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羽出手太快太狠,以至于醉香楼那群小厮都看傻了,呆愣愣站在原地,没一个上前救下自家主子。

  桃羽的手压根儿没碰到管事,却还嫌脏似的,嫌恶地拍拍手,她目光浅浅地扫过众人,吓得一群人后背发凉地后退一小步。桃羽漫不经心拎着白芒扬长而去,两人身影混入人群中,在小巷尽头消失不见,醉红楼的人一时都没敢去追。

  趴在地上的管事又咳处一口血,艰难转头瞪向后面的人:“咳咳……还、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扶、扶我起来……咳咳……”

  管事嘴角挂着血丝,看上去尤其凄惨。

  毕竟还有正事儿要做,桃羽懒得惹麻烦,没在众目睽睽之下要了他性命,只在他脊椎上留下一道暗伤,七日过后,他的椎骨断裂,能不能活下来还难说。

  终于有小厮反应过来,慌张地上前扶管事起身,手抖得厉害:“大人,您、您没事儿吧?”

  “没事儿。”管事说完又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咙再次涌起一股腥甜的味道,他硬生生将血给压回去,目光阴狠地抹掉嘴角血痕。

  见了鬼了,刚才那小鬼看着是个斯斯文文的小白脸,谁能想到竟然是练家子!踩在他背上那一脚,像是要把他骨头踩断一样!

  管事被小厮扶着站稳了,阴狠回头扫视人群,最后目光停留在替他拦住桃羽两人的小厮身上,他哑着嗓子问:“刚才是你踢我?”

  小厮脸色一下变得青白,双腿一软直接跪在地上,猛地摇头:“没有!大人我怎么可能踢您!我怎么敢!”

  当时他可是亲眼看见,管事莫名其妙就往前一跌,摔倒在地的!

  管事狐疑地眯起眼睛,看着小厮的目光俞加阴沉。

  小厮自然没推管事,是桃羽操纵真气给他一击。就是那道真气在管事椎骨上留下暗伤,甚至现在还在他体内四处乱窜,让他身体经脉一阵阵地疼,不断有血液涌到嘴边,又被他按下,忍住没吐出来。

  管事虽然是个练武的,却压根儿没往真气那儿想。要知道只有七重内力以上的高手,才能将内力凝于体外化作真气。

  普天之下,整个江湖,七重高手都是凤毛麟角般的存在!甚至其中大半,都是各大门派中的长老。刚才那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怎么可能拥有那么浑厚的内力?

  管事只以为现在自己身体不舒服,全是被那少年狠狠踩一脚的原因。

  “所有人听着,一周之内必须给我查到那少年的住址!那小子杀了喂狗都成,他身边的那个小丫鬟,给我抓活的!”管事狠戾道。

  “是!”后面传来齐刷刷的声音,人群很快散去。

  只有刚才那个被误会的小厮,瑟瑟发抖跪在管事面前,管事低头看他,他立刻抓住管事的衣摆,拼命磕头:“大人我真的没有踢您,您饶我一命吧!求您了!”

  管事听着小厮几乎哭出来的声音,冷笑着翘起唇,像是在看一个死人:“明天,把那小丫鬟给我抓到醉红楼来,我若见不到她人,就拿你的肉喂鱼。”

  商都城面积广阔,人口繁杂,要在一周以内找到两人住址都已经很困难了,更别说明天之内将人给抓回来。管事就是想要小厮死罢了。

  “是、是……!”小厮却感恩戴德,磕头磕得更响了,鼻涕都流出来,“小的一定把人送到您面前!”

  ……

  商都城没有宵禁,但现在已是深夜,街上几乎看不见人影,路边灯火寥寥。

  白芒连她和桃羽踩在青石路上的脚步声,都听得一清二楚,哒、哒、哒的,两人的影子在石板上拉成长长两条。

  白芒回想起刚才桃羽教训管事时可怖的神色,下意识抿抿唇,抱紧桃羽的手臂。

  “小家伙,被我吓着了?”桃羽从烟柳巷离开后,脸上就一直带着浅浅的笑,察觉到白芒的动作,她讥笑着问。

  别说是白芒了,就连她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大跳。心底翻涌的杀意,到现在还没完全平静下来,甚至想要折返回去,痛痛快快将那群拦路的狗屁玩意儿都杀得精光。

  桃羽琥珀色眸中,黯淡红光流动。

  “没有!”白芒抬起头,眸中不但没有一丝怯意,还带着星星点点的笑。她不是害怕,反而是,回想起刚才桃羽护在她身前的画面,心血止不住地雀跃澎湃,仿佛全身上下血液流速都加快了似的。不仅不怕,还有些激动。

  她第一眼就看出,那管事绝不是好人,管事看她的眼神,和太白山那群山匪一模一样。不,管事的眼神,甚至比山匪还要恶心!

  是桃羽挡在她身前,替她阻隔住那种恶心的眼神。

  桃羽当时看起来再吓人,那也是对管事的,不是对她,她又怎么可能害怕?

  “姐姐护着我,我很开心。”

  桃羽低头认真看白芒的眼睛,白芒为了让她看清楚似的,配合地踮起脚尖,眸中笑意很甜。

  桃羽脸上讥笑逐渐散去,聚积在心底的戾气也消散一大半。她想要抬手揉揉白芒的脑袋,才忽然发觉半年过去,小家伙别的没变,身高倒是往上蹿了一大截,这会儿踮起脚尖都和她一样高了。

  “呵。”桃羽不着痕迹地收回手,牵着白芒继续往前走。

  很快拐过一个拐角,接近城郊,街道两边房屋变得稀疏起来,面前是一长片空地,皎洁月光从夜空中洒下,布满整片街道。白芒抬头看,才发现今天是满月。

  夜空中一颗星星都没有,只有银盘似的月亮高挂,月华缓缓散开,像是在月亮周围笼罩一层浅浅雾气,美得有些不真实。

  桃羽停住脚步,抬头看向月亮。

  她还牵着白芒的手,小家伙的手掌今天是暖的,柔柔软软的,手上肌肤也十分细腻,牵着很舒服。桃羽心底最后那点儿戾气,好像就这么散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经脉中翻涌的磅礴内力。

  桃羽清晰感觉到,忽然间,内力不断淌过经脉,向气海丹田中涌去。平日里时刻充盈的丹田,此时竟像是无边无际波涛汹涌的大海,内力不断涌进去,又化作海浪猛烈拍打而过。海水中间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迫切地想要更多、更多内力。

  她一身内力,在第八重停留整整四年没有变化,这时竟然有了进阶的征兆。

  练武之人,尤其是修习内功之人,内功重数积累越多,就越难进阶。六重以前需要的不过是努力和天赋,但六重进阶到第七重开始,除了这两样,还需要武者的“心性”。

  心性两字说简单也简单,例如少林的上一位佛子,在第六重内力卡了三十年,直到第三十一年第一天清晨观朝阳时,忽然参破,内力突破第七重,当天傍晚观落日时,他的内力又接连突破,最终到达第十重,不过一日便跨入五大宗师之列。朝闻道而夕入道,说的便是这位佛子。

  心性二字说难自然也难,江湖上不知多少人参破不成,反而生出心魔,经脉尽毁不说,人也变得疯疯癫癫。别的门派不说,桃羽知道的,曾经的明湖山庄内,就专门设有一片小山谷,用于照顾参破失败的长老、弟子。还有不少人终其一生无法参破,境界永远也无法提升,死前的眼神都带着遗憾。

  桃羽运气好,第六、七、八重内力都是白白捡来的。

  她十二岁时,不过五重内力,勉勉强强接近六重。谁能想到明教突生变故,她师父为了保她,在临死前将一生功力尽数传给她。

  桃羽的师父,那老不死的,曾经的五大宗师第二,江湖人称西域阎罗。老不死将整整十重内力都传给她,只可惜她不够争气,只吸收七成,内力从原本的五重涨到八重,整整四年没有再变化。

  师父死前看着她,寥寥叹口气说:“可惜了。”

  她的天资,分明可以吸收九重内力的,却也被心性二字给挡住了。

  桃羽心里其实一直清楚结症在哪儿,不是自己天赋悟性不够,而是从明教内乱那一刻开始,她的心就跟着乱了。

  她以前一心想要为山庄复仇,老不死的收她为徒的那天,笑着对她说:“等哪天你像我一样强了,管他什么仇人,你用一根手指都能轻轻松松将他们杀个精光!”

  桃羽信了,所以之后几年里,她拼命地练武,除了练武什么都顾不上,心里只想着变强,然后复仇。

  终有一日,她要杀光所有参与覆灭明湖山庄之人,一个也不剩。

  杀、杀、杀……杀了他们!

  她是为了杀而练武,她的内力是由来势汹汹的杀意转化而来。

  这样的强烈信念,滔天杀意,支撑着她走下去。

  直到她十二岁那年,明教内乱,老不死的被护法和教众围攻,受了重伤,最后不得不护着她狼狈逃走。教众那边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死伤惨重,没多久明教就分崩离析,彻底解散,消失在茫茫大漠中。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那时的桃羽,眼睁睁地看着师父狼狈地不断吐着血,眼睛里一片浑浊,最终脑袋一歪,断了气……天下第二的师父,向来无敌的师父,那老不死的,竟然被一群喽啰耗得没了命!

  师父尚且如此,她又怎么可能复得了仇!

  ——就凭她,怎么可能!

  一直埋藏在心里的杀意也好,复仇的信念也好,一下子就散了,只剩下无边无尽的惶恐和迷茫。

  她的人生至此,变得浑噩。

  ……

  桃羽这四年来,杀过不知多少山匪,但她从未有过曾经那么强的杀意。

  杀了就杀了,和碾死一只蚂蚁没有任何区别。

  唯独刚才,看见管事对白芒觊觎的目光时,她心里倏地燃起一把熊熊烈火,心血被烧得沸腾,久违的杀意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挡都挡不住。

  满是杀气的内力在经脉中流淌时,是带着强烈灼痛感的,桃羽不但不厌恶那种感觉,反而很喜欢。

  再看天空中那一轮满月,桃羽回想起自己在大漠明月下拼命苦练的时候,那时她心里满是杀意,是为了复仇。这一回,却是为了护着身边的小家伙。

  桃羽忽然畅快地大笑。

  白芒也正在呆呆看月亮,今晚的月色,是她见过最美的一次了。

  “月亮美吗?”桃羽笑过了,问她。

  白芒回过神来,认真点头:“嗯……!我从未见过这么圆的月亮,简直像、像个饼一样!”白芒一时没找到合适的形容。

  “这算什么。”桃羽被她逗笑了,“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看大漠的月亮,比这儿美千万倍。”

  白芒眼睛满是期许地亮了亮。

  桃羽感觉,气海丹田中那个漩涡旋转的幅度逐渐变得柔和,她再不抓紧时间,漩涡就要消失了。

  “我出城一趟,明晚之前回来,小家伙,你自个儿乖乖待在客栈里等我。”桃羽估算个时间,拍拍白芒的肩膀,转身径直掠向城外无人处。

  “姐姐……?”

  桃羽轻功很快,等白芒呆呆地喊出声,一袭红衣已经彻底消失在街道尽头。

  白芒不知道桃羽要做什么,但她走得那么急,一定有要事要做。先前她们一起住在太白山的小院子里时,桃羽也不是随时陪在她身侧的。

  白芒对着桃羽离开的方向,乖巧地点点头:“嗯,姐姐,我等你回来。”

  白芒回到客栈后,很快洗漱收拾干净,坐到床上准备修习心经时,才感觉不习惯。从年节开始,她就一直和桃羽睡一间房,每晚抱在一起睡,睡前相对而坐一同修习。

  今夜,客栈宽敞的房间里只有她一人,白芒望着窗缝外黑漆漆一片,又抬头看那一轮明月,心脏惴惴地跳起来,莫名有些不安。明明她不怕黑,不怕一个人的呀……白芒狐疑地挠挠脑袋,又跳下床,将桌上的桃木剑放到自己身边。

  “呼……”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盘腿坐正了,屏气凝神,祛除杂念,直到心跳缓下来,才开始默念心经。

  第二天天还没亮,尽管桃羽不在,白芒还是到小院里认认真真练完剑,再去大堂里买早食吃。

  大厅外传来一阵锣鼓声,人声沸腾,明明客栈的位置是在清幽的城郊,白芒捧着包子,好奇地往外看一眼。

  密密麻麻的人群从客栈门口走过,都穿着鲜艳的衣服,热闹非凡。

  “小姑娘,别看平时我们这一片冷冷清清的,人都看不到几个,可今天端午节,这儿反而是整座城里最热闹的地方呢!”店小二注意到白芒的神色,笑着介绍道,“你是第一次来商都吧?”

  “嗯。”白芒这时才想起,今天就是端午了,“能看到划龙舟吗?”

  以前在九莲村里,每到端午,父亲就会拿出家里酿好的咸鸭蛋,分给私塾里的学生。娘亲会亲手系好五彩绳,戴在白芒手腕上。

  到了晚膳时,父亲就给她和弟弟讲他曾经在城里看见的龙舟赛:“只见那小舟如游龙如水,来去自如,将别的龙舟甩出百丈远……霎时锣鼓喧天,掌声不歇……”

  父亲还说,以后有空了,一定带她和弟弟进城看龙舟。

  ……没有以后了。

  “嗨,当然能!姑娘你若想离近点儿看,便跟着人群走到湖边,挤到最前边去。若想远远地看,就在我们客栈顶楼往湖边望,嗨呀,整片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店小二说得手舞足蹈,“除了龙舟,还能看到舞龙舞狮呢!”

  “诶诶诶小姑娘你快出去看!舞龙的队伍要来了!”

  白芒走出客栈,果然远远看见一队人汉子穿着明黄露肩舞衣,一人握着一长条木柄,木柄尽头连接的是鲜艳的彩龙。他们在人群围绕下往前走,不断变化队形,那龙也像活起来似的舞来舞去,做出各式各样的动作。

  跟着人群往前走一会儿,很快就到城郊的湖边。

  龙舟赛还没开始,仅仅是听到周围人群的欢闹声,白芒就好像已经看到了,爹爹口中气势磅礴龙舟赛的画面。

  她和他们一起看到了。

  刚才听周围的人说,上午一场龙舟赛过后,下午还会有一场。如果那时候桃羽回来了,说不定还能和她一起看……!白芒想着想着,整双眼睛都亮起来。

  喧闹的人群中,白芒没有注意到,角落中一双阴恻恻的双眼,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

  上午的龙舟赛结束,午间人群终于散去一些,不少人回家吃饭。白芒也养客栈走,准备等桃羽回来。

  “呜哇……”一个小男孩站在路中间,突然大哭出声,他委屈巴巴地扫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白芒身上,“姐姐……我、我爹娘不见了!你能不能带我找到爹娘……呜呜呜……”

  小男孩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哭得满脸鼻涕泪水,小手可怜兮兮地扯白芒的裙角。

  白芒看着这个浑身脏兮兮,好像在泥里面打过滚儿的小男孩,一下想起了自家弟弟。她温柔蹲在小男孩面前,掏出手帕替他擦了擦脸:“你别哭,告诉姐姐究竟怎么回事儿?姐姐带你回家。”

  “呜呜……”小男孩埋头抽噎一下,避开白芒的目光,“刚才我、我突然就和爹娘走散了……”

  白芒温声问:“你还记得你家在哪儿吗?”

  “呜……记、记得一点点,好像是那个方向,”小男孩指了个方向,哭啼啼说,“可是我、我不记得具体在哪儿了……”

  “没关系,姐姐带你慢慢找。”白芒想了想,在路边买了两个包子,和小男孩一人一个,一边吃一边向他指的方向走去。

  很快走到拐角处,白芒揉揉小男孩脑袋,耐心等他一会儿,小男孩抬头努力辨认方向,终于又指出一条路。

  一个拐角接一个拐角,白芒注意到,他们分明是在从城郊往城中走,周围建筑却越来越破财,人也越来越少。

  她迷惑地皱了皱眉,看一眼小男孩破破烂烂的衣服,眉头又舒展开。小男孩一看就不是殷实人家的小孩,住在城中荒败的地方也正常。

  小半个时辰过去,小男孩终于停下脚步,仰头对白芒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姐姐,我找到我家在哪儿啦!谢谢你!这个给你……!”

  他从怀中掏出一颗糖,递给白芒:“姐姐你快吃了它吧!可好吃了!”

  白芒接住那颗红色糖果,在小男孩殷切的目光下,将它放进嘴里。

  “很甜,谢谢你。”白芒对小男孩笑。

  “那我回家啦!姐姐再见!”小男孩说完就风一般跑开,钻进七拐八拐的小巷里。

  小男孩走了,白芒抬头看了看天空,湛蓝清空被周围破财的房屋切割成方形。再往前走,拐弯,抬头看见的天空仍然是一样的。

  ……她该怎么回去呢?

  白芒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好像也迷路了。来的路上也不知道跟小男孩转了多少个弯,才到这么偏僻的地方。

  白芒想了想,决定先走到大一些的街道上,找人问问路。

  前面草垛后的阴影忽然动了动,一个人从草垛里走出来,手臂直接挡在白芒面前。

  昨晚醉红楼外的小厮,眯起眼睛对白芒笑:“小丫头,我们又见面了。”

  小厮完全没有昨晚在管事面前的谄媚样,死死盯着白芒的眼神像是毒蛇,还带着瘆人的笑。

  这人明显是跟了她一路!

  至于刚才那个小男孩……

  白芒没空多想,她后退一步,本能地调动内力,一手去摸背后的桃木剑,一边准备随时逃开。

  她现在虽然只能发挥两成内力,但桃羽告诉过她,换算成内力重数,差不多刚好是一重。一重内力,对付一个没练过武的成年男子没问题。

  而她的轻功,别说是普通人了,就算身负六七重内力,都不一定能追得上她。

  可是,白芒手指还没握住木剑剑柄,脑海中一阵天旋地转,手指无力地松开。眼前小厮的脸也变得晃晃悠悠,她一时没站稳,无力地向前跌去……

  “迷药……”

  ……

  白芒感觉自己昏沉沉地晕了过去,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却还能隐隐约约听到身边的动静,又听不真切。

  小厮的说话声,脚步声,吵闹的人声……

  无数次想睁眼,却怎么也睁不开,额头烧烫地痛,像是坠入一个无法醒来的噩梦中。

  外界的一切离得越来越远,她的意识不断下沉,直到停在一片漆黑的识海中。

  她隐隐约约感觉到,带脉中原本连成一条线、不断循环流淌的内力,断成一截一截,连不起来。连带着十二正经中的气血流淌,也变得缓慢。

  白芒彻底感觉不到外界的一切,她本能地专注于识海中,试图操控经脉中“断裂”的内力,一点点将它连接起来……

  小厮扛着白芒,快步穿行在无人的小巷中,他没有注意到,本该被迷药迷得完全失去意识的白芒,眉头紧紧地皱起,又松开,一遍遍重复,好像在做什么非常吃力的事。

  小厮在小巷里东拐西拐,最后拐进一条死胡同里,走到胡同末端,弯腰往铺满茅草的地面一摁,一条暗道缓缓出现在面前。他回头张望一下,确定没人跟着,才小心翼翼走进暗道中。

  沿着暗道走了小半个时辰,小厮终于走到出口,他扛着白芒离开暗道,上面不是醉红楼,而是闹市中的一座宅院。

  寸土寸金的位置,院子从头到尾一眼看不到尽头,后院种植着各色绿植,拐到前院还可见到池塘假山,随处可见带刀巡逻的守卫,可见院子主人有多豪奢。

  小厮走进偏院的一间房,把白芒扔了进去。

  守门的看见他,惊诧挑眉:“哟,这才不到一天时间,人还真被你给捉回来了。你这回算是捡回一条命。”

  “那是,你可要把这小丫头给守好了,千万别让人逃了出去。”小厮笑着说。

  “当然不会,再过两个时辰帮主就回来了,到时候直接把她带到帮主面前,她能跑到哪儿去?”守卫走近一点,仔细打量白芒的脸,“啧啧……这张脸,帮主看了不知有多喜欢。难怪管事大人一眼就看上她,一定要送到帮主面前。”

  与此同时,白芒经脉中断断续续的内力,终于被连成了一条线。这条线很细很细,紧紧地绷着,轻轻一碰就可能断掉。

  尽管身体还动不了,白芒沉在识海底部的思维,又开始一点一点往上升,直到再次听见外界的声音。

  她听见两个男人笑嘻嘻说话的声音:

  “诶你看,这丫头背上怎么还背着一把桃木剑?”

  “鬼知道呢,扔了就是。”

  “等等!先别扔,这木剑雕得不错啊,是上品,我们还是先放着,待会儿呈给帮主看。帮主他不是最喜欢这类玩意儿了吗?”

  “也对。”

  “你说……这丫头会不会是哪个门派的弟子?昨日她主子把管事大人打得……嗐,今儿大人在床上躺了一整天了。”那人声音颤了颤,“要是惹了不该惹的人,我们会不会出事儿啊?”

  “能有什么事儿?整个商都城,还不都是我们帮主的地盘!她总不能是少林弟子吧?少林什么时候要收女弟子了?”小厮说着,把自己都逗笑了,“哈哈哈哈哈!”

  另一人点点头:“你说得对……”

  江湖上别的大门派离他们实在太遥远了,他们能想到的,也只有离商都不远的少林。

  不过守卫说整个商都城都是他们帮主的地盘,就纯粹是在吹牛了。他们侠义帮只占商都城一半的势力,另一半在城西王员外手中,两边向来势均力敌,打得不可开交。

  一人又可惜地叹口气:“落到帮主手中,这小丫头细皮嫩肉的,怕是活不过半天。可惜,真是可惜了这张脸。”

  说着,他就伸手向白芒而去。旁边那小厮瞪大了眼,立刻去打他的手:“你敢碰帮主的人!活腻了!”

  “人自是不能碰的,不过这剑总行吧?”那人手指没落到白芒脸上,而是往后,拿起她背后的桃木剑,“你看这剑可真不错,这纹路,这手感,啧啧啧……”

  小姑娘摸不成,摸一摸桃木剑过过手瘾还是可以的。两个男人一边看,手指摸在剑身上,发出很轻的“咻咻”声,白芒听得一清二楚。

  姐姐送她的桃木剑……!

  白芒眉头一下子皱紧了,本能地想要伸手抢回她的剑,身体却仍然没有知觉。

  反而用力之下,识海中刚连成一条细线的真气“咔擦”一下断了。

  白芒:“……”

  她的意识又昏昏沉沉地往识海深处下沉。

  ……

  白芒身体终于恢复知觉时,已经接近傍晚了。她眼皮艰难地动了动,眼前是一片恍惚的光影,好一会儿,才变得清晰。

  房间里已经没人了,桃木剑孤零零放在桌上。白芒下意识伸手去拿,却发现自己双手被牢牢缚在身后,稍稍动一下,麻绳就硌得她手腕疼。

  “唔……”腕部疼痛的刺激下,白芒大脑也逐渐清醒过来。

  她记起自己昏迷前,先是跟着那个小男孩到了没人的小巷里,吃下他给的糖果,然后就被醉红楼的小厮抓住,全身无力地昏过去。

  真的只是巧合吗?

  怎么可能……!

  那个小男孩显然和小厮是一伙的,他给她的那颗糖里分明加了迷药。

  白芒当时一颗心都系在他身上了,担心他找不到回家的路,一路上都在悉心安慰他。可是他从头到尾只是在骗她,将她推入魔窟……!

  这是白芒第一次感受到“背叛”是什么样的滋味,她紧紧咬住唇,心里难过、迷茫、恐惧,种种情绪杂糅在一起,一瞬间难受得想哭。

  一不注意,唇角被咬破了,腥甜的味道从舌尖蔓延开。

  白芒没有哭,她舔干净唇边的血,漆黑的眸子往上抬,安静观察四周的环境。这间房很狭窄,除了床只放了一张桌子。光线很暗,连窗子都没有,只有一扇门,不用想都知道,那门一定是从外面锁着的。

  她不知道外面是哪儿,不知道现在桃羽回城没有,有没有发现她消失了……桃姐姐找不到她,会担心吧?

  她必须想办法逃出去。

  白芒很快收回目光,她坐到床脚,将麻绳在上边用力摩擦。白芒控制着体内真气,汇聚到手腕处,加快摩擦的速度,也不让自己手腕被擦伤。

  在麻绳还有一丝就被磨断时,白芒忽然停下动作。

  从经脉逐渐疏通开始,恢复的内力越多,她的听力也就越好,这时她听见房间外,有脚步声朝这边走来,应该是三个人。

  白芒往床上一偏,闭上双眼,身后手指悄悄遮住麻绳即将被磨断的地方,时机合适的时候,她只要稍稍用内力挣一下,就能轻易挣脱绳索。

  小厮和另外两个守卫打开房门锁,推开房门,看见白芒还像他们离开时一样,虚弱地躺在那儿,一边说笑着就要去搬人。

  另一个守卫皱眉:“要不要再加固一下绳索?”

  白芒闭着眼,心几乎要提到嗓子眼儿,随时准备挣开绳索,赌自己能不能逃出去——

  她的三脚猫功夫打不过三个成年男子,离开房间后,也不知道外面布局如何。而她的轻功虽好,却也只有在拉开距离后才有用,现在三人就在她面前,能逃走的概率实在太低。

  “砰、砰……”

  白芒几乎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她努力克制着,没有让呼吸变得急促。

  好在很快,小厮便笑嘻嘻说:“有什么好加固的?这小丫头至少还要睡大半天呢,再说了,我们是要带她去见帮主的,她在帮主面前,还能逃得走不成?”

  他随手就把白芒扛在背上,另一人拿起桃木剑,又上手摸了摸剑身,一副喜欢得不得了的模样。

  白芒松口气,偷偷虚起眼睛,观察周围环境。

  房间外是一座院落,一路上灌木茂密,打理得很好,每走几步就能看见佩刀护卫——说是护卫,但白芒感觉,他们身上的气息,和山里杀人不偿命的山匪一模一样。

  院子面积很大,一条条小路弯弯扭扭看不到尽头。白芒很快就确定,她刚才若是选择逃了,一定是逃不出去的。

  但之后呢……?她不逃,之后又该怎么做才好?

  白芒有点害怕。

  她在心里安慰自己,一定会有办法的。

  一行几人又往前走几步,很快拐进前院正厅中。正厅宽阔明亮,墙中间挂着“侠义帮”三个大字。白芒有点想笑,就他们强抢民女的行径,还敢称“侠义”?

  “侠义帮”三字面前,一个背影消瘦的男人正背着身子埋头看手串,他旁边站的,正是昨晚青楼外那个管事。

  见到三人带着白芒过来了,管事脸上一下子绽放出谄媚的笑容,笑得跟见了主人疯狂摇尾巴的狗一样:“帮主,我给您说那小丫头,我把人给带来了,您瞧瞧?保管合您胃口,咳咳……”

  他一边说话,还一边咳嗽,身体的伤还很疼。

  管事一转头,看向另外三人,表情一下就变了,高高在上地命令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人给带到帮主面前来!”

  一直背对着房门的帮主终于转身,白芒依然虚着眼睛,透过睫毛间的缝隙偷偷观察他。

  她本以为,侠义帮帮主也长得和管事差不多,皮肤黝黑,脸上有个狰狞的疤,她完全没想到,他会是如此的……病弱。他头上别着一根女款发簪,皮肤苍白得几乎病态,整个人也瘦得不成样子,相貌因为太瘦看不出原样,反而显得愈加恐怖。他的眼睛是半眯着的,里面隐约可见猩红血丝,邪气满满。

  白芒第一次见到桃羽时,也感觉到一股骇人的邪气,但和今日侠义帮帮主身上的气息。完全不同。

  桃羽是几近妖孽的那般“邪”,一边让人恐惧,又一边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被勾住心魄似的。可侠义帮帮主却是死气沉沉的“邪”,只让人觉得发自内心的厌恶,本能想要远离他。

  白芒努力抑制住情绪波动,没有流露出半分,安静地装晕。

  “参见帮主。”三人跪地行了礼,小厮立马把白芒扛过去。

  看清白芒脸颊的那一瞬,帮主虚起的眼睛一下子睁大,青黑眼眶上渗出笑来,他一笑,整个人更是像恶鬼一样恐怖。

  “果然……果然是极品啊!”

  他朝白芒伸出手,手臂也是瘦骨嶙峋的。

  白芒胃里一阵恶心,一直软绵绵耷拉在背后的手指,却突然绷紧了。

  或许……她知道该怎么逃出去了。

  院子里那么多人,她跑是跑不掉的,可若是她趁着所有人不注意,将帮主擒住呢?都说擒贼先擒王,到时候,就用他的性命要挟他们。

  侠义帮帮主瘦骨嶙峋的样子,一看就没什么力气,白芒用尽全身内力,擒住他应该没问题。

  眼看帮主那双手就要碰到自己身上,白芒倏的睁眼,背后绳索断了一地,她毫不犹豫跃像帮主头顶,去夺那根发簪!

  没想到才跃到半空中,白芒就感觉自己身体一下失去重心,喉咙被那根干瘦的手捉住。白芒瞳孔惊愕地扩大一些,抬头,正好看见帮主恶鬼似的笑容。

  “有趣,有趣……竟然还有内力,真是天助我也!”吸干这小丫头的血,他的内力能再进一台阶!帮主阴森森笑着,视线和白芒对上,他哑着声音问:“小姑娘,你刚才要做什么?”

  帮主看起来瘦弱不堪,手上力气却很大,越收越紧,眼看就要将白芒捏得喘不过气。

  “咳……”

  白芒艰难咳一声,声音还未扩散开,不过转瞬,捏着她脖颈的力度忽然就消失了。她看着眼前的场景,不再咳嗽,眼睛呆愕地睁大了,死死盯着眼前诡异的一幕。

  整个大厅里都一片鸦雀无声,所有人不可置信地惶恐盯着帮主的手臂。

  原因很简单,他掐着白芒喉咙的手臂忽然断成两截。

  他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随即,一袭红衣掠进大厅,带起一阵张狂的风。桃羽一手揽住白芒后退一步,嫌恶地一挥衣袖,帮主断掉的半只手臂便狼狈滚到地上。

  而桃羽的另一只手,死死掐住了帮主的喉咙,正如他刚才掐白芒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