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岸来吧,水里凉,别冻感冒了。”
沈蔷薇蹲在泳池边打着哈欠劝。
叶莺背对人站在池子里,双手紧紧抱住自己,“不要你管!”
女学生太纯情了,烧红的煤块似的,吱哇乱叫着连摔带滚跌进泳池,发出“噗呲”的一声,沉底冷却了,却怎么都不上来,死活也不上来。
沈蔷薇耐着性子劝,也是觉得好玩,她反应也太大了。
“怎么不要我管,你是我的家教老师,万一在我家出点什么事,我可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那你非礼我,需不需要负法律责任?”叶莺反问。
“这个嘛——”沈蔷薇笑,“你可以问问你那位懂法的朋友。”
“你当我傻啊,我说了,人家怎么看我?”那不是给人添笑柄?
“小叶老师怎么能这样说,实在是太令人伤心了,难道我是那种随便的人,是那种见到你这样高瘦美丽,纯真可爱,善解人意,品学兼优的女学生就走不动道的流氓、花痴吗?”
叶莺:“少给我戴高帽,你再说得天花乱坠,也掩饰不了你,你……那什么我的事实。”
“我那什么你?”沈蔷薇歪头。
“你舔我!”叶莺豁出去了。
“是吻。”沈蔷薇纠正她。
叶莺双手用力拍打水面,“那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还能是为什么,两个人躺一张床上,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还能是为什么?
但她想听沈蔷薇亲口说,哪怕她说玩,也应带了点喜欢,像小孩子喜欢沙坑、滑梯、玩具和动画片那样,可以被更好玩的事物替代的喜欢也没关系,哪怕只有一点点。
十四的月亮白玉盘,清凌凌一轮,天空无云,星子暗淡,也感觉不到风。
沈蔷薇跪坐在泳池边的蓝白瓷砖上,她垂下眼帘,微微探身,手指拨乱水面,“我说是不小心,你信吗?”
叶莺:“那可真够不小心的。”
“所以我也不信。”沈蔷薇紧接道:“也许,就是喜欢吧,你觉得呢?”
你觉得呢,是喜欢吗?
沈蔷薇跟叶莺说过很多遍喜欢,也时常都在夸奖她,那些话入耳轻飘飘没什么分量,叶莺从来不当一回事。
这世上有两种人从不吝啬自己的夸奖,善良的人和虚伪的人。
沈蔷薇手腕层出不穷,毫不掩饰自己的权诈、伪善,甚至以此为乐,叶莺却始终觉得,她一定有许多的难言之隐,她从前肯定不是这样的,她受了许多的委屈……那只是她的保护色。
她清楚看见自己下坠的过程,她清醒地堕落。
四下静悄悄,叶莺转身,庭院灯朦胧黄光薄薄铺在地面,哪里还有沈蔷薇的影子。
叶莺从水里爬起来,站在岸边沉默拧干衣服和头发,湿哒哒回客卧,洗完澡,房间里呆坐了会儿,仍是起身走出房门去寻她。
走廊摸黑拧开门,房间里没开灯,庭院光在墙壁上投下条条细长的影,沈蔷薇坐在床边,叶莺在黑暗中看见她孩子般惊喜地仰脸。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沈蔷薇双腿并拢,两手撑在床边,小幅度耸肩,姿态是少见的拘谨。
叶莺“嗯”一声,在她身边坐下,双手搭在膝头,松松握拳。
“很晚了,睡觉吧。”她伸出手飞快而克制一握,转身又逃了。
背对背躺下,仍像从前那般谨慎自守,然而经过此番,一种微妙而压抑的感情已如丝雾般蔓延开,呼吸间无声侵蚀人心。
耳边窸窣声起,一条绵软的手臂轻轻搭在叶莺腰窝,松松地环绕过来,黑暗中十指相扣。
——我可能恋爱了。
早上九点,叶莺站在花园里给春信发微信。
对方回了三个问号。
叶莺说:这次是真的,我的初吻没了。
对面回了一串省略号,意思是现在才没?有点意外。
紧接着又问:按下煮饭键了吗?
叶莺说:没有,我觉得这样就很好,不然我会有负罪感的。春信,我真的不想这样,我不想拆散别人的家庭,你知道吧,你能明白我吗?我好痛苦,但是我忍不住。
春信:你不是直女吗。
叶莺: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些!
春信:……好吧,那我们是好朋友。
叶莺:什么意思。
春信说:好朋友就是毫无道理的偏袒,就是双标,所以你无论发生什么,我也不会责备你的。你有任何事,可以随时跟我说。
叶莺满心酸软,久久无言,半天又问:雪里呢?
春信说:只要不犯法。
叶莺:你们真好。
……
其实她没有说,这可能只是沈蔷薇的游戏,这终究只是一场没有结果的单恋,她独自沉溺。
原来这就是恋爱吗,抓心挠肝的好难受啊,叶莺偷偷摘下一朵白蔷薇,数花瓣,“她喜欢我,她不喜欢我,她喜欢我,她不喜欢我,她喜欢我,她不喜欢我……”
下午陪同沈蔷薇前往高宅,小喇叭一惯是坐在两个人中间的,这次却被沈蔷薇抢先塞到了最里面,她很不满,“妈妈,我想坐在你和小叶老师中间。”
沈蔷薇屁股抢先一步占据宝座,“这个位置以后是我的了。”
小喇叭问:“为什么?”
沈蔷薇正正墨镜,理所当然的,“我也想坐在你和小叶老师中间啊。”
小喇叭扭来扭去不情愿,“我是小孩子嘛。”
“你是小孩子你就有理啦。”沈蔷薇理顺裙摆褶皱,身体放松后仰,“妈妈十月怀胎,生你生了十几个小时,你难道不应该让着妈妈?”
叶莺关上车门,小喇叭看见她们半隐在宽大裙摆下两只交握的拇指,高深莫测“嗯”一声,小孩不懂给大人留面儿,撇嘴,“妈妈真是,想和小叶老师牵手,直说呗。”
驾驶座的刘师后视镜里飞快她们瞟一眼,默默发动车子。
沈蔷薇轻哼一声,并不解释,交握的手不曾松开。车子到地方,她一手牵着小喇叭,一手牵着叶莺,扬手阔步走进高家大门。
叶莺心里又没由来一阵失落,若非足够坦荡,问心无愧,她怎么敢这样牵她呢?
然而在大门口跟高正佑撞见时,叶莺又不这么想了。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狭路相逢勇者胜,叶莺脊背唰地挺直,甚至主动打招呼,“高先生好啊。”
高正佑冷哼一声,转而看向沈蔷薇和小喇叭。他手里提了两只礼品袋,一个给小喇叭,一个给沈蔷薇。
老爷子爱热闹,到现在还不分家,每月初一十五的家庭聚会谁也不敢缺席,几家再怎么不和,老爷子面前,兄友弟恭的亲热场面必不可少,更别说夫妻之间。沈蔷薇到底是演员出身,天赋型选手,虽然大家都知道她也演的,也乐得看她演。
前些日子,高正佑因为叶莺的事跟沈蔷薇不太愉快,往常两人再怎么别扭,到了老爷子面前都得装出三分恩爱,然而沈蔷薇今天却一反常态,对高正佑的示好视若无睹,径直擦身而过。
她今天故意来迟几个小时,现在正是晚饭时间,老爷子杵着拐坐在饭厅圆桌首座,各家兄弟媳妇和小孩都已经入座。
谢舒华替她打圆场,“不舒服吗,今天来得这样晚,你以前可从来不会迟到的。”
“是有点不舒服。”沈蔷薇躬身,“爸爸妈妈,来晚了。”
小喇叭也脆声喊爷爷奶奶,老爷子招招手,小喇叭就朝着他跑过去,老爷子身边预留了她的位置。
“来了就行。”老爷子看到小喇叭,什么脾气也没了,怜爱摸摸她脑袋,亲手夹菜喂她。
沈蔷薇在谢舒华身边坐下,叶莺紧挨着她,没了高正佑的位置,阿姨赶紧过来加凳子,高正佑十分不情愿在叶莺身边坐下。
上次老太太和沈蔷薇之间闹得很不开心,老太太半真半假表示关心,“什么原因不舒服,要及时看医生啊,还有体检也是每年要做的,不能仗着自己年轻,不在意身体。”
二媳刘静是老太太最忠诚的狗腿子,紧接道:“蔷薇是我们家最年轻的媳妇了,才二十七!身体肯定好着呢,跟正佑有没有考虑要二胎啊。”
谢舒华大笑,“高正佑四十几了,还能行?怕是早就痿了吧!”
老太太拍桌,“当孩子面你胡说八道什么!”
谢舒华只是看着嘴上没把门,其实心里诡得很,这种时候正需要她活络气氛,两三句话,大家哈哈大笑起来,老爷子扬扬手招呼吃饭,碗碟相碰,偌大的饭厅里才终于有点阳间的声音。
然而二胎的话题还在继续,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沈蔷薇和高正佑向来不和,早就是各过各的了,小喇叭刚出生那年,高正佑三天两头因为家暴进医院。
这样名存实亡的夫妻关系,头胎都生得险之又险,怎么可能会有二胎呢。
但老太太既然这样说了,就代表老爷子想要,这不是一句玩笑,而是命令。
所有人的小命都掌握在老爷子手里,想从他手里拿东西,就必须有所付出,哪怕那件东西本来就是你的。
想控制一个无权无势的女人很容易,如果她有孩子的话就更容易了。想要孩子,就要忍耐、听话。
沈蔷薇放下汤勺,看一眼叶莺,笑着说:“我倒也想,小喇叭总是抱怨没人陪她玩,我这才给她找了个家教老师嘛。”
叶莺不用专程介绍,上次来大家都知道了,她跟在沈蔷薇身边,同为女人,倒是没人对她的家教身份产生怀疑。
但她自己心虚,掌根紧张搓膝盖,跟高正楠身边那个小帅哥默契对视一眼,对方很懂地冲她笑一下。
老太太明白沈蔷薇的意思,高正佑常年不着家,她跟谁生去,跟空气生啊?
但她们夫妻之间的矛盾,怎么解决不在他们考虑范围,老太太只说:“带不了的话,可以送到这边,我们帮着带,你想自己带的话,多请几个阿姨也成,这些都不是问题。”
二胎这事,近年明里暗里提了好几回,沈蔷薇很有耐心地跟他们打太极,最后都不了了之,如今旧事重提,老两个其实也没抱希望,有小喇叭也很好了。
但沈蔷薇竟罕见松了口,摆出招牌笑容,双手撑在桌沿,“知道二老不容易,蔷薇会考虑的。”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到她身上。
叶莺诧异地看向她,意识到自己失态,又慌忙垂下眼帘,闷头喝汤。
高正佑险些从椅子上跌下去,小喇叭也不明白,瞪着大大圆圆的黑眼睛奇怪地看着妈妈。
刘静跟着起哄,“哟,那咱家又要添丁了,这可是大事啊!我必须得给蔷薇包个大红包。”
谢舒华眉头一皱,觉得事情并不简单,“哼”一声说:“高正佑土埋半截的人呢,能行吗?”
高正楠无所谓她们的破事,“不行人工授精呗。”
沈蔷薇这样的倔脾气,只要应下来,事情就等于成了一半,老爷子老太太喜笑颜开,说了不少好话,又拿小喇叭逗趣,问她喜欢弟弟还是妹妹。
晚饭结束,高正佑当然是跟着她们一起回去。多一个孩子,就等于多一支股份,高正佑简直高兴疯了,这时候周亦被他甩到了九霄云外,兜里手机响了好几次,他索性关机,坐在副驾驶一路好话说个没完,甚至还给叶莺道歉,说那天口不择言,希望小叶老师别放在心上。
叶莺低头不语,应付的笑也挤不出半个,沈蔷薇坐在她身边,几次想牵她,她把手垫在屁股底下。
“你怎么了?”沈蔷薇轻声问询,目光担忧地看向她。
“没怎么。”叶莺生硬回。
“你在生我的气?”沈蔷薇极小声的,“我以为你懂得。”
“我不懂。”叶莺偏过脸。
未经事故的少年人,对此只觉得陌生、不解,同时感到深深的委屈。
小喇叭目光深沉地看着她们,事情好乱好多,她小小的心已经装不下了。
车上不方便说话,沈蔷薇也不再强求,随手把刘静给的红包塞进叶莺怀里。离开高家不到半小时,她私人账户里多了七位数的进账,老爷子给的。
之后叶莺听见沈蔷薇跟高正佑撒娇,说想要在城郊买块地,搞什么鲜花农场。
高正佑不是吝啬的男人,对沈蔷薇的付出确切来说是一项回报丰厚的投资,她愿意服软,他也乐得去哄。
风花雪月,诗情画意,终究只是人无聊时的消遣。
她们说的话,小喇叭渐渐听不懂,叶莺也听不懂,她将视线投向车窗外,街景是如此陌生,怀里的牛皮纸信封像一枚烧红的火炭,灼痛心口,几乎要烫出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