺终于被打醒,反手摸背,痛得脸都变了形,“你知不知道你是断掌,打人很痛啊!”
“好啦好啦。”叶依兰上上下下给她顺背,想埋怨杨慧两句,嘴唇动动,眼神飘几转,好似心虚,又什么也没说。
杨慧这才注意到沙发上的高正佑,“哟,这是哪位?”
“年轻时候的朋友。”叶依兰赶紧上前介绍,“高正佑。”转脸又跟高正佑说:“我们小鸟家姑姑。”
高正佑说“你好”,右手伸出来,杨慧“哦”了声,手在围裙上擦擦,跟他虚虚一碰指头。
叶依兰招呼,“都坐下,准备开饭吧。”她胳膊肘捅捅傻愣旁边还在摸后背的叶莺,“去,再多拿一副碗筷。”
叶莺满脑袋都是问号,无事不登三宝殿,高正佑为什么突然跑家里来,妈妈竟然还真认识他。
这场合说什么都不合适,叶莺转身进厨房,先静观其变吧。
火上还蒸着豆豉排骨,老房子厨房逼仄,装不下抽油烟机,厨房玻璃窗上面割了个四方口子,安的排气扇,扇叶早让油烟熏得黢黄,却一点黑毛灰都不沾,灶台和墙壁也不见丁点油星,都是妈妈和姑姑的功劳。
叶莺拿了碗筷出来,放在料理台上,摸出手机点开跟沈蔷薇的聊天界面,编辑对话框:高正佑居然跑到我家里来了,坐我家吃饭,跟我妈好像还是老相识……
抬手要按发送,她盯着编辑栏里那行黑体字看了几秒,又一个字一个字删除,退出界面,按灭手机,拿上碗筷回到客厅。
杨慧对高正佑很好奇,“我以前怎么从来没听兰兰提过你?”
叶依兰给杨慧夹了箸小炒肉,“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她同时给高正佑使眼色,希望他嘴上把把门,别再提当年的事,却不知道高正佑是真看不懂还是装瞎,说:“可能依兰还在怪我?”
叶依兰吸了口气,冷下脸岔开话题,“你被你爸接回去,也结婚生子了吧?孩子多大了?”
“孩子两个。”叶莺抢着说:“他前妻给她生了个儿子,都快上高中了,还有个小的,是闺女,他现在的老婆比他小十五岁,闺女上小学二年级,才八岁。”
三个大人俱是一愣,叶莺端着碗,脚尖拨个矮凳过来,长手长脚蜷在茶几边,伸筷子夹菜面无表情说:“看我干嘛?我在他家当家教,他家的事我都知道啊。”
杨慧:“你在他家当家教?这么巧?”
高正佑紧接道:“是啊,说来也是缘分,我跟依兰失联这么多年,却不想会以这种方式重逢,小叶莺刚来家的时候我就觉得面熟,对她感到十分亲切……但我那段时间工作太忙了,老也抽不出时间……”
叶莺冷笑一声。她懒得揭穿,看他肚子里憋的什么坏。
高正佑若无其事转脸看向叶依兰:“虽然分别多年,但我一直记得你的生日,也是想给你一个惊喜,没告诉小叶莺,自己找上门来了,你不会怪我吧。”
叶依兰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咬了半口肉丸子,嘴里磨过来磨过去,就是不咽。
杨慧搁下碗筷,双手抱胸将高正佑上下打量,最后目光牢牢锁在他脸上,高正佑神态自若,任她看。杨慧眯眼,记忆中搜寻,倒还真让她想起些旧事,“你跟我哥,是不是也认识。”
高正佑装傻,“令兄是……?”
杨慧:“杨刚。”
“哦,杨刚啊。”高正佑目光变得悠远而深沉,“他现在还好吗?”
“他死了,早就死了。”杨慧说:“你还不知道吧,杨刚是我哥,叶依兰是我嫂子,叶莺是我亲侄女。”
她记得,哥哥从前确实有一位很要好的朋友,年轻时候,叶依兰、哥哥还有那个她老记不住名字的朋友常常是三人成行。
但她离家很早,以前的事知道得不多。
“你们还是在一起了。”高正佑苦笑道:“我跟杨刚,还有依兰,我们三个以前都在厂里上班,是玩得最好的,只是后来我因为别的事离开……其实我那时候就隐隐猜到了,也是因为这个,没再联系过。”
“那你还回来干嘛呢?”杨慧搞不懂他。
“来看看依兰嘛。”高正佑耐着性子,和和气气的,“不管年轻时候发生过什么,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小叶莺到我家里做家教,我既然知道了她是依兰的女儿,又怎么会假装不认识,不来看她呢。”
虽然叶莺从来没有向沈蔷薇和高正佑提及过家人,但她的家庭住址、家庭成员、手机号、过往履历等,对他们来说根本算不上秘密。
高正佑把礼品袋拿过来,对叶依兰说:“一早就给你准备了礼物,按照你当年的喜好买的,不知道你现在还喜不喜欢。”说着又看向杨慧,“不知道你也在,下次给你带吧。”
“我稀罕?”杨慧嗤之以鼻,“你口口声声说跟我哥是好朋友,听说他死了,却问都不问一句他是怎么死的,你说得倒轻松,都是过去的事了,你对我哥挺过得去,偏对我嫂子过不去?你想干嘛啊?”
“慧慧。”叶依兰按了按她的手,“都是些老黄历了,少说两句吧。”
叶依兰不说话还好,一说杨慧脾气就上来了,“我知道,你跟他好过嘛,你们仨,男男女女不就那点事。你先跟他好的,他年轻时候长得帅呗,厂里人都开玩笑说你们是金童玉女,哪知道人家出生不凡,大少爷,要跟他那有钱爸走,不带你,你被甩了才跟我哥好的,虽然那时候我不常在家,但你们的事也不是一点没听说。”
礼品袋被杨慧抢过去,里面东西倾倒在沙发上,尽是些名贵的珠宝首饰,杨慧一盒一盒码到高正佑面前,脸快怼到他鼻子跟前,“什么意思,你跟我说说什么意思,道歉?弥补?还是想跟她再续前缘?儿女都多大了,你要不要脸啊?”
“慧慧!”叶依兰急得眼圈都红了,“你说话太难听了!”
杨慧扬手就把那堆礼品盒扫到了地上,腾地站起来,“我说话怎么难听,你开门放他进来,不就是还记得从前跟他那段?”
“你胡说八道什么?”叶依兰眼泪就掉下来,“我孩子都这么大了,我记什么记?你觉不觉得你反应过激了,孩子在人家里当家教,人来家里看我,都走到门口了,我不让人进?那像话吗?”
杨慧摇摇头,冷笑一声,“你从来就是这样,这么多年都是我在外面替你拦着,我有时候也分不清,你究竟是真的不懂拒绝,还是就享受这种受人追捧的感觉。”
这话说得有点扎心了,叶莺放下碗站起来,喊了声“妈妈”,又喊了声“姑”。
这场面叶莺其实见过不止一次。
叶依兰五官不说多惊艳,瘦个高,大长腿,年轻时候是绝对的气质型美人。
她爱美,会踩缝纫机,没钱就自己买布做衣裳,各式衬衫、长裙,头发烫得卷卷,用碎花发带蓬蓬捆成一大把,永远抬头挺胸,常惹得路人频频回头。
叶依兰婚前的事叶莺知道得不多,只知道婚后。她年轻漂亮,性格温婉,丧夫后身边也不乏追求者,但那些家伙大半都被杨慧赶走了,杨慧把她霸占去,一占就是二十年。
这附近人都知道这对姑嫂关系好,杨慧又是个暴脾气,她狠撒了几次泼,渐渐没人敢打叶依兰的主意。
叶依兰在外的表现是个讷言、文静、胆怯的小女人,不懂如何拒绝别人的好意,那些家伙也很聪明,以‘孩子’的名义对她好,送零食和文具,买衣服和鞋子,说“给孩子给孩子”,她只能‘勉为其难’收下。
因此,家里虽然不富裕,但叶莺小时候确实未曾挨过饿,受过冻,全电器厂的单身汉一人出一份力,把她养得膘肥体壮。
没有办法,爷爷奶奶怀疑叶莺不是他们老杨家的种,觉得漂亮女人都水性杨花,或许也因为叶莺是个女孩,经济上不给予半分支持,杨刚出车祸死,赔偿的钱叶依兰也一分没拿到。
孩子生下来,吃喝拉撒,上学看病,哪处不要钱?秉着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原则,叶依兰来者不拒。
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个时候杨慧的作用就体现出来了,当一段关系亲密值已经达到顶峰,达到叶依兰不得不作出回应的时候,杨慧必然跳出来棒打鸳鸯。
叶依兰漂亮,可她毕竟是个寡妇,带个小拖油瓶不说,哪个男人也受不住杨慧这样的泼辣,左右权衡,深感不值,只能放弃。
临走骂一句:姓杨的死了那么多年,你们老杨家不认孩子还霸占着叶依兰,干脆给她在家门口竖个贞洁牌坊得了。
叶莺小时候也一直以为,妈妈是被姑姑‘控制’了,直到长大后在法制节目里学到‘仙人跳’这个词,她感觉到一丝微妙的熟悉。
以前两姑嫂就常常因为这事吵架,现在又吵起来了。当然,本来今天什么事都没有的,都是因为高正佑。
杨慧摔了筷子,围裙摘下来往地上狠狠一砸,“你以后爱怎么样怎么样,我吃饱了撑的才来管你。”
叶莺去拉她,她大力甩开,鞋都没换,开门就往楼下冲,叶莺追下去喊“姑姑”,杨慧蹬蹬下楼,片刻就没了影子。
叶依兰坐在客厅里哭,叶莺在楼道里站了几秒,两步并做三步上楼,回家捡起地上被扫落的那一堆礼品盒,胡乱塞进口袋里,冲到阳台,打开窗户扬手就丢到楼下花坛。
“你干嘛非要来我家啊?我招你惹你了?”叶莺冲着高正佑吼。
高正佑二话不说就往楼下走,叶莺追出去,在楼道口叫住他,“你给我站那。”
高正佑转身,冲着她笑,没有丝毫愧疚之情,“我确实是来看望你妈妈,顺便见你一面,有些话想跟你说,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不愉快。你妈妈和你姑姑,意料之外,她们吵架,不关我的事。”
叶莺拳头攥得死紧,妈妈伤心委屈,她也伤心委屈,然而更多是恨,她从来没有这样恨过谁。
“今天是我妈妈的生日。”
“所以呢?”高正佑无赖耸肩,“我给她带了礼物,今晚本来可以很愉快的。”
叶莺:“你本来也可以不出现的。”
他摇摇头,不想再继续无谓的争执,西裤里摸出一根烟点燃,“算了,抓紧时间说正事,其实我是来找你帮忙的,看你妈妈今天状态很不好,你应该也不希望别的事再打搅到她,我拜托你帮我办一件事,办好了……”
他回头看看这栋房龄三十年以上的破败老旧的青砖楼,漫不经心一抬手,笑笑说:“给你家换个房子吧,你上次说你住在阳台上,原来还真不是开玩笑。”
叶莺跟着笑起来,她心里那股邪火快把浑身血都烧干,只可惜没有趁手的武器,不然她现在就冲上去把高正佑捅个对穿,再哐哐剁成肉酱冲进下水道。
高正佑看她瞪大眼,咬紧牙关,胸口剧烈起伏,一副恨他恨得要死的样子,对她的反应实在感到好笑。
“我知道你讨厌我,沈蔷薇跟你说了我不少的坏话吧,那你有没有想过,她为什么选你当家教呢?今天我来,是想告诉你,沈蔷薇之所以会选你,就是因为我跟你妈妈认识。”
高正佑告诉她,“是沈蔷薇先开始筹谋、布局,想算计我,虽然我不知道她具体如何实施,但你跟她的关联,其实在于我跟你妈妈,你好好想想,你跟她素未谋面,她为什么会选你,你身上有哪一点是值得她利用的?不就是因为我跟你妈妈是旧识吗?她一开始就是要利用你的,当然你大概率只是她其中一个选项,你上不上当,或者通过什么方式上当,看你俩的缘分,如果你不出现,她肯定也有别的方案。”
“首先,我真心实意喜欢过你妈妈,在我们年轻的时候,但就像你妈妈说的,这些都是老黄历了。你长得跟你妈妈确实有些相像,你的样子也是我一直喜欢的类型,她想利用你……嗯,我不是存心冒犯,我没那意思,只是一种假设,话不用说得太清楚,但意思你应该能明白吧?或许我猜错了,又或许是别的什么让她改变了主意。当然这一切只是假设。”
高正佑猛吸了一大口烟,青烟偏脸从鼻孔里喷出去,“可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对你做过任何坏事啊,叶莺,我没有想过害你,算计你。今天见你妈妈,我给她带了礼物,也没有暴露你,我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
他笑笑,耸肩,摊手,“你肯定也不希望你妈妈知道你在别墅里跟沈蔷薇做的那些事吧?两个女人,是吧,沈蔷薇在玩弄你的感情啊,她一开始就不怀好意,女人不用负责任的,你只是她无聊时的消遣罢了,玩玩就丢了,到头伤心难过都是你。”
叶莺一言不发,天色已沉,她的脸藏在黑暗中,难以窥视。
一点猩红明灭,高正佑低头踩灭烟蒂,松松领带,“不过也正好,你跟我做事吧,怎么样,我肯定比沈蔷薇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