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哭得好伤心。

  叶莺想,就算是天生情感丰富的演员,哭戏时也需要情绪引导,她的眼泪或假,但情绪一定是真,不然怎么哭得出来呢?

  沈蔷薇就算是演戏也是在演自己,她的经历是真的,是符合逻辑的,她变成现在这样,也绝非情愿,她说的那些话确实是为了哄她留下,但那都不是假话。

  恶人的温情,伪善者偶尔流露出的一点真诚,最是令人着迷。

  ——我只是同情她的遭遇,换作任何一个人,我都会替她感到难过的。

  叶莺这样告诉自己。

  她来到沈蔷薇的卧室,在洗手台上面的小壁柜里取下一个巴掌大的眼部按摩仪、面膜以及各式的水乳精华,高正佑推门而入,房中搜寻一圈,看见叶莺倒也不觉意外,笑着跟她打招呼。

  叶莺不理,拿了东西径直要走,高正佑侧身挡住门,“蔷薇今晚歇在你房里吗。”

  “你这么着急生二胎?”叶莺反问。

  “小叶老师说的什么话。”高正佑笑容和煦。

  叶莺说:“她不舒服,今晚是跟我歇,你别想了。”

  “歇在你房里。”高正佑点点头,“你在跟她好啊。”

  “是啊。”叶莺毫不避讳,“我们是好朋友,不可以吗?哪条法律不允许员工和雇主成为好朋友?哪条法律不允许我们躺在一起?你怀疑我跟她不清不楚,你有本事就躺到我们中间来,看我们是不是真的像你想的那样。”

  “行行行。”高正佑抬手打休止,不跟她逞口舌之快。

  也只有小孩子才张口闭口就是法律,天真以为这世上所有事情都能通过法律解决,有理就能走遍天下。

  高正佑心觉好笑,话不用一次说完,他侧身让路,“小叶老师请便。”

  对高正佑,叶莺始终有种无由来的愤怒,擦肩而过之际,她足跟瞄准男士拖鞋里那只带黑毛的大脚趾,咬牙用力一跺,却不想高正佑早有预见,呼喊着飞跳两步躲开,叶莺踩空,足下一声巨响。

  这一幕颇为滑稽,监控另一头的沈蔷薇情不自禁笑出声。

  沉默蔓延,惊愕对视两秒,叶莺恨恨移开视线。她已经准备好迎接他的暴跳如雷,再闹大点,把他气走,又能给沈蔷薇换来几天清静。

  高正佑却是意外的好脾气,“小叶老师好功夫。”

  “你也不赖!”叶莺回头,咬牙恶狠狠。

  他报以一个谅解包容的微笑。

  “有病。”叶莺低骂。

  “小叶老师慢走。”高正佑面不改色。

  这人真的有病。

  回到房间,沈蔷薇立即贴上来抱住她,红着一双眼,“你跟他吵架了吗?”

  “也不算。”叶莺轻轻推开她,按摩仪塞进她手心,转身整理床铺,悄无声息拉开距离,“就说了两句,反正今晚他不会来烦你了。”

  “谢谢小叶老师。”沈蔷薇的感谢简单粗暴,“今天三倍。”

  若是以往,叶莺必定扭捏推辞一番,但就在半小时前,她想通了,赚钱不丢人。沈蔷薇愿意给,给了她就拿着,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能用钱算清楚就别动感情。

  回来路上沈蔷薇转送的红包叶莺也收下了,多少钱没数,反正摸着挺厚的一沓。

  赚钱哪有不委屈不辛苦的,妈妈几十年如一日忙忙碌碌,母女俩靠那点微薄薪水精打细算过活,相比之下,她这份钱挣得过分轻松。

  有钱,不委屈。

  早上沈蔷薇没去跑步,闹钟响她抬手摁灭,蜷成一团继续睡,昨天晚上哭累了。

  她睡觉是孩子在母亲肚子里的姿势,怀里习惯抱只玩偶,有时睡得迷迷糊糊,会蹭过来抱住叶莺胳膊,脸颊贴在她手臂。

  沈蔷薇看似佻薄无端,任性妄为,却很懂见好就收,绝无半分逾矩,因此偶尔流露出一些小孩子的顽皮也无伤大雅。

  房间光线很暗,空调风柔柔地吹,叶莺怎么都睡不着,也不想继续待在床上,靠在床头坐了会儿,起床洗漱下楼。

  小喇叭坐在餐桌边等饭,看见她眼睛蓦地一亮,跳下椅子抱住她,“小叶老师,你跟我妈妈和好没啊。”

  “和好了。”叶莺安慰地抱抱她,“别担心,我不会走了。”

  小喇叭勾勾手指,叶莺顺从弯腰把耳朵贴过去,小喇叭神秘说:“昨天妈妈跟我说了,我是妈妈的唯一。”

  “她跟你说她不会生二胎?”

  “对!”小喇叭拍拍她的肩,“所以你也不要担心了。”

  但小喇叭不懂,小叶老师为什么会因为妈妈要生二胎跟她闹别扭呢?她胡乱猜,“你是不是喜欢我妈妈,所以不想她跟我爸爸好啊。”

  叶莺:“……小孩子不要乱讲话。”

  “我不是乱讲话!”小喇叭煞有其事说:“我在学校也有玩得好的同学,但如果她跟别人好,或者她有什么事没跟我讲,只跟别人讲,我都会生气的。”

  她竖起一根手指,“妈妈说,这叫占有欲,小叶老师,你对我妈妈也有占有欲。”

  叶莺快臊死,“我根本没想占有她!”

  小喇叭“嗐”一声,“我理解的,你不高兴,是因为妈妈事先没有跟你讲过那件事,你觉得她背叛了你,是吧?我刚开始的时候,也有点生气,后来妈妈来哄我,我就好了嘛。”

  小喇叭判断出妈妈已经把小叶老师哄好,彻底放心了,冯姨端了早餐过来,她很有小主人派头地招呼,“吃饭吃饭。”

  叶莺惊叹她心智之成熟、健全。

  现在的小孩真可怕,一代比一代可怕!

  其实昨晚回来的路上叶莺也想过,就沈蔷薇和高正佑目前关系看,二胎可能性极低,可她为什么要在饭桌上答应呢?叶莺很好奇她接下来的举动。

  当然,就算真要二胎,跟你有啥关系,犯得着生气?

  因为这么一点小事,沈蔷薇哭半宿,小喇叭也来哄她,叶莺想,她可能确实有那么一丢丢的恃宠而骄了。

  早餐高正佑下楼跟着一起吃,小喇叭不愿意跟他同桌,牛奶喝完,三明治抓了便走,高正佑也不管她,慢条斯理给面包片涂花生酱。

  叶莺给沈蔷薇拿了早餐正准备端上楼,高正佑忽然叫住她,“我之前说你长得像我一位故人,不是没话找话。”

  叶莺停下脚步,回头,高正佑喝了口咖啡,玻璃杯底与岩板桌面磕出轻响。

  “你妈妈叫叶依兰,是吧。”

  “你认识我妈妈?”

  “其实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很眼熟,但你对我好像总有些莫名的敌意。”高正佑说:“我跟你妈妈,曾经是很要好的朋友。”

  叶莺眉头紧皱,她嗅到了阴谋和危险,却忍不住好奇,“你说清楚一点。”

  高正佑笑笑,这笑十分莫测,与他平日表现相背驰。

  第一眼看过去,这是个甘心在女人身上跌跟头,大方、花心、滑头又破绽百出的老男人。

  当然他的破绽百出,很大可能来自沈蔷薇的置之不理,他好像被沈蔷薇‘惯坏’了,轻浮散漫,却还以为自己是多么的天衣无缝,因此这笑就显得格外愚蠢且自以为是。

  叶莺眯起眼睛,警惕的目光在他那张丑怪的脸上逡巡,“你有话就直说,你笑什么笑,你以为你在演电视剧?”

  高正佑还是笑,抬手一指,叶莺极不情愿投去一瞥目光,客厅东南角摄像头静静注视着她们。

  在这只黑色的眼睛之外,还有另外一双眼睛,冷漠幽深,复杂多变。

  “没事,你走吧。”高正佑抬手。

  话说一半,留一半,成心吊她胃口,等什么呢?

  叶莺偏不让他如愿,半步不留,转身便走。

  回到房间,沈蔷薇已经醒了,歪头懒洋洋戳手机。叶莺把早餐放在窗边小桌,经过昨晚,还有些拿不住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她。

  “我眼睛还肿吗?”沈蔷薇冲她仰脸,迟缓扇动两下睫毛,说话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哑。

  她睡裙领口很低,材质几近透明,其下玲珑尽显,遮光帘拉着,室内光线自带一层朦胧的柔光滤镜,叶莺偏脸移开视线,“不肿了,洗漱吃早餐吧。”

  沈蔷薇模样很乖地点头,翻身下床,擦肩而过之际,像往常那样调皮摆胯撞她一下。

  “下午我们出去骑车吧,散散心,好不好?”

  叶莺说好,她甜甜笑,离得近了,细看眼睛还是有点肿的,叶莺心中顿觉不忍,嘴比脑子快,“刚才,高正佑在下面跟我说了一些话。”

  “嗯?”沈蔷薇旋即皱眉,“他欺负你了?”

  “倒也不是。”叶莺说:“他说他认识我妈妈,跟我妈妈以前是好朋友。”

  沈蔷薇收敛笑意,浑身都带着小心地看她。

  她的反应很正常,可以理解为得知自己最信任的好朋友跟仇人有一层为她所不知的亲密关系,心里拿不准朋友会向着谁。

  带怯的眼,微蹙的眉,一点讨好的笑,紧张揪着衣角的手。她天衣无缝。

  叶莺赶忙说:“他故意吊着我,话也不说完,我没搭理。”

  沈蔷薇还是那样看着她,一句话也不说,让她自己品味。

  “我不会相信他说的任何话。”叶莺牵起沈蔷薇的手,“他那样对你……虽然你没有明说,但我都能猜到,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犯法了!但他们有钱有势,你反抗不了,我知道的,这世界上有很多的不公平。”

  “你放心。”叶莺郑重承诺,“我会保护你,让他不能靠近你。”

  忽而一股强烈的酸涩涌上鼻腔,毫无预兆,沈蔷薇泪水夺眶而出。

  情绪汹涌,顷刻灭顶,她跪倒在羊毛地毯上,毫无形象孩子似掩面大哭。

  叶莺慌张地张开羽翼将她纳入怀中,怀中人哀恸哭喊,单薄的身体大雨中的蝶翼般脆弱颤抖。

  “不哭,不哭……”叶莺笨拙安慰,一刻不停给她顺背,心里慌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情不自禁红了眼眶,“对不起,我不该提,我知道你很委屈……没关系,都过去了,小喇叭也长大了,别怕。”

  是真的难过吗?这么多年过去,沈蔷薇认为自己早已练就一副铁石心肠,她当然不是因为过去流泪,她一心往前,从不回头看。

  然而眼泪凶猛,让她措手不及,回神时已被女学生哄小猫似的抱进怀里。

  她无可奈何看着心里那只毛线团飞快往山下滚。

  千万不能拽,否则它就会滚得更凶更远,她原处等着,等它滚到尽头再慢条斯理把线收回,那头却已拴紧了。

  很不妙,沈蔷薇察觉到自己的失控,她偏离了轨道,一种危机感使她感到心烦意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