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穿越重生>复生【完结】>第130章 游魂

  晏灵修好像是做了一场梦。

  忘川河将他带回了遥远的难以企及的过去,他的意识附着在了曾经的自己身上,随着他长大,跟着他四处游历,从满怀期望到随波逐流,再到心如死灰,最后不名一文地死去,几乎是将其中的喜乐悲苦再次亲身尝了一遍。

  他在这场旧梦中挣扎,太过逼真,太过漫长,以至于在他举剑自戕,魂魄离体之后,仍有好长一段时间分辨不清自己究竟身处何方,今夕又是何夕……时空错乱带来的影响非比寻常,而等他从幻觉中艰难地清醒过来,环顾四周时,却发现回忆远没有结束。

  他被困在了下一重梦境之中。

  时间如同永不停歇的车轮,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按部就班地往前行去。

  也许是因为这个时候的他还在树灵的庇护下一无所知地养伤,晏灵修虽然灵台清明,却没有形体,也发不出声音,只能从旁观者的角度看着这一切。

  他又回到了天枢院,这时距他死去应该过去许多年了,因为他看到了已经初具少女模样的何宁,似乎刚洗完头发还没擦干,湿漉漉地披散在背后,衬得整张脸愈发的小。夜幕降临,她捧着一本书在灯下刻苦钻研,手边摆满了朱砂符咒等物,学一段就自己试着画一段,有的失败了,但多试几次总能成功。

  她屋里的摆设和小时候那奢侈华丽的作风不太像了,衣饰都是素色的,那些花里胡哨的花钿不见了,鞋面也不再有大片的绣花,配饰除了玉还是玉,各式各样的书塞了一架子……就是到处都乱七八糟的,显然屋主人还保留着随手乱放东西的习惯,很有几分不拘小节的意思。

  然而不论如何,这个曾受他庇护,对他全身心依赖的小姑娘还是平安且健康地长大,正如他之前所期待的那样,没有受到一点牵连。

  晏灵修心中生出一丝隐秘的期待。

  他迫切地想去看一看师父过得如何?大师兄还生他的气吗?二师姐和三师兄从小吵到大,有没有捅破最后那层窗户纸?

  还有小师叔,他在天枢院吗?这估计有点悬,他老来多病痛,师父几次去信要他回来修养,都被拒绝了。看守竹楼的老仆惯常地偷懒不去值夜,被他偷走了不尘剑,会不会受到责怪?还有被老师丢进荷塘里的鬼婴以及他的众伙伴,是否还是冥顽不灵不受教,日日藏在水中,伺机吓哭每一个路过的小弟子?……

  晏灵修生前从未意识到,在这世上,他竟有这么多牵挂的人、牵挂的事,可他死得太仓促了,都没来得及再看他们最后一眼,好好道一声别。

  此时没有人看得到他,沉重的皮囊也终于被抛弃在了那个暗无天日的山洞里,晏灵修的心性似乎也跟着变得浅薄起来,突然就无法继续忍耐下去了,想到了什么,立刻就要去做,当即转身迈过门槛,头一次在天枢院里无所顾忌地跑了起来。

  他跑过静夜的荷塘,秋意渐浓,降了几场寒霜后,满池都是荒疏的残荷。有细密的雨丝飘下,淅淅沥沥,溅起无数细密的波纹,落在人身上想必很冷,因为他途中看见的所有仆役在巡夜时都哆哆嗦嗦地拢着袖子,缩着脖子。

  晏灵修感受不到这彻骨的寒意,他的心情像一只越吹越大的泡沫,虚幻地升了起来,每多靠近一步,就更加雀跃一分。

  他快步跑到窗下,略微有些气喘,昏黄的烛光透过纱纸,朦朦胧胧地映照着他的脸。

  就在他的目光移到窗户上的瞬间,那亮光忽的近了,窗内映上了一个模糊的黑色剪影,由远及近地走过来,缓缓推开了它。

  那一刻,晏灵修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然而出现在他面前的却并不是不苟言笑的老院长。

  孟云君端着一盏烛台,拢着一件松松垮垮的外袍,里面只穿了寝衣,像是夜半刚从梦中惊醒。他的脸色也很不好看,满脸病容,憔悴非常。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相隔不过三尺,似乎正在无声地对视,晏灵修双手微微抱住肩,终于感觉到了冷。

  这不是院长的居所吗?

  所以……

  他的心沉沉地坠了下去。

  秋风掠过窗棂,发出一唱三叹的呼声。他直勾勾地看着屋子里的人,直到眼眶发酸都没有移开,然而孟云君的视线却穿过了他,落向了深沉的夜色。

  烛火映着他的脸忽明忽暗,微抿的嘴唇和鼻梁侧翼的阴影让他看起来孤独沉肃,像一泓全然没了声息的深潭,似乎连他的魂魄也有一部分缺失了,随着这连绵的夜色一起,去往了某个他永远无法抵达的所在。

  这是晏灵修从未见过的,甚至做梦也不曾想象过孟云君此刻的模样。

  翻涌的情绪在他空荡荡的胸口徘徊,卷起沉积的淤泥,跋涉其中的远行人被绊住了脚。它们越聚越多,直到他不堪重负,便要从七窍里涌出来,恍惚间,晏灵修有种自己要流下眼泪的错觉。

  所幸他也没有眼泪。

  与此同时孟云君已回到屋里,将烛台放在桌案的一角,坐在了榻上。他的面前是一张横放的古琴。孟云君手指在弦上划过,弹出一道敲冰戛玉的铮然琴音。

  他走了会神,再次抬头,望向窗外淅淅沥沥不绝于耳的秋夜细雨,随即垂下了眼睫,重新将手放在琴上。

  仿佛被拨弦的力道所震,烛台上本就被风拂得摇晃不定的火苗也随之颤动起来,如有生命地摇晃起满室的光与影。

  孟云君却没有停下,那调声哀哀的乐音从他指间源源不断地流淌而出,关不住窗内,锁不住门里,梧桐更兼细雨,和着凄切的寒蝉,一直传到晏灵修的心上,有种言辞无法表达尽的悲意,非要将他的心也染上一层寒霜方才罢休。

  晏灵修忽的明白过来了。

  原来这不是他执念深重,自己给自己编织的美梦,也不是天道看他死得够干脆,大发慈悲之下允许他回到过去,了却死后遗愿的……这是孟云君的回忆。

  原来终他一生,生前死后,那些冥冥中看似无偿的馈赠,从来只有最外层的糖衣是甜的,里面裹着的不是莲心,就是砒霜。

  晏灵修舌根发苦,在窗前站了许久,走到廊下,又走进孟云君的寝屋,坐在桌案对面,做他唯一且不为人知的听众。

  此后数年,晏灵修一直跟在孟云君身边。

  他不知道孟云君是何时发现那个山洞的,但自从那天起,每隔一段时间,他总要去看他一回,停留得不久,只够他喝一壶酒,发一会儿呆,或是弹奏一曲琴。晏灵修也得以仔细地端详一番自己的遗体,然后诧异地发现他居然没有死,甚至身体还是温热的。

  时空好像在濒死之际被定格了,险之又险地维系着他的一线生机。

  晏灵修抱着双膝,坐在坚硬的岩石地面上,对着钉在他心上的不尘剑发怔,想来想去,觉得这大概还是和阎扶有关……当初树灵能把自己的魂魄抢出去,那位说不定也趁机钻了个空子——具体“钻”了多少不清楚,但估计很不够看,不然也不会直到最近两三百年才开始作恶。

  至于那些没能逃走的部分……

  鬼王毕竟是鬼王,神通广大无可想象,晏灵修在设下阵法时又是强弩之末,也没想到要给自己来一个挫骨扬灰,一时疏忽,叫他在自己魂魄离体,油尽灯枯的瞬间躲了回去,又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强行把他本该断了的那口气吊住了。

  人行于世,肉身不过是寄托魂灵的容器,便是腐朽了,也不妨碍他们做鬼或轮回,可若是不幸落到了魂飞魄散的地步,就算采取再多的手段,身体也会不可逆转地化成一抔黄土。晏灵修百密一疏,魂魄被树灵救走,没有完成自尽中最重要的一环,叫阎扶侥幸逃得一命。

  想通之后,晏灵修有点后悔死前没把尾巴扫得再干净些,以至于叫树灵了上来,否则千年后也不会引出那么多后患,可他本人作为既得利益者,其实也没有那么想死,发现自己皮囊尚存后,尽管不切实际,还是很有点隐秘的希冀的,所以他怨不了别人,只能怨自己——树灵不是一向是这个性格吗?兴致上来了,永远只管自己顺心如意,顾不上其他的。

  他要是重回那时候,应该记得给阵法加上一重粉身碎骨的作用才是。

  话说回来,他是知道自己现在正和树灵缩在某个犄角旮旯的深山里养伤呢,可大师兄却是完全被蒙在鼓里的,那以他的角度,自己留下这么一副永远不会给出反应的躯壳,是死了还是活着呢?

  他看着自己时,心里在想什么?

  后头还有这么多年,他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等下去吗?

  晏灵修把手覆在大师兄的手背上,抬头久久凝视着他,孟云君的眼底闪烁着介于柔和与寂寞的微光,像莽莽的深海,波澜不惊,暗潮都在天光无法企及的最深处。

  良久,这人间游魂小声道:“孟云君。”

  他清楚眼前的一切都是过往,关系和故事都在千年后尘埃落定,因此纵使他有千种计谋,百样谋略,对眼前正在进行的这一幕幕剧情也依旧束手无策。

  但他还是想拉住孟云君的手,想让他看淡些、看开些,想告诉他,他们终有一日会重逢的,所以……

  所以别再这样难过了。

  可惜孟云君听不见他的心声。

  过了没多久,晏灵修发现孟云君开始废寝忘食地研究一部古籍——在离开管春城后,他被现实打击得断了念头,就不再天南海北地找各种失传的秘法了,因为那是最后一本经他的手送进藏书楼的书,所以他或多或少还留了点印象,知道那是个标准的“损人利己”的邪术。

  孟云君非凡的天赋不仅在正道上大放光彩,歪门邪道也没落下,虽说以前从来没在这一方面发展过,真学起来却是一日千里,很快就将这门邪术掌握在手中,紧接着他又在原版的基础上大动干戈,修改的手稿整理了一沓又一沓,整个人迅速地消瘦下来。

  他也愈发频繁地去祠堂里长跪。

  长夜寂寂,灯火惶惶,檀木做的灵位散发出浅淡的香气,历代先师位列其上,在一片肃穆到极致的氛围中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

  孟云君的长发束进玉冠里,广袖长袍,风姿卓然,跪在香案前时,神色已看不出数月前的怔然与困苦……他也并没有在师父的灵位前悔过些什么,然而晏灵修就是莫名感觉到了他平静面孔下烧灼的思绪,师长们在他身上寄予的深厚期望和挥之不去的愧疚前后拉扯着他。而他心中有了决定,无可辩驳,所以只能长跪不起,闭口不言。

  结合后世的种种,几乎孟云君刚一开始动手,晏灵修就猜到他准备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感觉这章还是放在新卷比较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