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穿越重生>复生【完结】>第118章 噩梦成真

  晏灵修醒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日头高挂中天,万里无云,青藤勾着黑岩,遮遮掩掩更添阴影,长长的枝条在一片特别明亮的天光里摇曳。

  一只手搭在他的额头上。

  晏灵修把那只手扯下来,看见自己躺在大师兄的腿上。

  孟云君闭着眼睛靠在石壁上,哪怕睡着了,也还微微皱着眉,像是无时无刻不在发愁一样,往常束得规规整整的发冠也散了,潦草地扯了段布条绑了起来,眼底一抹疲劳过度的青黑,脸色十分憔悴……看起来就是一个寻常的二十多岁的青年,和晏灵修印象里那个道德品行,仪容仪表都无可挑剔的大师兄一点也不像。

  晏灵修浑身发软,但终究不能在别人腿上天荒地老地躺下去,遂小心翼翼地挪开孟云君的手,本意是没想惊动他的,但大师兄估计着一直没睡踏实,晏灵修略微一动,他便立刻睁开了眼,人还迷迷瞪瞪的,第一反应就是去摸他的额头,手心手背都试过了,才松了口气道:“不烧了。”

  晏灵修坐着不动,由着他摸,孟云君把这头等大事忙完,脑子也清楚多了,手一顿,仔细端详了他好几眼,良久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还好,这回没做噩梦。”

  噩梦?

  晏灵修有点懵,他做噩梦不奇怪,奇怪的是孟云君是怎么发现的,毕竟他睡着后动静一向很小,就算心悸惊醒,也不过是一睁眼的事,乱说乱叫之类可能暴露内心想法的行为通通不会有,阎扶就曾讽刺过他是一个天生做间谍的好料子,任是心里藏着天大的秘密,身边躺着个人都能不露分毫。

  但不及他问,孟云君就起了身,顺手给快要熄灭的火堆添了把柴,脚步和声音都比往常轻快不少……毕竟小师弟是实打实从洪水里淌过一遭的,没有一病不起或是把脑子烧糊涂,着实让他舒了口气,连眉间那点细微的刻痕都舒展开了。

  心弦一松,那个面面俱到的“大师兄”就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孟云君一边收拾着散落在洞窟里的匕首朱砂盘等物,把它们分门别类地塞回衣服里,一边絮絮叨叨地说:“你再休息一会儿,不要随便走动,我去给你摘点镇定安神的草药来……还有口蘑,半山腰那边长了一大片菌子,正好采回来煮汤喝……”

  晏灵修扶着石壁吃力地站起来,刚巧一只火折子骨碌碌滚到他脚边,里面被水浸湿的部分已经清空了,外层的竹筒也放在火边烤得温暖干燥。他慢吞吞弯下腰,拔开塞子看了看,撕了截衣角塞进去,往火上一撩,手法娴熟地做了一个新的火折子出来,递给孟云君道:“辛苦大师兄了。”

  他抿了抿唇,试探着问道:“我……病得很重吗?我不记得了。”

  孟云君不以为意,冲他笑了笑:“不记得也没关系。你足足烧了一天一夜呢!只在昨天醒了一次,一句话没说就又晕过去了,到现在才算好些。”

  他没有注意到,随着他的话音落地,晏灵修先是一愣,随后瞳孔一缩,蓦地僵住了,过了半晌,他按在石壁上的手好像冷极了似的,忽然瑟瑟地发起抖来。

  “……我醒过一次吗?”他自言自语地重复道,眼珠迟钝地动了一下,却不知该看哪里,茫然地落在虚空中的一点上,手软得撑不住身体,被他藏到了身后,狠狠地掐住了手指。

  孟云君只当他是烧糊涂了,随意附和了他一声,可过了几息,又觉得他这反应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一转身,就见他还站在原地垂着脑袋发呆,不由地唤他道:“灵修?”

  晏灵修恍如受惊了一样,倏地抬起头。孟云君这才诧异地发现,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小师弟脸上那层被高热强行烧出来的血色竟然全都耗尽了,苍白得几乎不像个人,浑身都在不由自主地轻轻打着寒颤。

  “这是怎么了?”孟云君吓了一跳,赶紧撑住他,半扶半抱把人挪到火堆边,拽过他缩在袖子里的手一看,掌心都被掐出血来了,孟云君要很用力才能把他痉挛的指关节展平,“很冷吗?还是哪里不舒服?小师弟!”

  “没事……我没事。”晏灵修几不可闻地回了一句,抽了下手,没挣脱开,也就不管了。孟云君无意中透露出的东西恍若一柄重锤,轰然砸在他的胸口,砸得他三魂七魄一起在单薄的身体里震荡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被一种难言的窒息感攫住了心脏,两耳嗡鸣,视线一片模糊,但因为浑身的骨骼和肌肉都绷紧了,反倒还能摆出一副以假乱真的端正姿势,除了颤抖不休的手指和格外的面无血色之外,看上去和平常并没有什么两样。

  ……前提是没有人透过他的眼睛,注视到他内心是怎样的战栗与不安。

  不过很快,连这一点微小的异样也从他的眼底消失了,晏灵修抬起被冷汗浸湿的睫毛,微微侧头看向孟云君,低声解释道:“没事的……我只是刚才起身有些急了,坐会儿就好了。”

  孟云君不听,不容置疑地把他的手拽过来按在膝上,皱着眉头摸脉。

  晏灵修静默无言地凝视着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整个人被一分为二,一半神思混乱到根本不能思考,恨不能大哭大叫,挥剑乱砍,尽情发泄淤堵在胸口的愤怒和委屈,另一半却前所未有地清醒起来,十几年来从南至北,由东到西,遇见的人和事都仿佛是浮光掠影的一场梦,是他苦苦挣扎下不甘的臆想,如今大梦方醒,他眨眼便被打回原型,依稀还是那个懵懵懂懂,躲在木屋里不敢出去的小男孩。

  这世上的人大抵都是自命不凡的,在受挫之前,没人会相信自己毫无挣扎的余地,总要撞得头破血流,吃够苦头了,才能认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任你是有通天彻地之能,还是有经天纬地之才,面对滚滚洪流,除了粉身碎骨和随波逐流,没有别的出路。

  所幸晏灵修从小心志坚定,意识到了避无可避的死期,还没崩溃到当场爬上悬崖,一跃而下摔成烂泥拉倒。

  “洪水凶险,大师兄为何要救我呢?”他忽的问道。

  “什么?”孟云君有些意外于他提起这个,哭笑不得地说,“这有什么可说的,你是我的小师弟,我怎么可能不救你呢?我平生从未做过有愧于心之事,要是让你在我眼前出事却无动于衷,那我余下一生都会不得安宁了。”

  “这么说,遇见了一个邪魔外道,大师兄也一定不会手下留情,放他逃之夭夭了?”

  孟云君不明就里,点头说:“斩妖除魔,本就是我辈己任。”

  晏灵修表现得十分平静,甚至还冲孟云君微微提起了嘴角,用理所当然的态度附和道:“是该如此。”

  孟云君和他相交近十年,就没见过小师弟什么时候这样笑过,怀疑他是病得神志不清了,可摸了摸他的脉,并没有发现哪里不妥,迟疑道:“你刚退烧,千万别乱跑,等我回来。”

  不论他说什么,晏灵修一概应下,待到孟云君一步三回头地走出洞窟,身形渐渐被青翠浓荫的绿树遮挡,他才不慌不忙地站起来,对着孟云君离开的方向驻足凝视了片刻,然后捡了根木炭在地上留“书”一封,不告而别了。

  晴空下,深绿的柏树散发出厚重悠远的辛辣气息,树叶在风中相击,发出隐约的哔啵声,岩石上未干的水痕被日光一照,折射出夺目的光彩,浮光跃金似的,粼粼地晃着人的眼。

  山中的小动物们也出来活动了,晏灵修所到之处,总能听见它们在灌木丛中窜来窜去的动静。

  理智告诉他应该赶快回去,跟孟云君待在一起,或是循着洪水的流向往上找,那拖家带口的一个宗族,不知能有几人幸存下来,还有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少爷,也被他丢在那里,不管怎么说,也要给人家安排一个去处才是。

  然而晏灵修现在什么地方也不想去,什么人也不想见……他只想找个地方远远地躲开,最好直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连带着他身体里这个死而不僵的残魂一起,混着落叶无声无息地腐烂进泥土里。

  这本就是他既定的归宿,只是他以前总也不肯认命罢了。

  “何必这样如临大敌呢?”阎扶懒洋洋说道,“只有当你虚弱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我才能趁虚而入——就像这次,我不就什么都没做吗?”

  晏灵修没理会他,漫无目的地在山中逛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往山顶去,找个离孟云君不远不近,又可以远眺的位置,等到他回返时,就悄悄地跟上,到周家人那里看一眼。

  然后呢?

  他以前颠沛流离,四海为家,只是为了寻找一丝生机,那时再苦再累,只要想着有朝一日能摆脱这个冗长的噩梦,干净清白地立于天地间,就算走了再远的路,吹过再严酷的风霜,也不觉得如何难过……可这些如今看来不过奢望罢了。

  天意早在十三年前那个秃鹫盘旋、血流成河的黄昏就昭示了结局。

  他不抓紧给自己置办一副棺材,日后恐怕就要辱及师门了!既是如此,他不论怎样挣命地求活都是徒劳,又何必再做无用功呢?

  晏灵修想明白这些,一时间心灰意懒,根本提不起兴趣欣赏周遭的美景,此时恐怕是泰山崩于前,估计也只能换来他平平淡淡的一瞥……但身后如影随形的窸窣声实在是太明显了,尾随者丝毫不懂得该如何隐匿自己的行踪,还总是要去扑路过的鸟雀,把这些可怜的鸟儿闹得嘎嘎乱叫,晏灵修就是想装听不见都没办法。

  他不得不停下脚步,回首道:“出来。”

  树丛慌乱地晃动起来,掉下来不少叶子。

  晏灵修耐着性子不走,过了许久,一只鬼鬼祟祟的猫头从树冠里探了出来,三跳两跳跃下树干,仰首挺胸地蹲坐在晏灵修跟前。

  作者有话说:

  树灵出场啦~

  争取五章之内结束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