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再相信那个坏女人了,她的心是石头做的,她根本没有感情。

  昨天夜里才说过喜欢人家,转头就要跑去跟丈夫生二胎,竟还一点不背着人,拿她叶莺当什么?

  当然,这也怪不得人家,合法夫妻嘛。套用《大话西游》里的台词:人家郎才女貌,天生一对,轮得到你这个妖怪来反对?

  ——“是我想太多。”

  车子到地方,叶莺第一个下去,招呼不打头不回,大步朝着花园走,双拳紧握在身侧,背影充满决绝。

  小喇叭着急去拽沈蔷薇衣角,虽然她们没有发出一声争执,她心中仍微妙感觉到,小叶老师和妈妈又吵架了,这次是小叶老师在生气。

  好累,这些大人能不能让她省点心。

  来不及捕捉她背影,石径那头摇曳的黑色花枝证明她曾经过,沈蔷薇遥望许久,收回目光,摸摸小喇叭的头,“没事,先回去吧。”

  高正佑下车,朗笑两声,想像电视广告里那样让孩子坐在臂弯,跟她说两句好玩的小孩话,伸手要来抱她时,小喇叭朝他小腿踢了一脚,拽着沈蔷薇胳膊冲他大吼,“我不会让我妈妈跟你生小孩的!”

  小孩虽小,却不傻。

  为防祸从口出,沈蔷薇从来没有跟小喇叭说过高正佑和高家人一句坏话,但小喇叭自己长了眼睛和耳朵,会看会听,擅于观察。

  她知道自己是妈妈的王牌,也是她的软肋,她们唯有彼此可依靠,因此在高家总是极尽讨好卖乖,未经雕琢的无瑕白璧般,其实早就有了自己的形状。

  生在这样的家庭,孩子很难不早熟,小喇叭或许还不是很能听懂大人们说的话,但情绪比语言更能传递讯息,她心中有自己的是非好恶。

  高正佑被踢了一脚,张口便吼,小喇叭才不怕他,更懒得理会他,拉起沈蔷薇就走。

  回到房间,小喇叭把妈妈按在床边坐下,抓起她的手,“妈妈,虽然我不愿意你生弟弟妹妹,但如果必须要这样,我也没关系的,我可以理解你的。”

  她爬到妈妈怀里,仰脸,眼神充满哀伤,“我会做一个好姐姐,不跟弟弟妹妹抢东西的,我会很懂事的,只要妈妈一直记得我,爱我就好了。”

  小孩子也有自己的私心,她的独立来自她确定自己是妈妈的唯一,来自沈蔷薇充分给予的安全感,所以她不常在大人眼前晃悠,以此证明自己的存在。

  这种平衡一旦被打破,小孩为获取关注,必然会采取措施。

  现在,她含着泪花靠在沈蔷薇怀里,“学校每个星期都有亲子活动,都是妈妈去,爸爸一次也没有去过。虽然我也不想让他去,但是同学们都以为我的爸爸死了,我不想跟他们多说,就随便他们怎么以为好了。”

  沈蔷薇不言不语,静待下文。

  小喇叭继续说:“我就是怕,弟弟妹妹不能像我这样坚强啊,有一天她长大了,去学校读书,也只有妈妈和姨奶参加亲子活动,那么别人误会她的时候,她该怎么办呢?她可能不会像我一样聪明,理解妈妈你的难处啊。”

  沈蔷薇“哦”一声,“原来我的小喇叭是担心这个,担心弟弟或许妹妹在学校受欺负。”

  小喇叭急忙说:“我肯定会保护她的嘛!但是我可能不是一直都在,我也要上课啊,读书啊。我是说,假如我不在的时候,她被人欺负呢?”

  沈蔷薇失笑,小小年纪心思如此缜密,无师自通深谙以退为进、以柔克刚之道,真不愧是她沈蔷薇的亲闺女。

  沈蔷薇捏捏她的小手,宽慰道:“不用担心啦,你永远是妈妈的唯一,妈妈不会生二胎的。”

  小喇叭倏地抬头,“那妈妈是在骗他们?”

  沈蔷薇说:“算是吧。”

  “妈妈有自己的安排的,对吧?”

  “嗯。”

  小喇叭一骨碌从她怀里爬起来,跳下地,蹦蹦跳跳,“哈哈,那我就放心了。妈妈,我好了,你去哄小叶老师吧,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吵架,但是我看得出来她生气了,这次是真的生气。”

  沈蔷薇:“……”小东西变脸倒是快。

  客厅灯开着,冯姨戴着老花镜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冲沈蔷薇努努嘴,她看向窗外,高正佑在花园打电话,手捂着听筒,脊背微弓,模样急切。

  他眼角余光瞥见什么,瞬间挺直背,转身冲她笑一下,打了个手势,意思是打完电话跟她说。

  沈蔷薇视若无睹,径直上楼,回房,叶莺果然不在。

  她摸出手机编辑对话框:到我房间来。

  指尖一顿,又加了个‘嘛’——到我房间来嘛。

  等了五分钟,没动静,十分钟,还是没动静,打电话也不接。难道是在洗澡?沈蔷薇暗自揣测。

  “再给你半个小时。”她嘟囔着走进浴室。

  半小时后,沈蔷薇迫不及待拿起手机,还是一条信息一个电话也没有。

  嘿,来劲了。

  套上睡裙,沈蔷薇冲出房间,抬手大力捶门,“叶莺,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里面还是没动静,沈蔷薇奔到围栏边探身往楼下看,别一会儿让高正佑逮住,她可没心思应付。

  “快点!开门!”她低声急切催促。

  耳朵贴门缝上眯眼细听,悄么儿声,沈蔷薇隔着门给她打电话,这次倒是通了。

  她口气很凶,“让你开门,你装什么缩头乌龟躲在里面。”

  “你不会自己开?”叶莺没好气。

  沈蔷薇一愣,压下门把手,门开了。

  她顿觉好笑,什么嘛,根本没锁,还不是舍不得把她关外面,女学生口是心非。

  房间里没亮灯,门开的一刹,叶莺飞快把手机塞枕头底下,夏凉被扯过头顶。

  沈蔷薇合拢门,反锁,待眼睛适应了黑暗,小步快速挪到床边,在她面前蹲下,“生气啦?”

  叶莺不答,闷被子里一动不动,她紧贴着床边睡,身后一大片空余,也不知道是专程留给谁。

  沈蔷薇踢了鞋子踩着床沿上去,身子一软就倒进她怀里,悬在床边要掉不掉,不得已只能隔层薄被耍无赖地抓她胳膊,搂她脖子。

  叶莺一劲儿把她往外推,她胳膊越收越紧,黏得牢牢,怎么也撕扯不开。

  “你干什么!”

  “我要跟你睡!”沈蔷薇往她怀里蛄蛹。

  “我不要!”叶莺往后缩。

  她往前挤,“我就要,这是我家。”

  “那我走。”叶莺挣扎着要起。

  沈蔷薇一愣,“你去哪?”

  “我回去我自己家,你的钱一分不要了,我走了,我不干了,我不会再上你的当。”

  “我不准!”沈蔷薇狗皮膏药似黏定人不放,四肢并用牢牢箍着她,什么计谋也不耍了,就无赖。

  “你松开!”

  “我不松。”

  “松开。”

  “就不。”

  僵持不下,叶莺索性躺平,被子里瓮声瓮气,“随你吧,你拦不住我的,你总有睡着的时候,松懈的时候,有本事你就用绳子把我绑起来。”

  “你什么意思?”沈蔷薇问。

  “是你,你什么意思?”叶莺也来脾气了,“你昨天怎么跟我说的,你跟我说那样的话,做那样的事,今天转脸又……”她难以启齿,双手忿忿砸床,“你爱怎么样怎样,我不会再浪费时间跟你纠缠。”

  “我以为你会懂我。”沈蔷薇的声音充满了不可置信,“原来你真的一点都不懂我。”

  “我不懂,我也不想懂!”叶莺震声。

  “行,那你走。”沈蔷薇翻身,扬臂一指,“走,现在就走。”

  “走就走。”叶莺爬起,拍开床头壁灯,“我现在就收拾东西。”

  “那不准开我家电灯。”沈蔷薇无理取闹。

  “不开就不开。”叶莺“啪”地摁灭灯,枕头底下摸出手机,打开电筒,“我用我自己的电,行了吧。”

  她把手机扔到床上,光束冲着天花板,在稀薄暗淡的白光里仓促收捡一地零碎的自己。

  沈蔷薇看到她憋红的眼,紧抿的唇,两片单薄的肩摇摇欲坠。

  女学生伤心了。

  “算了。”沈蔷薇打开床头灯。

  当然是要开灯的,否则如何让人看清她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脆弱情态。

  东西胡乱往背包里塞,蛮力扯上拉链,不经意间回眸,叶莺动作僵住,沈蔷薇跪坐在床上,已无声地泪流满面。

  “那你想让我怎么样?”沈蔷薇抬起头,烟眉蹙拢,美目噙泪,“如果我拒绝,他们就会带走小喇叭,我有得选吗?我敢不听话吗?你以为他们是什么人,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在那么好的年纪……我十八岁,我戏不拍,跑去给人家生孩子。”

  “你可以不生。”叶莺冷静回。

  “不生?”她苦笑,如狂风骤雨中凋破的柔弱白花,“你想得太简单,太理所应当了,这世上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有公平可言,公平只在双方权势和地位相对等时存在,我没有选择的权利。你觉得我现在过得好吗?过得风光吗?或许比当演员轻松一些,不需要工作,钱跟大风刮来似的……但这些都是他们给我的补偿,失去自由的补偿。”

  她哭得当真是美极了,每说一句话就掉一滴眼泪,泪挂在尖削的下巴,檐下雨珠儿似要落不落。

  “我是穷人家的孩子,我不是情愿,我根本没得选。我带你去了两次高家,那是什么样的家庭你当真一点看不出来?你觉得他们都是好人?我的处境已经这么艰难,我本来以为你会理解我,就算不理解,也该耐心听我一句解释,可是你……”

  她右手虚虚攥拳按在心口,眼泪断线的珠帘一样噼里啪啦往下掉,脸却依旧是那么美,鼻头泛红,睫毛缀满碎钻,唇微启,难以克制地轻微颤动,已是伤心到绝处。

  尽管如此,她说话依旧能保持声线平稳。

  “你也是单亲家庭,你跟你妈妈相依为命,你去问一问你妈妈,假如她跟我同样遭遇,她会怎么选?她舍得把你拱手送人吗?你去问问这天底下的妈,她们怎么选。”

  叶莺无言以对。

  她正面对的是什么呢?是一朵花,正在开放的花,熟悉的馥郁香气开始在狭小房间内弥漫,这是一朵美丽、娇艳、巨大无法忽视的致幻食人花。

  花明明白白告诉你,她十分可怕,充满剧毒,触之即死,然而她甜美动人,散发致命吸引力,你无法自持地走向她,甘愿以身献祭。

  一次又一次,叶莺都被引诱着,她看到在毒液中溺亡的褐白羽毛的小鸟,它紧闭着眼睛,鸟喙大张,似乎前一秒还在忘情地歌颂她。

  “我以为你会懂我,我以为我还很年轻,我以为还有机会……”她凄凉一笑,眼睛失神无定落在虚无的某处,“算了,你走吧,我知道我的人生也就这样了,我不该有奢望。”

  难以形容的怜惜和哀痛像海水将人淹没,叶莺想起她们初次见面时,沈蔷薇说不要去看《晴子的夏天》,不要在她面前提起当年的任何。

  是啊,她天赋异禀,美艳不可方物,本该有多么耀眼璀璨的未来,是活在闪光灯下一尊精美的艺术品,是所有人仅能通过方寸电子屏仰望钦慕的存在。

  是什么把她变成了现在这样,是什么让她有机会靠近她。

  鼻腔,肺腑,全是她身上散发的香气,黑色双肩包跌倒在米白色羊毛地毯,叶莺探身,轻轻地拥住她,“对不起。”

  指腹温柔擦拭过她如玉的脸庞,抹去泪痕,叶莺重复:“对不起,我再也不会这样了。”

  “真的吗?”沈蔷薇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伸出手欲触碰,又恐惊扰了她。

  情绪转变拿捏相当到位,没有一个动作是多余的。

  “真的。”叶莺说。

  “那么,没关系。”她仰脸,那双水洗过的黑珍珠般的眼睛直视着她,“那么,你说,你再也不走,不离开我。”

  “我再也不随便就离开你。”她话里还是给自己留余地。

  沈蔷薇心中不由得发笑,女学生还防备着她呢。她倒也不着急,饭一口一口吃嘛。

  “你保证。”沈蔷薇握住她手指。

  “我保证。”

  叶莺颔首,闭眼,“做你最忠诚的朋友,不会轻易背弃。”

  春信说朋友就是毫无底线的偏袒、包容,那就把沈蔷薇当朋友一样的对待,勿生妄念。

  “那我今天晚上要在你房里睡,你不准走了。”她还打哭嗝。

  “好。”叶莺把她往怀里紧紧,像哄小朋友,“别哭了,脸都花了,护肤品都好贵的。”

  沈蔷薇软软“嗯”一声,脸颊依恋蹭蹭她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