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穿越重生>复生【完结】>第142章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你听见了什么?”孟云君问。

  莽莽苍苍的山间,他和晏灵修一前一后走过长满青苔的岩石。天枢院的封山令覆盖的范围极大,后山十几顷地也被一起囊括在内。封山令开启后,此间的时间就停滞了,加上本来也人烟罕至,一别上千年,孟云君居然还能轻松从遮天蔽日的草木中间分辨出去往不尘剑的“路”——晏灵修是不记得的,他那时候精神状态太差,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摸到的地方,所以故地重游,他这个当事人反倒还不如孟云君熟悉环境,全程都惜字如金地跟在大师兄后头绕来绕去。

  孟云君同样驻足,无奈除了山风忽然大了起来,没有发觉任何异样。但他相信晏灵修的判断,思考片刻,就继续道:“这是……只有鬼身才能听到吗?”

  晏灵修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他的注意力还放在耳边渐渐平息的风声上,反应难免有点慢,过了几秒才回过神来,回答他道:“如果你不太理解,可以把这当成催眠、洗脑之类的精神控制,他刚刚在空气中传递的讯号就是在做这个,而且估计一眨眼就成功了……毕竟生来就是万鬼之王,没谁能反抗得过他。”

  孟云君:“会对你有影响吗?”

  “我?当然不会。”晏灵修说出这句话时几乎是不假思索的,他挑眉看了孟云君一眼,随即收回了目光,淡淡道,“好歹都把身体借给他住了十几年,要是一点好处都捞不到,岂不是太亏了?阎扶的控术对我没用。”

  “他想做什么?”

  论起对鬼王的了解,这世间没人比得上晏灵修,他不冷不热地哼了一下,措辞里有种引而不发的嘲讽:“大概是驱使他们去攻击林州市吧……那是他昔年折戬沉沙的地方,登台亮相前,不先制造几场流血事件,怎么能一雪前耻呢?而且我们在那里活动过,留了些对付他的后手又该如何是好?他忌惮我们远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

  孟云君的视线飞快地在晏灵修脸上扫了一圈,对方没有什么凝重的神色,情绪也四平八稳,似乎一点也为留守林州市的同事担心,说不好是对他们信心十足,还是丝毫不在意他们的死活。

  “灵修……”

  他开了口,又顿住了,不知应当怎么说。

  晏灵修过分的早慧、封闭,喜怒不外露,同门师兄弟都摸不清他的想法,更不要说和他仅限于公事往来的外人了——有时是刻意为之,有时是压根没把别人放在眼里,有些举动常常比反派还要让人心底生寒。

  孟云君有一次回天枢院,偶遇其他门派的长老火冒三丈地跑来告状。据说,晏灵修在追查恶灵的时候,居心叵测地把“同伴”设计成诱饵。虽然凶手确实自投罗网,但他的弟子却受了莫大的心理创伤,已经在琢磨着转行了,长老痛失门人,于是亲自上门,前来讨要说法。

  当然,“同伴”一词有待考证,因为孟云君和老院长完全无法想象小师弟会和某个人结伴而行,约莫只是偶遇罢了,“见死不救”什么的,或许也采用了夸张的修辞手法,充其量就是在同行者轻敌冒进时冷眼看着他犯蠢,让对方狠狠跌个跟头作为教训,万一心情不好,出手救人时特地卡在生死攸关的瞬间也不是没有可能……

  孟云君思来想去,觉得这种在别人的神经上踩高跷,试探他们道德底线的行为,绝对是小师弟做得出来的。

  事后晏灵修寄来的信也证实了这一点,和他猜测的八九不离十。后来孟云君几次回忆小师弟的生平,感觉他出事后没人给说好话,未尝没有他先把周围人都得罪了个干净的缘故。

  旧事迷人眼,孟云君一时想得出了神。

  拨开眼前横生的枝枝蔓蔓,挂着血红藤条的石壁赫然出现在远方。

  “山中无岁月,世上已千年……以及大师兄,”马上就要到他当年自戕的地方了,晏灵修却不见丝毫抑郁,依旧是这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甚至还有心情和他说闲话,“我都没发现,你什么时候也开始称呼‘他’为阎扶了?”

  目力所及,绿野茫茫,潮气缭绕,手一松,被划分到两边的草木立刻合拢起来。飞禽走兽直觉惊人,似乎能从空气中读出迫近的危机,一路走来连根毛都找不见。

  山间静谧非常,除了风声,还是风声。

  于是孟云君的全副心神就都放在了晏灵修身上。

  晏灵修是个吝啬于表达的人,过于“逼仄”的生存空间让他情绪的“触发点”从地基上就是歪的。

  正常人高兴了就眉开眼笑,伤心了就要掉眼泪,遇见久别重逢的朋友会舍不得他离开,也会本能地畏惧象征着死亡与终结的同类尸体……这些细碎又丰富的反应是连接一个人情绪与感官的纽带,是生活在群体社会中必不可少的要素。可晏灵修的“情绪”和“感官”却是张胡接一气的插线板,短路是常态,偶尔表露出一星半点,能把无意瞥见的人吓得心律失常。

  但孟云君知道,他心里其实很有分寸。

  他手段激进、我行我素,所作所为却都有一定之规,平白不会干出超过他掌控范围的事。

  同行的驱邪师身陷险境,眼看着就要横尸当场,晏灵修明明能立刻把人救出来,却还能按兵不动,冷酷地思考利用这个“诱饵”破局的机会……虽然对方确实在他的算无遗策下好端端地活下来了,此后又马不停蹄地转行,再也不用从事相关高风险工作,某种意义上也算是晏灵修给他做了免费的就业指导。可惜对方并不领情,哭哭啼啼地让长辈找场子来了,晏灵修也没放在心上,两三句解释完就把这事当成了过眼云烟,忘了。

  他不在意别人对他的误会,就像他也不理睬别人对他的好感。老师苦口婆心的劝诫、暖和舒适的居所、师兄师姐交托后背的深厚情谊、孺慕稚嫩的弟子,没有一样留得住他。孟云君一度怀疑,他的心肠是不是铁石做的,不然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抛下了他们所有人。

  晏灵修从不冲动,唯一没忍住的那次也及时想出了挽救的办法,没让师门名誉受到一分一毫的损伤。

  那样的毅然决然,就好像付出的代价不是他的性命一样。

  或许正是因为连身体和情绪都要受制于人,在这种极度不自由之下,只有摒除一切由情绪带来的障碍,晏灵修才能勉强把为数不多的自主权牢牢掌控在手里。

  所以,他在为身边人谋划退路时也自然而然地剔除了会造成干扰的“情感”,也不管他们愿不愿意,就一意孤行地推行了下去……不得不说,晏灵修确实算计得又准又狠,从懵懂的何宁到被蒙在鼓里的他自己,全都在无力反抗地被推着走在他认为“正确”的道理。

  孟云君心有七窍,即便青年时阅历尚浅,看不出晏灵修内里近乎偏执的掌控欲,千年来的踽踽独处也足够他明白过来了。

  可是,他又会突然做一些明显要引来麻烦事情,冷不防撕开自己赖以为生的假面,呲着牙把周围的人全都恐吓一遍。孟云君的计划因此被打乱了好几次。

  这和惧怕高空的人却会迷上蹦极大抵是一个道理……那种摇摇欲坠、一步一脚印踩在悬崖边上、即将身败名裂的自毁感,是能让他从中获得“活着”的实感的。

  有时,孟云君透过晏灵修滴水不漏的表面,能窥见底下经久不熄的烈火,那样炽热地在他的心里烧灼着,哪怕魂魄寸寸干裂也在所不惜。

  柔软的土壤被他们踩过,发出微弱的“沙沙”的声响。

  “以前是喊他‘鬼王’喊习惯了,没想过改口这回事,现在觉得换个称呼也没什么,就直呼他的名字了,”孟云君说,“再者,他本来就是‘阎扶’,我也没有叫错。”

  晏灵修意味不明地“嗯”了一下,过了半晌,自顾自说道:“一会儿你就下山去吧,我怕常妍和罗子书两个脑子转不过弯来,死守在外边等消息,阎扶来了得先拿他们杀鸡儆猴。”

  “用不着你担心他们,都是外勤精英,见势不妙,跑还是会跑的。”孟云君语气有点冷,伸手将闷头赶路的晏灵修扯住,定定地看了他一会,直把晏灵修看得忐忑不安,目光躲躲闪闪起来,才继续说道,“在休息站时,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坦诚了呢,我问什么就答什么,一点也没想着蒙人,原来都是受了刺激还没回过神来。怎么?现在是觉得把秘密全都竹筒倒豆子一样倒给我,不应该?后悔了?”

  晏灵修顿了顿:“我以为你会觉得……”

  “觉得你实在是个会糟蹋别人真心的负心人?”孟云君神情严肃道,“我早就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冷言冷语没用,我是不会临阵脱逃的。”

  晏灵修:“……”

  “开个玩笑,”孟云君给他把落在肩上的树叶摘下来,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好歹我也是个心智正常的成年人,要是想走,不会等到现在。别再说口是心非的话了,你想让我陪着你的,是不是?”

  晏灵修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瞳孔深黑,仿佛要把他整个人吸进去似的,清澈的目光竟然显出几分小小的贪婪。

  “你知道我准备做什么吧?”

  孟云君谨慎地答道:“夺回你身体的控制权。”

  “都是一回事,”晏灵修轻声说,“他能控制我,我也能控制他。毕竟……我可是他亲自挑选的继承人呢。鹿死谁手,尚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