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有一个夜晚,让她希望太阳永远也不要升起,没有哪一条路,希望它没有尽头。

  这一刻的感觉太好了,叶莺载着她在一条干净的沥青路上走,路的一面是湖,另一面是山,到处都是树。树们或生来就在此,或被移植在此,年年岁岁,安然闲适。

  湖在山里,像一只大碗里盛的绿菜汤,她们绕着碗边一圈圈跑。

  这湖,这山,于浩瀚寰宇不过是只碗,她们于这只碗,不过是两只蚂蚁。

  幸福是甘于平凡,甘于低人一等。无欲无求了,或是无能无力了,去你大爷的,摆烂了,掀桌了,往床上舒舒服服一躺,就幸福了。

  沈蔷薇是有点傲气的,她所理解的幸福标准当然也更高。她因为美貌占过许多的便宜,当然也不必说服自己甘心‘低保’的幸福。

  她现在的状态说来十分可恨,豪车别墅大花园,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依旧每天吃饱了撑的躺床上哼哼“我不快乐”。

  太过出众的东西是危险的,仅拥有美貌,却没有保护它的武器就更危险了。她占过脸的便宜,吃亏也吃亏在脸上,曾经试想过,假如她只是一般的不那么扎眼的漂亮,那些事也许就不会发生?

  但这个世界让人失望的地方正在于此,没有沈蔷薇,也有李蔷薇、张蔷薇,总有一个漂亮女人要因她的美貌付出代价。

  每当出现问题时,首先约束的是女性,被谴责的也是女性——怪你过分美丽。

  当沈蔷薇第一次出现‘假如我只是普通漂亮’的想法时,她惊坐而起,感觉自己的脑子被人强女干了。

  她凭什么不能漂亮,他们为什么不能管好自己?

  那时她时常感到愤怒,一身莽勇替她争取到了小喇叭的抚养权,让高正佑有家不敢回,也让高家人都知道她不是好惹,尽管他们都当她是个上蹿下跳的可怜小丑。

  她万般庆幸那时的愤怒,愤怒避免她被身边的蠢人同化。

  苍茫天地,人似蝼蚁,此刻,是沈蔷薇罕见因一份渺小感觉幸福。

  只是因为叶莺骑车来接她,凉凉的夜风吹拂过面颊,影子里她们不分彼此。

  她第一次与人靠得这样近,手臂环住她的腰,脸颊贴在她后背,感觉到她很瘦,也很健康,像一棵清晨白雾里笔直的小树。

  另掺杂一种复杂的情愫,该如何形容呢?

  开心,甜蜜。

  没错,前所未有的感觉。

  “小的时候,我希望时间过得快一点,像电视剧里那样,尘埃落定后某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女主角站在窗边回望过去种种,露出释然的笑容,镜头拉远,紧接着屏幕一黑,转眼就是十年后。她变得美丽多金,自信优雅,新的难题摆在面前,她毫不怯场,游刃有余。”

  这是条上坡路,叶莺抿紧嘴唇,骑得有点辛苦。想叫沈蔷薇下来,可她正抒情呢,也不好打断,咬咬牙,叶莺憋足劲儿弓背抻腿。

  “后来我不盼自己了,盼着小喇叭长大,然后抛弃她,抛弃过去,独自远走高飞……但我渐渐离不开她,她也离不开我,我们哪里也去不了。我就只能盼着高正佑早点死,去庙里烧香,三清四帝,菩萨佛祖,挨个求。”

  叶莺一口气没提上来,车头一偏,险些栽倒。腰间手臂收紧,沈蔷薇也吓一跳,“你没事吧。”

  叶莺:“……没事。”好险她稳住了。

  沈蔷薇是真不拿她当外人啊,什么都敢说。

  回回神,沈蔷薇继续,“可是高正佑才四十几,他还健身,一时半会死不了,我就只能盼着老爷子快点死。如果不是因为他,我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高家人都该死。”

  地势变缓,两山沟壑里刮来一阵风,风送来山里好闻的微微发苦的草木香气。

  发梢扫过肩头,叶莺放慢速度,等着沈蔷薇的下一句,她却沉默了。

  后背热热的,湿湿的。

  “你别哭。”叶莺真的很怕她哭,笨嘴拙舌安慰:“你比他们都年轻,他们肯定比你先死。他们老死病死,你永远年轻漂亮,死也漂亮死。别哭,哭就不好看了。”

  “没哭!”她还犟嘴,顿了顿又补充,“我哭也好看。”

  叶莺说:“好,你没哭,那我背上怎么湿了。”

  “我舔的呗。”说着张嘴咬下去,叼住她背上一小块肉。

  叶莺“哎呦”一声,车头七扭八扭,沈蔷薇松开嘴大喊:“稳住!稳住!”

  “稳不住了!”

  她到底没舍得让她下来,她们一起倒下了。代价惨痛。

  两个人横七竖八倒在地上,嗷嗷叫唤“好痛好痛”,叶莺先爬起来把车从她身上挪开,再弯下腰检查她有没有受伤,这时候沈蔷薇两只手搂住了她的脖子,迫使她低下头。

  四目相对,沈蔷薇有些话想说,又觉得不是非说不可。

  “你哪里痛吗。”叶莺脸红红的,额头一圈细汗。

  沈蔷薇说:“哪里都痛。”

  叶莺说:“你起来,我看看。”

  沈蔷薇不起,“亲我一下就痊愈。”叶莺不亲,沈蔷薇两条腿立即盘上她的腰,“那我就把你锁住。”

  叶莺巴掌直拍地,“大马路上!快快松开!”简直成何体统!

  沈蔷薇偏脸,将耳朵贴向还温温热的沥青路面,“我听见了哦,三百米开外,有汽车开过来了哦。”

  叶莺不信她胡扯,沈蔷薇盘得更紧,整个人都挂在她身上,“那就给人看吧,不知道你要不要脸,反正我不要。”

  真有车开过来了,叶莺听见轮胎压过路面的声音,她心中大骇,顿时什么也顾不得,俯身飞快亲一下她脸蛋,

  沈蔷薇一愣,睁大眼睛,眨巴眨巴,随即哈哈大笑。叶莺飞快从她身上爬起来,一矮身钻进路边灌木丛里,车子过了好久她才挠着小腿肚从林子里出来,身上添了好几个蚊子包。

  “你简直是有毛病!”她伸手臂,手指头蜷着,要指不敢指。

  沈蔷薇:“略略略。”

  一路叶莺都不跟她说话了,怎么叫都不理,自己推车在前面走,催得急了她回身扯着脖子喊:“人家好心好意来接你!”

  “你倒好,恩将仇报!”

  “不要脸。”

  “耍我好玩是吧,很好玩吗?嗯?”

  当然好玩,沈蔷薇快笑死在马路上。

  回到营地是晚上十一点,营地东南角临时搭了洗澡间,沈蔷薇洗完澡散了头发坐在长桌边喝酒,叶莺在旁埋头苦吃,吃一口抬头瞪她一眼。

  周渊在很远的地方,身边围了些人,他自如应对,目光穿透一张张表情丰富的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好似不经意,但目标明确地落在沈蔷薇脸上。

  沈蔷薇习惯被关注,自若饮酒,远望冲天的篝火,微湿长发被风扬起,沉醉于树木焚灭时散发出的醇厚香气。

  叶莺端起托盘,围着长桌走走停停,好像在研究还有什么可吃,绕一大圈,又回到她身边,停在东南方斜四十五度,不偏不倚使周渊只能看到她圆溜溜的后脑勺。

  ——你再看,让你看,看个屁看!

  沈蔷薇仰脸,被展翅的小鸟护在羽翼下,看她气鼓鼓叉腰,又被她这憨样逗得直笑。女学生醋了呢。

  “啊,是你!”突如其来一声喊。

  二人同时回头,穿黑色露腰背心的短发女生挤开人群朝着这边走过来。

  “姐姐,你还记得我吗?”女生顺手提了塑料凳过来,挤开叶莺毫不见外在沈蔷薇身边坐下,“白天我还找你要微信来着。”

  “是你啊——”

  万万想不到还能在营地遇见她,沈蔷薇下意识坐直身体,有点不怀好意地看向叶莺。

  女生俏皮眨眼,“姐姐你也是来参加夜跑露营的,我也是哦,嘿嘿,我是来唱歌的,你是第几个帐篷啊?你是一个人吗?”她从裤兜里摸出手机,“姐姐,第一次你拒绝我,现在又见面可真是天大的缘分,你可不能再拒绝我了!加我嘛加我嘛,加嘛加嘛——”

  她身上酒气浓烈,跟白天冷酷矜持模样反差极大,沈蔷薇身体微微后仰,叶莺立即上,“她不加,她结婚了。”

  “结婚了?”黑衣女生瞪着一对烟熏大眼,先是一愣,后又一喜,“没关系啊,我可以的。”

  你可以个屁你可以。

  “什么乱七八糟的。”叶莺挥苍蝇那样驱赶她,“不加,快走。”

  “你是谁?”黑衣女生抬脸看叶莺。

  离近看,黑衣女生是很小女孩的长相,鼻子嘴巴都小小的,只是头发剃得很短,化烟熏妆,唇色也乌紫,第一眼看上去很有攻击性很不好相处。

  当然,如果她说话不像小学生那么奶,叶莺可能还会客气点。

  “你管我是谁。”

  黑衣女生“噫”一声,将她上下打量,觉得这人1里1气的,她看向沈蔷薇,“你们是一对吗?”

  “你管呢?”叶莺没好气。

  沈蔷薇觉得好玩,唯恐天下不乱,“你猜?”

  她这一搭话,便一发不可收拾,黑衣女生自我介绍姓黄,有个很娘的叠词名,叫黄妙妙,刚满二十,是什么牛栏山乐队的鼓手。

  那边乐队的人叫她,沈蔷薇不愿意过去,她就赖着不走了,跟她姐姐长姐姐短。

  沈蔷薇好奇问她,“你是1吗。”这是她在网络上最新了解到的。

  黄妙妙笑了,乌黑的嘴唇裂开森白的牙,天幕底下挂的白炽灯映照,犹如女鬼,叶莺万分嫌弃地移开视线,觉得瘆得慌。

  黄妙妙一点不生气,尤其喜欢看人家因为她吃瘪,笑着说:“我呀,我都行的,我遇0则1,遇1则0。”

  她胳膊肘撞撞沈蔷薇,“你们谁是1,谁是0?”

  “都说不是。”叶莺瞪她。

  “那你是0。”黄妙妙肯定。

  “你才是!”叶莺吼。

  黄妙妙说:“你百分百是0!你觉得丢脸,你恼羞成怒。”

  叶莺懒得理会,笑死,她根本不知道她说的什么意思。

  黄妙妙还是没能加成微信,一来沈蔷薇不肯,二是她看出这两人其实在处着,虽然一方已婚,但是……嗯嗯,这种事她以前也不是没见过,没啥好稀奇的。

  总之,已经够乱了,她就不添乱了,演出结束聊聊天,找点乐子而已。

  沈蔷薇陪她喝了几杯,答应如果第三次遇见就加微信。

  送走黄妙妙,叶莺立即拉起沈蔷薇回帐篷,一路走,她还一路说人家坏话,“就她,一米八五?吹牛,最多一米七。”

  她还伸手比划,“而且她鞋底那么厚!起码六公分,顶多一米六五,哪有我高?这么热天,穿那老大一双黑靴子,也不怕得脚气。”

  沈蔷薇听得直发笑,“你在生气她说你是0?”

  叶莺不吭声,回头等她百度了再说这事。

  沈蔷薇拉着她一猫腰钻进帐篷里,跌倒在垫子上,“放宽心,将来真到那地步,我肯定让着你。”

  作者有话说:

  围观直女(指指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