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亦舟听着外面太监宫女们脚步声的时候,就已经起了身。

  此时刚过子时,什么声音如此吵闹?

  他穿着雪白的里衣,青色的外衫披在身上,点燃了桌子上的灯。

  火光摇曳了一下,又恢复平静,这时,门突然被敲了几下。

  沈亦舟皱眉:“谁?”

  小李子站在窗户外面道:“是我,国师。”

  沈亦舟听声音,听出来了是经常出入养心殿的小太监,他心中疑惑,披着衣服走过去开门道:“可是陛下有什么事?”

  打开门,小太监的身影露在烛火之中,只见他眉皱在一起,看起来很是着急地说:“国师,不好了,陛下……陛下他让人刺客刺伤了!”

  陛下。

  顾渊渟。

  沈亦舟快速地变了脸色,披着外衣甚至都忘记了穿好,快步向养心殿走,急切的问小李子道:“刺伤?陛下怎么样,没事吧,请太医了吗?伤势如何。”

  小李子在他后边,要小跑才追上沈亦舟的脚步。

  记得,给国师说的严重些。

  他突然想起了顾渊渟吩咐的话,于是眼角带着泪水,两只手开始比划:“那歹徒穷凶极恶,陛下伤势很严重,手差一点就被砍掉了。”

  手……差点被砍掉。

  沈亦舟听了这几个字,身子晃动了几下,脸色已经不能用惨白来形容了,他手扶住小李子的胳膊,说:“带我过去。”

  沈亦舟到的时候,顾渊渟正缩在榻上,身上蒙着被子缩在角落,低垂着眼睫很是畏惧。

  “小九。”

  沈亦舟怕惊吓到他,轻声喊了一声。

  顾渊渟这才抬起头来,他脸色惨白,一双漂亮的脸上露出惊吓过后的迷茫,半晌才动了动嘴巴喊了一声“阿言”。

  沈亦舟也顾不得纠正他的称呼,走过去轻轻抬起他的手,见那一道长长的血痕,心疼的不行。

  “你们都是死的么,还不快去叫太医。”

  沈亦舟从来都是从从容容的性子,向来没有如此急躁过,顾渊渟的眼睛闪了一下,见沈亦舟的眸光又转了回来,落在自己身上。

  他眸中涌出泪来,也不喊疼,就这样睁着眼睛委屈又害怕看着沈亦舟,漆黑的眼睛里满是无助。

  那泪水无声的从顾渊渟雪白的侧脸上滑下,落下沈亦舟的手上,一下一下,像是击中了他的心。

  他将顾渊渟抱进怀里,内心无比后悔,今晚,他若是住在在养生殿里,他的小徒弟也不会吓成这样。

  “没事了,陛下。”沈亦舟轻声的说,“疼就说出来,臣在呢。”

  可是顾渊渟却从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紧紧的抓着沈亦舟的手,脸上的泪不停地流。

  沈亦舟拿着手帕一遍一遍的擦拭,却如何也止不住。

  在继任登基的前一天被人刺杀,谁能想象这种事情发生在在养心殿,而皇宫内的本该伺候皇上的大内侍卫到现在也不见影子。

  沈亦舟唇线紧抿,心中发寒。

  太后。

  很好。

  既然如此,那他也不必再等了。

  太医来的快,提着小药箱,跪在地上连气都不敢喘,周围的气压很低,他艰难的开口:“臣来迟。望陛下恕罪。”

  房间里的烛火点的不亮,只点了几盏。顾渊渟刚经历了刚才的刺杀,好像很是畏惧怕人,见太医跪在地上,他抓着沈亦舟的袖口,藏在沈亦舟的身后,不敢看人。

  沈亦舟侧眸,轻声哄道:“陛下,让他给你看看伤。”

  顾渊渟手紧紧的抱着沈亦舟的腰,好大一会儿,才低着头,把那只受伤的手伸了出来。

  那伤虽然不至于断手,但是深可见骨,太医皱眉看了,想把治疗外伤的药给顾渊渟上好,眼前的那只手却突然缩了回去。

  太医看向沈亦舟:“国师,这……”

  沈亦舟接过药,看着顾渊渟害怕的样子,对着太医说:“行,你退下吧,我来。”

  说完,他又看向周围伺候的人说:“你们也下去吧。”

  养生殿的门关了过去,瞬间安静下来。沈亦舟小心的拿过顾渊渟的手:“没有其他人了,陛下,就我自己。现在能上药了吗?”

  顾渊渟抿着唇,半晌才点了点头。

  沈亦舟小心的托着顾渊渟的手,上面的肉甚至有的内翻出来。

  这该有多疼。

  可顾渊渟一声不吭,状态很明显不对劲。

  有那么一刻,沈亦舟陷入了自我怀疑之中。

  让顾渊渟上位,真的是正确的吗?顾渊渟现在也不过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而已。

  如今不过短短几天,就已经经历了顺治帝死亡,自己中箭,遭到谋杀这么多事。

  药上好了,沈亦舟敛下眸中的情绪。

  周围带血的纱布堆在一侧,血腥味很重,沈亦舟起身,刚想将那些纱布丢开,便看到顾渊渟惊惧的拉住了自己的手。

  沈亦舟笑着看着他:“陛下,我去把这些东西扔了。”

  顾渊渟却咬着唇,对着他摇了摇头。

  “好,我不去了。”沈亦舟无奈,他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说,“陛下再休息一会吧,我在一旁守着。”

  这是无论他说什么,顾渊渟就是不动,乌沉的眸子盯着人。

  沈亦舟看着他的眸子,试探地说:“那我陪陛下一起?”

  顾渊渟这才点了点头,他小心的躺在里面,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在自己的身侧的空白处对着沈亦舟拍了几下。

  沈亦舟叹了一口气,合衣上了榻。他刚一上来,顾渊渟便抱了过来,手紧紧搂着他的腰,头埋在肩膀上。

  虽然一句未发,但是沈亦舟能感受到怀中人轻轻害怕的战栗。

  “是我不好,”他心疼的说,“我不该让陛下一个人,睡吧,先生守着你,”

  顾渊渟眼睛浓黑如墨,在黑暗的地方闪了一下。他侧首在沈亦舟的颈侧,如藤蔓一般的欲念在这样的情形下开始疯狂生长,想把人蹂进血液的情绪再度包围了他。

  他贪恋的,近乎疯狂的看着眼前的人,那种直白又压抑的情绪快把他逼疯了。

  他什么都不想要,

  他只想要沈亦舟。

  眼前的人就像天上的月一般。月亮出来的时候,海水汹涌淹没了陆地,身处苦寒的岛屿从此退无可退。

  *

  登基大典的日期是由钦天监定下来了,不可能更改。

  顾渊渟被刺杀的恐惧却依旧没有缓过来,有些怕见人,手紧紧的抓着沈亦舟的手不放。

  沈亦舟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虽然还是不说话,性格倒是执拗的跟。

  沈亦舟好笑的看着顾渊渟说:“陛下,现在不做小哑巴,倒是要做起小尾巴来了?”

  顾渊渟抿着唇不说话。

  登基是皇上最重要的一个典礼,所以流程格外的繁杂,衣服也是格外繁琐。

  一群宫女们抱来衣服要服侍顾渊渟换上,顾渊渟在沈亦舟看不到的地方,淡淡地瞥了她们一眼,那群宫女身子一缩,瑟瑟地便跪在地上。

  她们已经体验到了这皇帝的变脸速度,唯恐再次得罪这个君王,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沈亦舟疑惑的看了她们一眼,以为也被昨日的刺杀吓到了,摆了摆手说:“你们下去吧。”

  顾渊渟这才垂下眼帘。

  他看着沈亦舟修长冷白的手指解开自己的领口的扣子?顾渊渟屏住呼吸,眼睛随着沈亦舟的动作移动。

  几个月的功夫而已,沈亦舟发现顾渊渟的个子已经长高了不少,马上就要赶上自己了。

  就在他想要手解开顾渊渟的腰带时,顾渊渟身子突然僵了一下,接着快速地转开身说:“我……自己来。”

  沈亦舟疑惑看着他,半晌才收了手说:“好。”

  *

  大殿之上,文物百官穿着朝服站在下面,沈亦舟换上了一身深红色的长袍。

  这种颜色寻常人穿了原本会显得老气,但是沈亦舟却无比的压的住这个颜色,不仅没有显老,反而显得肤色格外白。

  顾渊渟的紧紧的抓着他的手,目光落在他单薄的肩膀上。

  见他手遮住嘴,咳嗽了一会儿,顾渊渟很是担心地小声地喊道:“阿言?”

  沈亦舟缓了一下,才回头说:“我没事。”

  说完,他目光看向下面,只见下面的文物百官眼睛正一动不动的盯着两个人。

  沈亦舟这才发现,顾渊渟手还紧紧的握着他。

  两个人交窝在一起,绕是他如此脸皮厚,这会儿也难免有些尴尬,他轻咳了一声,低下头小声对顾渊渟说:“祖宗,能先把手松开了吗?百官都在下面看着呢。”

  果不其然,他这话刚落下去,就听到那些官员小声地讨论说:“大殿之上像什么样子。”

  “今日是陛下的登基礼,这也太不知礼数了吧。”

  礼部尚书李建林本来就看不惯沈亦舟,他向前一步说:“国师,如今皇上登基,你留在上面,怎么你这是也想接受百官的朝拜吗?”

  他这话说完,便感觉到一道阴冷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沈亦舟看都不看他,将人无视的彻底,只看着坐在龙椅上的顾渊渟。

  顾渊渟也附耳过去,学着沈亦舟刚才的姿势,像是告状一样小声地说:“阿言,他们好凶,我害怕。”

  两个人离得这般近,沈亦舟笑了一下,他说:“陛下,你是皇上,不用怕他们。”

  昨日的刺杀了给顾渊渟心理留下不少阴影。

  他好久才哄得这个小崽子不这么害怕人,能开口说句话了,别再吓回去了。

  想罢,沈亦舟又补充说:“我就在下面看着你,陛下一眼就能看到。”

  顾渊渟撇了一下嘴,这才恋恋不舍的松了手。

  沈亦舟下了台阶,随意的瞥了李健林一眼,缓慢的说:“尚书如今清闲了?莫不是最近你家小公子没惹事?也对。李俞如今正在国子监,要不要我帮帮尚书大人你?”

  拐着弯说人多管闲事,末了还要威胁恐吓一番。

  李健林气的脸都白了,冷哼一声,一甩袖子退了回去。

  沈亦舟一身红袍站在最前边,从他的角度看向顾渊渟,突然发现这小崽子穿上龙袍,眉眼五官又凌厉,倒是很有君王的姿态。

  要是平日里胆子再大一些就好了。

  他心中突然升起吾家有徒初长成的感慨,有一种老父亲的欣慰。

  就在这时,门口的太监突然宣报:“南平王到!”

  沈亦舟随着目光看了过去,只见傅时行今日没有穿铠甲,而是穿了一身白色衣袍,越发衬得剑眉星目。

  如此长相,倒也是和他家小陛下般配。

  沈亦舟的目光在傅时行身上扫了一圈,只是收回目光的时候,却发现顾渊渟视线看了过来,脸色不是很好看。

  沈亦舟:“……”

  他怎么忘记了,这小家伙的占有欲强的很,他竟然在他面前打量起南平王。

  罪过罪过。

  “臣,傅时行,恭迎新君,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傅时行说。

  顾渊渟声音冷淡:“起来吧。”

  傅时行闻言,挑了一下眉,目光又落到了沈亦舟的脸上。

  顾渊渟也看了过来。

  沈亦舟面上维持着微笑,脑袋上却满是问号,你们都看我干嘛,看对方啊。

  大殿上一时间沉默下去,一时说不上谁比较尴尬。沈亦舟摸了一下鼻尖,低下头去。

  距离典礼正式开始的时间也越来越近,沈亦舟皱了皱眉。

  皇上登基典礼,太后迟迟未到,呵,要说这个老太婆不是故意的,他是一百个不相信。

  “吉时已到,”沈亦舟看了一下时间说,“不如现在就开始吧。”

  李健林说:“太后还没有到,怎么能擅自开始。”

  沈亦舟扫了他一眼,冷言道:“是皇上登基,还是太后登基?皇上既然已经到了,为什么不能开始?”

  李健林气的鼻子一哼:“你!你不知礼。”

  这时,南平王开口道:“本王倒是觉得,国师说的对,耽误了吉时,尚书大人可担待的起?”

  李健林被两个人被怼的说不出话来。

  沈亦舟看了他一眼说:“既然担待不起,那就退下,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原本这种事,若是有齐太傅在场,直接他做决定了,可是自从顺治帝死后,齐太傅便生了一场大病,如今下床都难。

  负责仪式的小官见此,刚长了嘴想要宣布开始,魏自忠的奸细嗓音传了过来:“太后到。”

  沈亦舟眼睛动了一下,大殿的人瞬间拜俯下去。

  太后走到沈亦舟面前,冷眼说:“你这架子倒是大的很。”

  沈亦舟不卑不亢,意有所指:“不如太后。”

  如此姗姗来迟,又有谁能比得过太后呢。

  太后怒“你”了一声,还没说什么,便听到殿上顾渊渟道:“朕的老师最守时了,确实不如太后。”

  一句话,噎的太后是不上不下。他没想到这么懦弱的顾渊渟敢这么给她说话,这时如今大殿之上,有火也发不出去,只能阴沉着脸落了桌。

  除了开场时候的闹剧,仪式进行的格外顺利。

  酒宴开始之后,沈亦舟坐在前方的座席上,他的身子自从上次中箭以后,习惯性的犯困。

  期间,大臣过来互相敬酒,他能推的便推了,不能推的只能喝了。

  直到晚宴结束,沈亦舟觉得头微微有些发晕,顾渊渟牵着他的手问:“先生?”

  他面上不显,走路却走着浮步,像个小孩子一样,走一步踢一下衣摆。

  顾渊渟目光落在他的脚边,看出点什么,带着些试探地问道:“阿言?你喝醉了么?”

  “嗯?”沈亦舟说,“没有醉。”

  小太监在前边打着风灯,光映照在沈亦舟的眸子里,像是覆上一层水。

  顾渊渟看着他笑了一下。

  明明是醉了,却死活不承认。

  他竟然觉得现在的沈亦舟比起平日的从容,如今模样倒是多了几分可爱。

  两个人回到养心殿,沈亦舟坐在床榻上,像个孩童一般踢掉了鞋子。

  顾渊渟看了他一眼,眉眼弯了一下,又转眸看向四周小太监,冷声道:“你们都下去吧,不用守着了。”

  宫女奴婢们齐声应是。

  房间安静下去,只有烛火摇晃,顾渊渟收了往日在沈亦舟面前楚楚可怜的形象,肆无忌惮的打量着眼前人。

  沈亦舟有些疑惑的看了一眼,他有点困了,刚想躺下,却被顾渊渟拉住。

  顾渊渟眯着眼看了半晌,突然想起他在大殿之上看向傅时行的目光。

  于是开口问道:“阿言,问你个问题。”

  沈亦舟缓慢的说:“什么?”

  声音比平时有些哑,又多了几分从不外漏的情绪。

  顾渊手:“你觉得……南平王怎么样。”

  沈亦舟却是抬头看了一眼,他没有听清楚顾渊渟的话。

  他正认真的注视顾渊渟的模样,倏然有些走神。

  他想起了未满十八,便上阵杀敌的少年将军。

  旌旗晃动在城墙之上,大漠被猩红色掩盖,一片残阳落日的背景下,顾渊渟手握缰绳骑在马上,望着残骸,满目疮痍。

  “阿言?”顾渊渟见他不回答,又问了一遍。

  沈亦舟这才回神,他声音有些哑,带着满目心疼看着顾渊渟一字一顿说: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作者有话要说:

  我尽快加快剧情,让两个人在一起,呜呜呜,太好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