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局若有所思,抱着茶杯抿了口水,沉吟半晌,下一句却是问孙凌:“跟你一队的那个厉鬼是谁?”
叩叩叩。
病房门被敲响了,刚要张口的孙凌看了眼钟局,见他表示不急,就扬声叫了句进。
说曹操曹操到,他们这边刚提到晏灵修,那边正主就过来探病了,还附赠一个坐轮椅的孟云君——寒暄这份工作,但凡有他在,晏灵修一向是不管的,对里面的人一颔首,就算是问候过了,孟云君自然而然地接上去,把果篮放到床头柜上,关心道:“张队长,听说您醒了,感觉怎么样?”
对比不修边幅的孙凌、刚能起身的张成润、老骥伏枥的钟局,孟云君的打扮可以说是赏心悦目,一走出医院,就能无缝进入偶像剧片场。
好看的人到哪里都有特权,张成润和孙凌身上的病号服松松垮垮、宽宽大大,一看就在洗衣机和消毒液里来回滚过好几轮了。反观孟云君,护工大概是偏心地拿了最好的一件给他,面料平整挺刮,没有一处不合身,蓝白条纹的颜色几乎被穿出了少年气。
再加上孟云君如沐春风的气质,见人先带三分笑,哪怕此刻正半身不遂地坐着轮椅,也丝毫无损他的翩翩风度。
张成润谢过他们的关心,隐晦地向老师使了个眼色。
钟局会意,目光不着痕迹地绕着他们转了一圈,也不知看出了什么,笑道:“小孙,你也不给我介绍一下,这是哪两位青年才俊啊?”
孟云君也适时地转过头,温声道:“请问您是……”
孙凌连忙给两边做起介绍:“钟局,这是我们林州市分局新入职的同事,晏灵修和孟云君,他们比我厉害多了,救了我很多次——晏前辈,孟哥,这位是钟局,总局上一任的局长,也是张队长的授业恩师。”
钟局乐呵呵地瞥了孙凌一眼。
这小子傻乎乎的,根本没看出他跟张成润之间的眉眼官司,好在误打误撞,光听他的称呼也能判断出这两人中的哪个才是厉鬼。钟局赞许地点头道:“原来是小孙的同事啊,我听说过你们的名字——这回在莲花山,多亏了你们临危不乱,力挽狂澜,这才给我们的救援工作争取了宝贵的时间。总局那边正在犹豫该怎么表彰你们呢。”
孟云君犹豫地推辞:“这……不合适吧,都是大家的功劳,我们其实没做什么。”
钟局笑得愈发和蔼可亲了,他眼含鼓励,仿佛只是个单纯关爱小辈的老人家:“没关系,有要求的都可以提一提,总局一定尽力满足。”
又问在一旁充当背景板的晏灵修:“你呢,有什么想法吗?”
晏灵修没什么想法。
他一向不参与这种琐碎的论功行赏,也没兴趣跟陌生人打交道,想也不想就把事情推了出去,指着孟云君道:“问他就行。”
钟局一噎。
晏灵修说完,顾及到对方是张成润的长辈,刚才那句话听起来未免轻慢了些,还认真补充道:“我的事,让他做主就好了。”
“……”钟老还是那副乐呵呵的笑模样,不以为意地点点头,把目光转了回去。
顶着老人家探究的打量,孟云君的表情管理依旧无懈可击,完美展示了新职工面对上级领导时的腼腆和谦虚,受宠若惊道:“您言重了。我们就在调查局工作,这些当然是份内之事,哪里值得表彰呢。”
他又是唏嘘又是后怕,一本正经道:“当时张队长下落不明,我又只是个小人物,哪里见过那个阵势,吓得方寸大乱。也是运气好,救援队来得及时,否则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孙凌半张着嘴,呆滞地看向孟云君,内心仿佛有一万匹角马狂奔而过。
按照常理来说,一个才入职的新人,就算有点天赋,在没经过任何缓冲的情况下被扔进莲花山那个危机四伏的地方,死里逃生后大多都会生出同样的感想……孟云君说的这些话,字字合情合理,句句贴近群众,平易近人极了,可孙凌只要一想到这样的话是从哪个大魔王嘴里吐出来的,就立刻感觉浑身不自在。
他回忆着孟云君在幻境中的表现,只记得对方是如何的成竹在胸、游刃有余,带领一惊一乍的自己全身而退走出死地——他甚至半点忙都帮不上,意识全无的时候就被幻境丢出来了,而且到现在也没弄明白怎么回事。
这也算是“乱了分寸”吗?
钟局也没想到他跟自己耍官腔,顿了一下,哈哈笑道:“你家老师是哪个?能培养出你这样的优秀的年轻人,肯定不是无名之辈,说不定还是我的哪个老朋友呢!”
“不过是照着书学了点雕虫小技,若说有老师,也是那些早就作古的前辈先贤了。”孟云君矜持地开玩笑,“承蒙您看得上,晚上梦见了,我一定转达给他们。”
他们就这样行云流水地打起了太极,你一言我一语,说的尽是些没营养的家长里短,气氛十分放松。孟云君提出告辞时,钟局还拜托他们多多来看望病患,俨然一个体贴入微的老爷爷形象。
可当病房门一关,他脸上的笑意却在顷刻间荡然无存,做了二十多年调查局最高领导的老人脱去慈祥这张假面,连皱纹都是锋利的,一层沉思之色浮现在他眼底。
他问:“这两人的关系很好吗?”
“谁?”
孙凌一开始没反应过来,指了指关上的病房门,见钟局点头,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要问这个,但还是如实答道:“好像是吧……晏前辈和孟哥总是形影不离的,很少见他们分开过。”
他以为钟局是在不满于晏灵修过于敷衍的态度,忙不迭为他说好话:“晏前辈就是有点沉默寡言,看着孤僻不近人情,其实是外冷内热,危难关头救了我好多次。”
“我哪会在意这个?”钟局一摆手,“一个厉鬼,还在深山老林里隐居了那么多年,他要是个健谈的,对陌生人没一点防备,我才会觉得有古怪呢——我在意的是另外一个。”
“老师是说……孟云君,”张成润不解,“他有什么问题?”
钟局让他稍安勿躁,继续问:“他们认识多久了?”
“呃……将近一个月?”这么一说,孙凌也觉得有点短了,绞尽脑汁地找理由,“大概是一见如故?孟哥心细,不怕晏前辈的冷脸,晏前辈也不是很排斥他,再者说,连着三次任务他们都是一队的,也算是共患难了吧……反正等我注意到的时候,他们的关系就很不错了。”
钟局怼道:“要真是那么容易,你怎么没跟他俩玩到一处去?”
此话一出,孙凌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忽然变化无常起来,红了白白了青,好半天才用蚊呐大小的音量支支吾吾:“其实……他们两个……嗯……”
他欲说还休,对着钟局使劲眨眼,仿佛有千言万语需要领会,被张成润在后脑勺拍了一巴掌:“有话就说!别嗡嗡嗡的!”
孙凌小心翼翼地去瞄钟局的神色,生怕他的猜测对保守的老年人造成惊吓,字斟句酌道:“就是吧,他们俩可能有点……猫腻……”
钟局和张成润面面相觑,显然没听懂。
“他们私底下在密谋什么?”常年和罪犯斗智斗勇的张成润立刻阴谋论道。
“……”孙凌:“当然不是!”
眼看着队长的巴掌又举起来了,他赶紧眼泪汪汪地抱住脑袋,也顾不上含蓄了,张口就道:“就是有一腿的意思!”
“……”
张成润慢慢放下手,和钟局的表情都变得难以言喻。
“你是怎么……算了这不重要。”
钟局哑口无言,他也没想到问着问着,话题竟然急转直下,一口气岔到了十万八千里外的“桃色新闻”上,想说点什么,又深觉无从下手,只好放弃深究。
“你们好好想想,一个离群索居上千年的厉鬼,想要他的信任和亲近,哪怕只有一点,也近乎于天方夜谭。”他叹口气:“比起一见如故,我更倾向于他们早就认识,所以才不会跟别人一样生疏。”
孙凌目瞪口呆。
钟局又问:“他是什么时候醒的?”
“比我早两天,”孙凌脑子乱成一锅粥,愣愣地答道,“就在被送到疗养中心的半路,在直升机上就睁眼了,只是听说他在幻境里受了重伤,休养了好久才能坐着轮椅出来转一转。”
“也就是说比你还早,”钟局重复,意味深长道,“还不明白吗?他要是个普通人,就该跟你一样,结结实实地睡上两天再醒,而不是比连油皮都没擦破的你恢复得还快。”
“孟哥不是还坐着轮椅吗?”孙凌讷讷。
钟局没好气道:“他那气色有多好,你看不出来?”
孙凌嘴唇动了动,无言以对。
孟云君肯定不是个普通人,这点他心知肚明——不是哪个人都能像他那样,符咒阵法无一不通,在莲花山那样的险境也能全身而退,这些都不是一个从未接触过相关领域的年轻人能做到的,哪怕他天赋再高也是如此。
现在钟老局长说他可能是个活了成百上千年的老妖怪,孙凌当然是匪夷所思,可过了片刻,却还是把他的推论听进去了。
孟云君是个很随和的人,跟谁都能说上话,说什么都不会生气,脾气好到像个假人,总能叫人不知不觉地亲近他。不说傻白甜的孙凌,才见第一面时就拉着人家称兄道弟,就连遭遇过陷害与背叛的陈绛竹,也很少跟他阴阳怪气地唱反调。
然而孙凌此时一回想,却发现认识了这么久,他对孟云君的唯一印象竟还只是“客气”二字,余下的仍旧全然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