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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几乎从小被他养大的孩子,谭佑霜和他像了个十成十。这是傅青逸重来一次之后才明白的道理。

  他陪伴在谭佑霜身边,看谭佑霜把自己蜷缩起来,安静地抽搐,和他一样哭泣的时候不发出一点声音。深夜的宿舍中其余人在呼呼大睡,发出重重的鼾声。在这样的背景音里,谭佑霜却安静地缩着,眼泪不断往下滚,直到滚烫的泪浸透枕芯。

  长大了。傅青逸靠在慢慢睡着的谭佑霜旁边,贪婪地凝视着他因苦楚而微微蹙起的眉眼。

  谭佑霜睡着的时候并不安稳,碎发落在脸上,让刀锋一样的眼窝更加深邃,眉心也形成了小小的沟壑。可除此之外,在傅青逸眼中,谭佑霜简直是一头无害的、惹人怜爱的羊犊。他平时过于冷峻的五官因为心里藏不住的孤独和委屈柔软下来,薄薄的唇微张着,嘴唇泛着浅淡无血色的白。

  不知道梦里出现了什么,谭佑霜眼睑微颤,手指无意识收紧,甚至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急促的呼唤:“哥……”

  “我在这里。”傅青逸耐心地回答一声,将虚幻的手落在他的脖颈上,仿佛还能感知到谭佑霜起伏的呼吸。

  这跳动的脉搏并不属于我。

  傅青逸提醒自己:我是没有重量,不知困倦,除了谭佑霜身边无处可去的孤魂野鬼。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除了谭佑霜身边,傅青逸也并不觉得这个世界上有哪个地方还值得他留恋了。

  可这一切尚且疑惑重重,一边用几近狎昵的手法抚摸着谭佑霜的脖颈,傅青逸一边垂下眼睛,静静思索: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有机会拥有第二世的,那条丝线和自己直接出现在谭佑霜身边意味着什么?

  是他的小狗为了救他回来付出了什么代价吗?

  “别丢下我……”

  傅青逸正出神地想着,忽然听见一句带着哽咽的梦呓。他猛然低下头去,一言不发地看向谭佑霜的脸——两滴眼泪正顺着谭佑霜的眼角滑落,滚烫烛油般径直烫到傅青逸心里。

  心疼与自责的情绪伴随着这两滴泪芽叶一样疯狂从干涸的大地中钻出头来,傅青逸的脊髓仿佛被大力抽出,让他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环抱住膝盖,傅青逸艰难地把自己的目光从谭佑霜身上挪开,强忍住心中酸涩,他佝偻着,枯坐一夜直到天明。

  天边一点点翻出鱼肚白,钴蓝被月白蚕食吞没。傅青逸注视着太阳一次又一次爬上山坡。日光喷薄而出,给谭佑霜的发梢和脸颊镀上圣洁的金。他唇线抿得死紧,站在学校的天台顶上眺望远方。风将谭佑霜的碎发吹起来,模糊掉他嘶哑的声音。

  “我这样确定能换回他?”谭佑霜眼中半是紧张半是希冀,他声音模糊,言辞却无比恳切:“这个条件对我来说不是问题,我想确认的只有我哥他之后能不能好好的过完一生。”

  “……我建议你三思而后行。”傅青逸听见了塔兰·伯德的声音,他的音色很独特,像玉石叮叮当当碰撞在一起,又像山顶的泉水汩汩流出,叮咚作响,别有一番韵味。塔兰·伯德警示道:“要救他,你会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没有关系,我的命本来就是他救的,”谭佑霜没有任何犹豫就果断回答:“我不怕死。”

  看着谭佑霜不仅没有丝毫害怕,反而闪闪发亮的眼睛,傅青逸喉咙仿佛一根被扯平的线,逐渐发紧。

  他听见塔兰·伯德的声调降下去,似乎在替谭佑霜惋惜,塔兰劝阻道:“我没办法确定你爱的人会百分百幸福。我知道你不怕死,但他在死亡的时候并没有继续活下去的欲望,如果他在虚假世界再次死亡,你们两人的命运线将彻底消散。作为一个没有存活欲望的孤零零地出现在异世界的人,你不怕他到时候又自杀吗?难道你觉得你真的能救他吗?”

  “你的意思是……他一点都不想活下去了,完全没有求生的欲望吗?”塔兰的一针见血使谭佑霜的声音变得极为阻塞,可他的重点并没有放在后半句,而是一下就抓住了对他而言最重要的那个点。

  “事实即是如此。”半晌,塔兰·伯德给出了答案。

  “我还是想试试。”这一次,谭佑霜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最终,他扯着嘴角笑了,看起来却像是要哭:“我总不能丢下他一个人吧。”

  “……决定权掌握在你的手中。”塔兰·伯德不再劝阻,而是说:“在你最终选择走向死亡前,你随时都有反悔的机会。”

  “在我死之前,我有几个要求。”谭佑霜说。

  “请讲。”

  “你说进入二维世界后,我哥将会有一个危及生死的时刻,对吗?”

  “这是必然的,因为他的命运线已经断裂了。但如果能跨越那个生与死的奇点,他将迎来新生。”

  “在命运随机选中的小说里,我作为男女主的儿子能记得所有事情,那我可以提前动用我手里的力量保护好他吗?”

  “死亡往往只会是极短暂的一瞬间,这没有定论。命运是无法用常理来推断的。”塔兰·伯德似乎仍然想劝退谭佑霜:“这个小说世界在日后的发展会不断向现实贴近。你想救的人虽然会忘记以前的事,但仍然会受这一世思想的影响,说不一定什么时候就又跳楼了。你极有可能会失败。”

  “那……”说到这里,觉得自己的要求过多的谭佑霜一时难以启齿:“那我可以和他换吗?”

  塔兰·伯德隐匿着,谭佑霜只看得见悬挂于天际的巨大纺锤,他惊讶于谭佑霜的敏锐,微笑问:“你想换什么?”

  “我不做主角,我想把我所能接收到的一切的好都给他。”谭佑霜说:“他是很坚强的人,我知道这本小说里的父母人都很善良,如果有人能好好爱他的话,我哥肯定不会去死的。我相信他。”

  “这个提议可以执行。”塔兰先声明这个提议可行,后又话锋一转:“不过如果你选择将成为小说男女主儿子的机会让给他的话,他这一世私生子的身份将置换给你。你会忘记一切,并且他这一世有关你的记忆在未跨越生死奇点之前也将全部抹除,只会记得这一世的其他人其他事。”

  说到这里,塔兰看见谭佑霜的脸色变得很沉重。

  塔兰·伯德冰蓝的眼睛悲悯地扫视大地,他俯视着谭佑霜,无情指出:“你这一世也遇到过很多磨难不是吗?如果选择交换,如果选择让他得到幸福,那他所遭受过的苦楚都会附加到你身上。我知道他曾经救助过你很多次,然而这一次,他再也不会来救你了。你们会成为陌生人。这会比你现在想象中还要痛苦许多。”

  “最关键的是,”塔兰轻声说:“你们的命运线之后将紧密相连,如果他没有求生的欲望,可能连带你一起一无所觉地死去。”

  “……”

  “那就一起死吧。”谭佑霜扯了扯唇角:“当我欠他的。”

  “……”

  这下沉默的换成了塔兰。

  他看向这个渺小的人类,又看向手中已然断裂的中年女人的命运线,歪了歪脑袋。银白的头发随着偏头的动作扫过长袍,光裸的脚踝露出来,散发出冰霜一般的质感,遥远而不近人情。

  隔了很久,塔兰才眨眨茫然的冰蓝眼瞳,断断续续问:“……如同你这样的人,”如同你这样渺小的人。“却能做出这么多。是因为什么呢?”

  “——是爱吗?”他迟疑地求证。

  “啊?”和这种未知的存在讨价还价的时候,谭佑霜手掌一直在出汗,神色也相当凝重。然而随着这个问题莫名其妙冒出了头,谭佑霜却倏地愣了一下,血色飞快顺着脸颊一路蔓延开。

  “或许吧,我做的并不多。”谭佑霜手足无措地摆摆手,费力地讲:“——当然,爱我的人也不多。”

  并不理解这种感情的神灵的虔诚信徒耐心等候着,听脆弱的人类向他费力解释:“人和人的感情是很复杂的,我做这些事是因为我想去做,所以就去做了。”

  塔兰·伯德听得似懂非懂。他用手指拨了拨自己的银白长发,思考两秒,礼貌地继续问:“可你没有告诉我,你是爱他吗?”

  “……”

  谭佑霜的耳根从没有这么红过,他可以偷偷说喜欢,爱这一词对于含蓄的人来说却又太重、太难启齿了。

  “我,”似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谭佑霜才终于别过眼,扳着自己的手指别扭地讲:“我知道我有的女同学喜欢看小说,有一天我路过她们旁边,听见她们说里面的男主可帅了,对女主说,如果你喜欢我的话,我把命都能给你。”

  “……我当然喜欢他。只是不知道他对我是什么看法。或许在他眼中,我还小,我只是一个拖后腿的、不招人喜欢的弟弟吧。”

  “可不论他喜不喜欢我,他都真的很好。”谭佑霜笑起来,露出尖尖的虎牙,像重新变成了那个看见傅青逸第一眼时就忍不住腼腆地笑的小男孩。

  “我真的真的好喜欢他。”谭佑霜的声音慢慢放低,音调却不自觉开始雀跃:“是那种哪怕阿姨说盼着我哥以后早点结婚生子,希望我和他拉开距离时也忍不住的喜欢,是哪怕这个世界上同性恋好像是一种罪过也忍不住的喜欢。”

  “我分不清什么是爱,最该教会我爱的父母在我的生命里缺席了,在我心里,我哥就是我的一切。”谭佑霜认真地说:“所以我也可以我把我的生命乃至一切都交付给他。”

  “这是爱吗?”

  最后,谭佑霜抬起头,向塔兰·伯德确认道:“我不太懂,但我觉得,这就是爱吧。”

  “或许这是爱吧。”塔兰慢慢说:“它让你变得勇敢了……这的确很奇妙。”

  “是吧……怪不得老师说我笨呢。”说到这里,谭佑霜忍不住扯了下唇角,自嘲:“我到现在才敢说我爱他——要是早一点告诉他就好了。”

  “你知道吗?”谭佑霜轻声说:“我哥遗书的最后一行字是用铅笔写的,擦掉了,但我还是认出来了。”

  “他写,我是一个无能的人,可如果有来生。”谭佑霜的声音和站在他身后游魂一样的傅青逸的声音重合。

  “如果有来生,我贪心一点,能不能期待有人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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