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周二开始, 周锦书要正式开始和方熹着手准备展品的事了。
他上午去上课,下午去方熹家的地下室。
程庭说要送他,被他拒绝了。
不仅这样,早上他也刻意比程庭先走一步, 虽然对他来说, 早起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但为了躲着程庭也没办法。
可惜他的小五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一段时间没用, 出了点问题送去修了, 不然他完全能自食其力。
周锦书第一次去方熹家,坐的是公交转地铁。
她们家应该是自建小别墅,在市区的远郊, 来回需要一个多小时。
他到的时候, 方熹已经穿着短袖长裤洗漱完在门口等他了。
周锦书第一眼看见她有些惊讶。
方熹把头发染成了银白色, 用金属抓夹随意夹着,眉毛也是淡淡的白, 唇却很红,整张脸颜色对比强烈,给人一种冰冷和温软的奇异冲击感。
“锦书。”
她看着他笑,笑起来的时候银色头发带给她的冷漠感就被冲散了, 还是原来熟悉的温暖笑容。
“被我的头发吓到了?”
银白色一般在漫展上看的比较多, 在现实里染这个发色需要一点勇气。
“没有。”
周锦书摇摇头, “很适合你。”
他说的确实是真心话。
方熹的长相是没什么攻击性的, 皮肤很白,鼻梁上有颗小痣,平常她穿衣服也是短裙靴子, 很学院风,看着一股甜美范。
染这种淡色没有加重她五官的寡淡, 反而让她脸上多了些锐利,融合的很漂亮。
方熹笑了,“和我进来吧。”
“这里比较远,程庭送你过来的?”
周锦书:“不是,我自己过来的。”
方熹惊讶:“吵架了?”
“没有。”周锦书马上否认。
说吵架不太准确,应该说是他单方面准备让两个人拉开点距离冷静一下。
方熹笑了笑,没继续问。
小别墅是四层的,外面的院子里种了花花草草,有几颗石榴树,都开了花,远看一片红火,底下的小草也很茂盛,挤得热热闹闹。
周边除了方熹这一家都是光秃秃的,一点绿色也没有,看出来这里打理得很勤。
周锦书在杂草里发现了一个穿着背心除草的身影,两条胳膊赤.裸裸的,手臂上肌肉线条很结实漂亮,随着他的动作肌肉纹理看得很清晰。
门被风吹关了,方熹对那个身影喊:“张霖,门关了,开下门。”
“好。”
张霖站起来,转身在口袋里拿出钥匙过来给他们开门,身上有股浓浓的新鲜青草味儿。
应该是刚刚粘上的。
周锦书看了他两眼。
所以方熹....和张霖在同居?
门开了,方熹领着他进去,主动解释:“外面那些花花草草都是他养的,你别看他长得一副很潮的样子,其实连电子产品都不怎么玩,纯纯一个老干部。”
她小声了一点,轻松道:“我小时候父母就不在了,他奶奶把我带过来养,所以我和他都住这里。”
“不过去年奶奶因病去世了,所以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俩。”
她说起奶奶的时候眉眼很柔和,眸子带着暖洋洋的热意。
周锦书心下有些震惊,小小地啊了一声又闭上嘴。
方熹看起来太阳光了,实在是不像有这种身世的样子。
她和所有被爱包围着的女孩儿一样,开朗、阳光、自信,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好像群星都坠落在这种美好里。
房子里的装修看起来很不错,也干净整洁,不过看着就知道有些年头了。
她把他带到电梯旁:“之后你过来,就自己坐电梯下来找我就好了,工作室在负一层。”
“因为这次我们要做的东西有点大,别的地方实在是不好找,不然我也不会定在这里,让你这么远跑过来,辛苦啦。”
周锦书被刚刚知道的事哽着心,看方熹也和平常有点不一样。
他同理心比一般人还要强,光是听到这样短短两句话,心就忍不住疼,急忙摇头:“不辛苦,这边不堵车,不算远的。”
方熹按了负一,笑着说:“下次打车过来会快一点,或者我去接你,我会开车的。”
“不用了,学姐,坐公交过来挺好的,我也有车的,就是最近两天在修。”
听到他有车,方熹放心了,“那你下次开车过来,我告诉你哪条路线最近。”
“好。”
电梯的按键上的数字被时光冲洗,有点模糊不清了,里面挂了点照片。
周锦书一张张看过去,有点震撼:“学姐....这些是你?”
正对着他的照片是一张三人合照,坐在中间的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后面站着张霖和方熹,两人脸还比较稚嫩,看着青春气十足。
四五张照片,方熹不是粉头发就是绿头发,身上的衣服也很....以家长的眼光来看,应该比较离经叛道。
从周锦书认识方熹开始她一直是黑色直发,连卷都没卷过。
电梯门有点年久失修,在负一楼顿了几十秒才缓缓打开。
方熹笑道:“怎么?不像?”
“脸像。”周锦书诚实道:“和你之前的风格不太一样。”
方熹爽朗地笑了两声,她的笑声很有特点,整个地下室都是笑声回荡:“我一直都是这样的,大学以前和人打了个赌,如果输了,就染黑头发四年。”
“那个人是张霖吗?”
“对,就是他。”
地下室里有点暗,只有上方一个小窗有一束光射入,光束中间是跳跃浮动的灰尘,周锦书抬头看光,很喜欢这个地方。
方熹把灯打开:“有点乱,不要介意。”
“不会,这地方很好。”
周锦书不觉得乱。
地下室很大,中间是一个巨大的台面,旁边堆放着上次在废品站找的各种废品、玻璃、水晶、石膏,分门别类放得整齐,旁边堆了未完成的人体还有油画,用塑料布盖着,挤得满满当当。
整个地下室就是一个巨大的私人空间,被自己的作品包围。
他也想要这样一个地方,但是租的房子没那么大,在家里周无忧不喜欢他做雕塑,所以在家他也没有。
方熹指着摆在台子上的防护服护目镜:“你的我也给你准备好了,电脑在那边,虽然上次已经商量过了,你去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需要改的地方。”
“好。”
上次他们只商量了草图,画了最基本的形态,确定了大概要用哪些材料,但并没有具体直观的样子。
电脑里是方熹做的拆分建模,废墟堆上的巨大金属蝴蝶,表面泛着贝类特有的五颜六色,流光溢彩。
吊着的蝴蝶微微转动,漂亮、惊艳,废墟和金属蝴蝶,两种毫无关联的东西,碰撞在一起充满颓废又生机勃勃的矛盾美。
周锦书的指尖拂过电脑屏幕,赞叹道:“太美了,成品一定更美。名字定了吗?”
“废墟蝴蝶,就叫这个。”
方熹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上,站在天窗旁边,问周锦书:“不介意吧?”
周锦书摇摇头,看着她在那束光面前,红唇夹着香烟,吞云吐雾。
方熹的侧脸融在光里,睫毛微颤,银色发丝从发夹里掉落在脸颊两旁,和蝴蝶是同一种美。
周锦书看得有点呆。
其实在因为展品发生这些密切的来往以前,他并不是很清楚方熹是个什么样的人。
外人只能看到表面,他和大众一样认为她乖巧、懂事、情商高,是个标准的乖乖女,但现在他看到了她的另一面。
这一面同样迷人。
方熹在他的心里,从一个远远的、优秀而被人仰慕的学姐变成了具体化的、立体的更能靠近的人。
周锦书说不出这种变化好还是不好,但他喜欢这个变化。
他最初也是因为方熹在新生面前的发言而对她产生好感的。
“我有在工作以前吸烟的习惯。”
方熹感叹:“尼古丁总是会让人产生灵感,不过你可别学我,对身体不好。”
周锦书半蹲下挑选材料,闻言摇摇头:“我不爱抽烟。”
香烟很快抽完,烟在方熹指尖熟稔地转了个圈被她掐灭,她笑得露出两颗狡黠的小虎牙:“开始咯。”
周锦书穿防护服的时候说:“名字取得很简单,不过能理解的意思很多,大道至简,这个名字很好。”
方熹:“废墟蝴蝶有很多种理解,用各种金属废品、贝壳做出来的作品,可以说它代表了绝望里最后的曙光,也可以是贫瘠土地里挣扎长出的生命之花,也可以代表环保,你认为哪个理解最贴合你的艺术理念?”
周锦书想了想:“我觉得都可以吧。艺术不应该是条条框框里的东西,它是大众的,也是唯心的,看的人认为它是什么,就是什么。”
方熹大笑赞叹道:“这个好!你的解释简直是满分。”
“你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有灵气,简直天生就是为艺术而生的,如果你愿意在雕塑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一定会有所成就。”
周锦书愣了愣:“难道你之后不打算走这条路吗?”
方熹说:“不是我,是你们这一届应该有不少人要走了。”
“啊?”
看见周锦书一脸惊讶,方熹顿了顿:“你还不知道吗?雕塑专业,你们应该是最后一届了。”
周锦书手上的动作停了:“之后雕塑系不招人了吗?”
“准确来说是传统雕塑专业不招人了,你也知道现在就业形势不是很好,这种纯艺术的专业以后找工作是很难的,学校决定从今年开始取消这个专业了,如果没猜错,暑假过后你们大二开学的时候,应该会安排你们重新选。”
“你们可以选择更有工作价值的城市雕塑设计、建模设计,留在传统雕塑的恐怕没几个人。”
周锦书很久没说话。
他心里泛起数不清的失落,他喜欢传统雕塑,很喜欢。
他外公就是一个传统雕塑师,他从小就爱拿着小板凳坐在旁边看他在泥土上涂涂抹抹,赋予这些原本灰头土脸的东西新的生命力。
闲的时候,外公喜欢做一些小兔子、小蚂蚱给他玩,逗他开心。
他现在还记得他的大手,抚在他头顶的时候,轻轻的很温暖。
外公的眼睛布满皱纹,笑起来会皱在一起,会抱着他举高说:
“我们的锦锦又变重一点咯,以后要长得比外公还高,长成大男子汉。”
“我这个糟老头子,多活一年就能多一年时间看我们锦锦长大,以后要多回来看看,外公给你做糖糕吃。”
后来这个老人去世了,没能看着他长大。
周锦书有些难过的想,现在连外公喜欢的雕塑也越来越少了。
大学里开纯艺术传统雕塑专业的已经不多见了,大家要吃饭,学校也要就业率,人的生命里不可能只有艺术,还有柴米油盐,这些在很多人眼里比虚无缥缈的艺术更重要。
但他还是失落,像心脏空了一块。
“我还是会留在这个专业的。”周锦书说。
方熹眉眼弯弯:“那就好,你不做这个太可惜了。阎老师也会希望你留下的。”
周锦书嗯了一声,开始搭架子。
之后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一心一意扑在作品上。
这个蝴蝶有近两米高,是个大工程,对两人来说都是个不小的挑战。
周锦书原本心情并不那么好,在金属焊接和体力活里一次次流汗,累得手臂酸痛,倒是渐渐把心中的郁气发散干净了。
做完今天的部分,他灌了一口水,扭头没见方熹。
电梯从上面下来,方熹手里拿了一只冰激凌递给他:“休息一下吧,你太投入了,我自愧不如。”
周锦书接过撕开外包装咬了一口:“几点了?”
“八点了,公交都没了。”
“啊。”
周锦书穿着防护服靠在台子旁边,“竟然这么晚了?那看来只能打车回去了。”
“应该不用。”方熹对他眨眨眼睛:“程庭来接你了。”
周锦书手里的冰激凌差点掉下来:“啊?”
“他怎么知道这里的?”
他可没和他说。
方熹耸了耸肩:“他问了我,我告诉他的。”
周锦书垂着眼睛,从旁边拿了手机来看,程庭果然给他打了几个电话,还发了消息。
【好兄弟:你准备回来了吗?】
【好兄弟:要我来接你吗?】
【好兄弟:怎么不接电话?】
【好兄弟:???】
他发了这四条,就没再发新的。
看出周锦书脸上的犹豫,方熹遗憾道:“看来我做了件错事,不应该告诉他的。”
“我以为你们是朋友,他来接你应该没什么。”
周锦书说:“是好朋友,但是......”
方熹接了他的没说完的话,笑眯眯道:“但是什么?但是他喜欢你?”
周锦书猛地抬头,杏眼里全是慌乱:“学姐,你、你怎么知道?”
“这一看就知道了呀。”方熹没说帽子的事,故作高深道:“我会算命,你信吗?”
“哈哈哈哈哈哈。”说完她自己先笑了,拍着周锦书的肩道:“就算他喜欢你,也不是什么洪水猛兽,让他送你回家吧。”
周锦书把手里的甜筒壳攥了攥,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好。”
他在避着他,但也不能太明显了。
既然他来接他了,那他还是和他一起回去吧。
早上他自己走的时候,心里其实就很不对劲。
这些日子在一起形影不离惯了,又住得这样近,忽然分开走才很奇怪。
程庭醒来发现他走了,也没说什么。
往常他至少会问他两句。
但是今天,从他早上走了到中午,他们的聊天界面都是干干净净的,还停留在昨天。
周锦书还以为今天一整天他们都不会说话了。
没想到下午程庭还是给他发了消息。
“他在上面等吗?”
“对。”方熹说:“活是干不完的,你可以先上去,别让他等久了。”
“好。”
周锦书把护目镜拿下来,脱防护服,两样东西叠得整整齐齐,看着就是不想上去。
这副磨蹭的模样把方熹看笑了,她一边收拾废料一边说:“这个东西太大了,你暑假可能要在学校留一阵了,不知道七月中能不能做完。”
“好,我回去也没什么事,有时间的。”
周锦书对回家没什么执念,对他来说,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都是一个人。
不过今年暑假应该还有万姨和易宁,看他妈的语气,他们至少会在他家待一整个暑假。
.
程庭坐在一楼沙发上,面前是一杯热茶,冒着白气。
张霖已经洗了澡换了衣服,坐在他对面。
他本来在外面等,是张霖发现了他的车,邀请他进来坐坐。
张霖话不多,和程庭不熟更没什么话说,只说了周锦书在下面地下室,就自顾自浇花裁剪盆栽。
程庭端起热茶喝了一口,难得和他说了句话:“你喜欢方熹?”
张霖抬头看向他。
他的睫毛短而密,压着眼睫抬眼的时候看着很不好惹,有股狠意。
不过他只是短促的啊了一声。
这一声让他瞬间从大哥大回到愣愣的呆头鹅行列,反而是程庭看着更从容不迫,气势逼人。
程庭垂眸:“你不敢承认?”
张霖默然半响,才慢慢道,“喜欢。”
“不过熹熹不喜欢我。”他说:“她迟早有一天会遇到她真正喜欢的人。”
他看着她长大,教她拿筷子,喂她吃饭,小时候她总是跟在他身后跑,一口一个哥哥。
他和奶奶都不能代替她的父母,她就像是一个从天而降的礼物,落在他们家,给他们带来了这十几年的欢乐。
最后她也会走。
会有自己的生活。
但无论如何,这里永远是她的家。
程庭往后靠,长腿随意地岔开,“所以她喜欢上别人,你也会笑着祝福?”
张霖垂下眼,轻声说:“会。她过得好就行。”
他说完这句话,心里还是刺刺地疼了一下。
程庭嗤笑一声:“你还真是伟大。”
“那你呢?”张霖问:“周锦书喜欢别人了,你会怎么办?”
程庭慢慢收了笑。
客厅里沉默良久,张霖重新拿起剪刀:“看来你也很伟大。”
张霖说:“你想说,我不会说出我的喜欢,但是你敢,对吗?”
程庭没说话。
张霖:“如果熹熹喜欢我,不用知道我喜欢她,她也会喜欢我。她不喜欢我,我说喜欢她,也只是徒增她烦恼而已。”
“不说喜欢,我们永远是朋友,是兄妹,也许不是最亲密的那一种,但对我来说,只要是能看到她的距离,就够了。”
因为熟悉、因为怕失去。
所以爱越不敢轻易说出口。
张霖问:“如果你表白了,周锦书没有接受,你觉得你们的关系还能回到从前吗?”
这几乎是所有喜欢上朋友的人都会遇到的难题。
是选择长久的友谊,还是随时可能消散的爱情。
程庭握着茶杯的手用力地泛着白,“能的。”
张霖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电梯的显示数字慢慢上升,叮的一声,门打开了,程庭看着电梯的方向站起来。
周锦书和方熹告别,一步一步朝着程庭走来。
他主动打了招呼,和平常一样的语气:“刚刚在下面干活,没看见你的消息。”
程庭嗯了一声,要帮他拿书包,被周锦书避开:“我自己拿就好了。”
他没勉强,“好。”
一直到坐上车,两人都没说话。
周锦书捏着书包带,头偏向车窗的方向,假装认真看风景的样子。
心里却不是滋味。
他和程庭,最后还是会变得尴尬了吗?
“这周末....”
“这周末我要来做展品。”
周锦书怕他说约会的事,提前打断了他。
程庭安安静静开着车,昏暗的天色遮住他的神色:“好。”
路上没什么车,程庭开得很快,半个小时不到就到了。
周锦书把安全带打开,没敢看程庭,逃似的下了车:“你去停车,我先上去洗澡了。”
“干了一下午活,身上都是汗。”
程庭隐没在车内的阴影里,暖黄的路灯从车窗外洒落光辉。
他沉默了一阵,最后还是和声道:“好,你先上去吧。”
周锦书走了,他还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坐在车里,窗户的玻璃映出他眼底的情绪,有些落寞自嘲地笑了一句。
车储物盒开着,里面静静地放着一张邀请函。
下周的个人选拔赛入场券。
最终他还是没送出去。
因为那句--你觉得你们的关系还能回到从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