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 宋灵舒在自己的小隔间里收拾了半天，发现也无济于事，这种破旧的环境, 就是每天打扫，也无法掩饰房子里散发的霉味和脏掉的水泥地板。
她拿起桌上的那几本小学教材, 很旧，都快翻烂了。
这时的小学是五年制的, 她八岁才被舅舅带到学校去, 念完五年学就没有再读书了。
父母给的原因是成绩不好, 没必要继续念书了。可她每天早上要一大早起来做一家人的饭，还要背一背篓玉米去学校，等放学后再背到街上去卖，晚上又要赶回来做饭洗衣服照顾弟弟, 哪还有时间去学习, 能在课堂上补一觉都是幸事了。
马上她就要15岁了, 家里打算再留她两年, 就找个人把她嫁了，还能拿点彩礼钱回来。
宋灵舒叹了口气, 去烧水给自己洗个澡，然后坐在院里晒头发，顺便琢磨着接下来的打算。
没多久, 院子里响起其他人的脚步声, 她睁开眼，看见了赵嘉佳的亲生母亲，穿着破旧的衣裳, 身子板倒是灵活, 三两步就上了二楼, 在门口喊道：“嘉佳，听说你今天又砸东西了？你不能这样啊，家里都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砸的了，你还要不要我们过日子了呀！”
里面没有动静，她一气之下，开始疯狂捶门，一边捶一边骂她没良心，一屁股坐到门口：“早知道你被养成这样了，我就不该把你换回来。小芹多好啊，什么活都会帮着干，不像你，只会砸东西。哎哟气死我了，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孽障啊，你就是来讨债的呀！”
这下房门开了，赵嘉佳冷眼看着地上撒泼的人：“是我求你生我的吗？你为什么不在我生下来的时候，就把我掐死呢？那样说不定我还会感激你。”
“赵嘉佳，你怎么跟我说话呢！我可是你妈啊！”
楼上的人都探出头来看热闹，一边劝她们母女俩好好沟通，一边阴阳怪气地说着嘉佳毕竟是从城里回来的，就是不一样。
赵嘉佳抬脚越过她，头也不回地下楼，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院子。
街道上的人不多，赵嘉佳漫无目的地闲逛，最后来到一个河边，站立半晌，回头看着这个跟屁虫，不悦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你是、是我老......老大，当然，要跟着你。”宋灵舒理直气壮道。
“等等。”赵嘉佳取下耳机，“你刚刚说什么？”
宋灵舒：“......”
喂，知不知道我现在说话很累啊！
她没再说话，而是走上前，看着她手里的随身听，问：“你在听、听谁的......歌？”
“说了你也不认识。”赵嘉佳疏冷地看了她一眼，走到旁边的大石头上坐着，安静地听歌，眼睛望着平静的湖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宋灵舒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缓缓靠近。
赵嘉佳从自己的心绪里回过神，扭头看着她，警觉道：“你干嘛？”
“我就听、听听......”宋灵舒指了指她的耳机，笑了起来，“听出、出出来了，是刘、刘德华的。”
“你认识他？”赵嘉佳问。
“嗯，我喜欢他的笨笨笨......”
“《笨小孩》”
“对。”
赵嘉佳没再说话，转头继续看湖面，忽然问道：“你说，跳进这水里面会是什么感觉？”
宋灵舒就知道她这会正抑郁着呢，沉重道：“哟哟哟......”
“切克闹？”
“要要要命的感觉！”
“......”赵嘉佳烦躁道，“你说话这么费劲，为什么还一直说话？不嫌累吗？”
“我虽虽虽然结巴，但我话、话多啊。”宋灵舒说。
“是吗？”赵嘉佳疏离道，“你这几天分明就没说过什么话，跟头被驱使的驴一样，只干活，不吭声。”
“我不想跟他、他们说说说话，只想、想跟你说，你、你和他们......不一样。”宋灵舒说。
“哪里不一样？”赵嘉佳冷笑一声，“是不是因为我城里来的，和你们不一样，所以都来看我笑话呢？看我不会做饭，就背后嘲笑我四肢不健全，被养废了？”
这里的女生几乎从小都会做饭，要负责一家人的饮食，所以突然冒出一个娇滴滴的姑娘，确实会成为话题中心。
宋灵舒摇头：“不、不会啊，因为你、你以后会......享福的嘛，人生价值，又不是用、用下厨来衡......量的。”
赵嘉佳意外地看了她一眼，问：“你叫什么名字？”
“余、余......招娣。”
赵嘉佳嗤笑一笑：“真难听。”
“对！”
赵嘉佳站起来，捡起地上的碎石子，往空中一抛，扑通一声落入了水里。
“这些日子有什么意义？你说我们生存的意义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活着？”赵嘉佳问道。
宋灵舒问：“你饿、饿不......饿？”
赵嘉佳：“......”
我跟你聊哲学，你跟我谈生活？
“算了，你什么都不懂，有什么好聊的。”赵嘉佳转身往回走，完全忘了自己方才还有投湖的打算，想来也可笑，她居然想用这种举动来让她养父母将她带走。
“你别、别掉水里了，我不会、救你的。”宋灵舒看她一直沿着河边走，提醒道。
赵嘉佳回头瞪了她一眼，她摆摆手：“我不、不会水。”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宋灵舒看见自己家的一小片菜地，上去摘了一点豆角和茄子，再抬起头时，发现对方已经不见人影了。
她拿着菜快步跑回去，一进院子，就看见好几个人坐在院子里在劝慰赵嘉佳母亲。
她看了眼天色，开始准备做晚饭，家里还有一点土豆，就炒了个地三鲜，和酸辣土豆丝，然后用一个大碗，分走了一些，端到楼上去。
“余招娣，你又偷偷把菜拿起给别人！”余贵跑出来指着她喊道， “小心我晚上告诉爸妈！”
“略略略。”宋灵舒走到二楼，看见房门没关，便小心走了进去，喊道，“老、老大，吃饭啦。”
赵嘉佳脸色阴沉地打开卧房门，抵在门口，冷声问道：“你怎么又来了？赶紧滚回去。”
“地三、三鲜，可好吃了，还有......有营养呢。”
“你怕是没吃过有营养的东西吧？”赵嘉佳冷嘲热讽一顿，随后看着她瘦削的身体，想起她可能真的没吃过，生无可恋地翻了个白眼，接过她的碗，将房门拉上，来到客厅的小桌上开始吃饭。
过了一会，赵嘉佳抬起头，忽然发现对方一直盯着自己，问：“你看什么？”
“你这、这里是......什么？”宋灵舒指着她胳膊上的一个圆圆的疤痕，还是红的，看样子是新伤。
“没什么。”赵嘉佳捂了下疤痕，又无所谓地放下，“少管闲事。”
“我知道、道是什么。”
赵嘉佳挑了下眉，不怀好意地问：“是什么？”
“是守、守宫砂。”
“......？”
“汪、汪汪......”
“突然狗叫什么？”
“汪叔叔家的电视里、里放过神......雕侠侣，小、小龙女手上......就有这个。”
“呵，算了，无知的家伙，不知道算了。”赵嘉佳不再理她。
宋灵舒在心里叹了口气，方才不过是糊弄她而已，她怎么会不知道这是什么伤痕，用燃烧的香烟在皮肤上烫下的，会疼，但是能暂缓心里的疼痛。
赵嘉佳吃着吃着，忽然手被对方握住了，她疑惑地抬起头。
“老、老大，你放、心心，以后我......会对你好的。”宋灵舒郑重地承诺道。
“神经病啊你，我和你有什么关系，用你对我好？”赵嘉佳抽回手，将碗筷一放，从兜里掏出一块钱，放到桌子上，“不就是想要我的钱吗？拿去，今天的饭钱。”
宋灵舒看着那一块钱，心里还是有几分感动的。
毕竟这个时候的一块钱还是很值钱的，尤其是对孩子们来说，那就巨款零花钱了。不过她也知道赵嘉佳现在并不是千金小姐了，养父母将她送回来的时候，看在昔日情面上给了她五百块，但是也立下了承诺，往后都不会再来看她了。
赵嘉佳这笔钱会在这段时间挥霍一空，然后彻底沦为和她一样的穷光蛋，忍受着原来无法接受的生活，过着绝望的日子。
宋灵舒想了想，与其让这笔钱打水漂，还不如漂到她身上来呢，于是将那一块钱揣了起来。
见状，赵嘉佳冷笑一声，不过反倒又舒坦了，提的要求也更理直气壮了，又拿出一块钱，道：“明天弄个汤。”
宋灵舒喜提两块钱，道：“不。”
赵嘉佳神色一厉：“收了钱还拒绝要求？”
“不、不要别的了吗？”
“......”赵嘉佳揉揉眉心，“其他随便，好吃就行。”
“好。”
“回去吧。”
“的。”
赵嘉佳无语：“两个字也要断句？”
“这样比、比较......省劲。”宋灵舒羞涩地搓搓手，“生平第第第一次当、当结巴，请见谅。”
赵嘉佳：“......”
宋灵舒听到楼下父母回来的声音，拿着她吃完的饭碗溜回家。
父母愁云密布的坐在客厅里，对余贵说的那些话充耳不闻，因为他们还有个更坏的消息，那就是企业要改革，父亲下岗了。
母亲原本就没什么正儿八经的工作，给一个厂里的领导收拾菜园子，结果领导也下岗了，她就也没有去路了。
两人都没什么别的技术和出路，眼瞅着马上就要没有收入来源了，在听到余贵说姐姐把饭菜拿去给别人吃了之后，母亲突然大发雷霆，拿起扫帚就开始骂人：“余招娣，你是哪来的白眼狼？！老娘生你养你，是为了让你去给别人施舍吗？别人穿着花衣裳，吃着高级大米，你还给她送饭送菜？我们都要吃不起饭了，这个家都垮了，你知不知道？！”
宋灵舒将饭菜端出来，道：“我给你、你们留了的，快、快吃吧。”
“我在跟你说话呢，你没听到吗！”母亲挥了下扫帚，冲过来就要揍她。
宋灵舒灵活地跑到院子里，母亲一边追一边骂，楼上的人都出来看热闹了。
赵嘉佳听见动静，本来不想理会这筒子楼的事，可那大嗓门提到了她的名字，只好出去看看。
走廊上的人见她出来了，偷偷指了指她，嘀嘀咕咕了起来。
她缓缓看过去，眼神比积雪还要冷，那几个妇女又赶紧噤声，随后也不知道是谁小声说了一句：“她压根就不是我们这里的人，看着吧，她迟早要离开这里的。”
赵嘉佳低头看着院子里跑来跑去的母女，还有那沉默的父亲和在一旁鼓掌叫好的小儿子，不禁皱起了眉头。
“你先、先听我我我我说！”宋灵舒懒得跑了，一夺过她手里的扫帚。
母亲想要抬手扇她巴掌，却被对方按住了手，无论怎么使力都挣不开，不由诧异地看着她，可对方一副毫不费力的神色，一时竟让她怀疑起自己是不是老了。
宋灵舒开始磕磕绊绊地解释：“事情、是是是这样的，她，她现在是、是我的老大......我给她吃碗、饭饭怎么了？我每天给你们洗衣做饭当丫鬟......”
“这叫什么话，我养你这么多年，洗衣做饭不是你应该——”
“有有有点耐、耐心，听我说、说完。”宋灵舒捂住了她的嘴。
“唔唔唔？”
“我每天、天干这么多活，总总总得多吃一点吧，我只不过、过是将属于我、我......的那份食物，匀了一点点点点点点给我老大而已，有问题吗？”
“你那叫只匀了一点点点点点点？”
“这、这这这里是结巴了，不是量词。”
“......哦！”母亲掰开她的手，正要动手，又被她伸手拦住。
“我还还还、没说说完呢。”宋灵舒说，“她、她一个小女生初......初来乍到的，不不、不习惯这里的生活，我们邻里、邻里邻居的帮个忙，不是、是、是应该的吗？正所谓远亲不如近、近、近......”
“近邻。”母亲看她说话实在费劲，下意识接话道。
“对，就、就是这......么个意思！”宋灵舒冲她竖了个大拇指。
“......”
楼上楼下看热闹的人都傻眼了，有人嘀咕道：“招娣今天是怎么了？居然这么能唠？”
赵嘉佳闻声，嘴角微不可查地翘了一下，心说这个小结巴可不简单，不仅会唠，嘴还贫。
“都散了，散了。”余父这时候站出来挥手，让大家都别看热闹了，然后拽着妻子回屋。
街坊邻居都很给面子地各回各家了，只有赵嘉佳还停留在走廊上，因为她并不想和自己的亲生母亲呆在同一个空间里。
“嘉佳，你宁肯吃那个结巴做的饭，都不吃妈妈给你做的？你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妈妈？”
赵嘉佳嗤笑一声，转身下了楼，正好听见余家人正在辱骂余招娣，还让她滚出这个家门。
她刚走到院子里，就听见后面响起房门声，她回头一看，就见那丫头居然主动走了出来，一副要离家出走的架势。
赵嘉佳转身就走，不一会儿，她回头看着跟屁虫，问：“你又跟着我干什么？”
宋灵舒：“老大、大去哪......”
赵嘉佳：“关你什么事？”
宋灵舒：“我就去哪。”
“......”赵嘉佳感到头疼，继续往前面走了一会，停下脚步，抬起头望天，“你别他妈跟着我。”
宋灵舒走到她身旁：“我妈没、没跟着你，就我、我一个......人。”
赵嘉佳揉揉太阳穴，恶狠狠地问：“我去死，你也要一起去吗？”
“嗯，我生、生是你你你你的人，死——死是你的鬼。”宋灵舒羞涩道。
“你是不是傻？”赵嘉佳戳着她的脑袋问道，“听不懂人话吗？”
宋灵舒：“难、难道你......你不是人吗？”
“啊啊啊！”赵嘉佳崩溃地抱了下头，转头一脚踹在路边的树上，“这他妈的叫什么事啊！”
宋灵舒蹲下，给她整理着掀翻的裙摆，道：“小、小心一点，你、你的粉、粉粉裤衩露......出来了。”
赵嘉佳：“............”
谢谢，现在更想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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