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初在半梦半醒间断断续续哭了一夜, 临颂今不合眼地守了他一夜。
第二天清早,红肿了一双眼睛的人终于安然入睡。
临颂今无声轻拍着他的后背,直到他停止抽噎完全陷入沉睡, 放轻动作起身下床,来到客厅拨通一则电话。
晨起的肖潇刚冲好咖啡, 一手接通电话, 一手将糖倒入咖啡搅拌:“临总,这么早?”
彼时女人的声音还是未开嗓的慵懒轻松,然而她不过三五分钟,听话电话那头的叙述,笑容消失,神色变得严肃。
“情绪突发且不能自控已经不是小问题了, 小初确实有复发的迹象。”
肖潇沉吟后继续询问:“现在呢?现在他情况如何?”
临颂今:“还睡着,我不能确定。”
肖潇放下勺子。
原本她打算先忙过这两天, 现在看来这边情况要更紧急了:“临总, 你等我调一下今天的工作日程, 大概20分钟后到你那边。”
临颂今:“多谢, 麻烦了。”
次卧, 宁初睁眼坐起来,环视周围一圈, 大脑迟钝苏醒运转起来,才意识到自己现在好像是在今今房间。
他怎么会在今今房间?
他发懵地揉着太阳穴,试着回想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好像是他又做梦了,然后下了很大的雨,打雷闪电, 他就去了隔壁……
记不清,感觉自己是在梦游时干出的事。
对了, 那今今呢?
他跑过来霸占了今今的床,那今今昨晚睡哪儿?
思及此,他忙不迭下床往门口跑,门一拉开,意外映入眼帘的不是临颂今,而是正在餐厅摆放餐具的肖潇。
宁初脚步顿了顿,面露诧异:“潇潇姐?你怎么过来了?”
肖潇抬起头,挑眉看向他:“怎么,才多久没见,就不欢迎我啦?”
“不是,我的意思是这么早……”
宁初眼睛满客厅地转了一圈,如愿在阳台发现了临颂今工作的身影。
后者专注看着电脑,手上有规律地敲击打字,看样子是在回复工作邮件。
浮躁的心情安定下来。
不过有客人在,一些问题不好问出口,他只能暂时放下,朝肖潇走过去,怕打扰临颂今工作,特意放轻了声音:“肖潇姐怎么这么早过来啦?”
肖潇:“休假一天,想着来看看你,正好家里没什么吃的了,顺道蹭一顿早餐不过分吧?”
宁初立刻摇头:“不过分,一点也不过分。”
肖潇笑起来,拉开凳子:“那咱们开吃?我可早饿了一路了。”
宁初没忘记自己还没洗漱,留下一句我还没刷牙匆匆回了房间,收拾完换好衣服后回到餐厅重新落座。
肖潇泡了牛奶,做了三明治,还准备了华夫饼和煎蛋,满桌子香气四溢。
宁初咬了一口三明治,眼神晃晃悠悠飘往阳台。
“你家今今已经吃过了。”
肖潇笑眼眯眯:“这一桌都是我们俩的。”
宁初被看穿了心思,悻悻收回目光,更大地咬了一口三明治,不好意思地掩饰自己的赧然。
肖潇轻笑一声没有拆穿,喝了半杯牛奶后,随口跟他闲聊起来:“听说你最近睡眠不好?”
宁初点点头,恹恹:“是啊,老是做梦,睡完一觉比不睡还累。”
肖潇:“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小初都梦见了什么,说来听听呀?”
“我也很想知道我都梦见什么,可醒了就忘了。”
宁初撑着半边脸,怅然嚼着生菜:“而且我白天也没想什么啊……”
肖潇不动声色观察了一下他的微表情和小动作,复又笑道:“没关系,梦而已,记不记得都是小事,只要你别被影响了心情就好。”
宁初心不在焉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肖潇这话说得不对,好像在他记不清的那些梦里面,其实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肖潇:“怎么,真心情不好啦?”
宁初摸着温热的牛奶杯,犹豫了下,还是抬头看向肖潇:“也不算,就是感觉……我的心情它很奇怪。”
肖潇眼角微动:“奇怪?”
宁初嗯了一声,或许也觉得自己这个说法有点刁钻:“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但真的就是奇怪。”
这个形容太单薄,他本想找个更贴切的词出来,可绞尽脑汁一无所获,沮丧道:“潇潇姐,你不会觉得我很奇怪吧?”
肖潇轻轻摇了摇头,神色温和,语气更是亲切,有种能蛊惑着人心向他袒露一切的力量:“不奇怪,毕竟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独特的小世界。”
“不过你可以跟我说说原因吗?我有点好奇。”
原因……原因……
宁初努力组织着言语去描述:“就是我的心情它好像长了脑子,有自己的想法了,也不让我管,想开心就开心,想难过就难过,也不对,它好像就没有开心的时候……”
……
他们聊了一顿早餐的时间,更多是宁初在说,肖潇在听。
她会时不时提出一个两个小问题,或者在宁初卡壳时巧妙换一个角度,引导他继续往下说。
等早餐吃完了,话题也聊得差不多了。
宁初想收拾餐具,被肖潇拦下,往他额头示意了一下:“小初,看你好像很热,都出汗了,东西我来收拾,你去休息就好。”
热?他不热啊。
宁初不解地摸了下额头,感受到垂落在额前的头发贴近皮肤的还有一点湿润,惊讶于自己真出了汗。
不是刚刚就是睡着时盗了汗,难怪总觉得身上不太舒服。
肖潇已经将杯盘都收进了厨房,宁初无所事事,就跟肖潇说了一声,转身回房洗澡。
“好,去吧。”
肖潇温声:“水温记得调高一些,换季感冒好得慢,别生病了。”
主卧方向传来关门声,肖潇洗干净手回到客厅,面上笑意敛了些:“临总,暂时可以放心,小初情况虽然好不到哪里,但还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临颂今停下手里的事,他们刚才的谈话声不大不小,他听完了全程:“好不到哪里是什么意思?”
肖潇:“抽象一点来说,他现在意识在被两种情绪操控,一种属于现在的他,一种属于失忆前的他。”
“他可以控制前者,但是后者在他意识之外,他偶尔可以察觉到它的存在,但对它随心所欲的转变无能为力。”
说完不禁感叹:“所幸现在是少年版小初,可以对我毫无保留,要是失忆前的小初,估计就没这么顺利了。”
临颂今缓慢点着桌面:“周南笙说过,失忆对他的心理状况有良性影响。”
肖潇点头表示肯定:“确实,但他应该也跟你说过,那只是暂时的,后续会如何发展,我们都不能肯定。”
“最开始失忆,他有着完全积极的心理状态,又借了失忆的优势将消极一面完全压下去,所以那时他的心理评估显示乐观。”
“但现在不一样,他在适应新时代新环境的过程中并不一帆风顺,或者说跟他的预期大相径庭。”
“此消彼长的道理在各个领域都适用,想必临总比我更了解,他的积极乐观受到冲击,自然就压不住那些消极抑郁的病态心理冒出来。”
“只是我们作为旁观者清楚这些,但他作为当事人并不知道,对他来说,他只是会控制不住心情低落,会没有缘由的伤心难过。”
临颂今越听,眉心褶皱越深:“现在应该怎么办?”
“尽量让他保持心情愉悦,或者用其他的事情转移他的注意力。”
肖潇道:“助长了正面情绪,当然就能减小负面情绪的气焰。”
“当然这些都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方法,想要根治,药物治疗,心理干预,必要时还得用到见效最快的电休克——”
啪嗒一声脆响。
谈话被打断,两人同时回头,看见宁初呆呆站在拐角处,脚边是一地玻璃杯碎片。
宁初洗完了澡,将换下来的衣服连同昨晚的睡衣一起扔进洗衣机。
出去前发现床头柜上昨晚的牛奶杯还在,顺手拿了往外走,却没想刚出走廊就听见肖潇这么一句。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只是那个词一出现,他就觉得脑子里嗡了一声,像是遭了一记重击,接踵而至的是浑身皮肤下流窜的剧痛。
双腿痉挛发软,他闷哼一声,扶着墙角也没办法站稳,只能蹲下身将自己蜷缩起来。
急促的脚步停在跟前,他能感觉到自己被人抱起来放在柔软的地方,知道耳边有人一直在跟他说话,只是他看不清,也听不清。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脸上发麻的感觉被渐渐揉散,他在呼吸紊乱间抬起头,手脚僵硬,眼神茫茫看向临颂今。
“宁初,哪里难受?”
临颂今紧盯着他的脸色,不错过一丝一毫的变化:“身上哪里不舒服?”
“今今,你们……刚刚在说什么?”
他没有回答,更像是没听见问题,他只是抓着临颂今的衣袖,指尖用力在上面拧出褶皱:“什么电……电……”
一旁同样为眼前突发状况心脏高悬的肖潇正欲开口,临颂今却忽然低声道:“电影。”
宁初眼中惊惧还没有完全褪去,琥珀色的眸子不安地缩紧,惶惶看着临颂今:“电影……?”
“嗯。”临颂今语气沉着,面不改色:“后天想带你出去看个电影,不知道看什么,所以在请教肖潇。”
“电影,电影啊……”
宁初喃喃重复几次,神经放松也松了手指,身上不发抖了,血色恢复,脸色肉眼可见地好转。
临颂今观察着他的情况,确定他已经平静,才轻声重复又问:“刚刚是哪里不舒服?”
“我不知道。”宁初摇摇头,面上忽然浮现出几分迷惘。
是啊,他刚刚是怎么了来着?
“我不知道,就好像突然一下头很晕,身上很痛,可是现在又不晕了……”
临颂今确认:“不晕了?”
“不晕了。”他用掌根揉着太阳穴,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一头雾水:“是不是昨晚雨下太大,没睡好啊。”
临颂今不再开口,抬眼去看肖潇,而肖潇注意力全在宁初身上,微微眯着眼,神情显出几分若有所思。
她没记错的话,方才宁初的情况和那天临颂今口述给她遇到狗时的情况几乎一模一样。
上次是怕狗,这次又是怕什么?
还是说二者之前有什么他们未曾发现的关联?
很快,她准备告辞回家,理由是办公室还有病人病历需要整理。
没有撒谎,她的确需要回家好好整理一下宁初的资料,寻找可供支撑自己猜想的佐证。
至于电影的事,临颂今既然说出口,就不会说话不算话。
后天傍晚,他带着宁初去了电影院。
周五下午的电影院格外拥挤,一台取票机还临时出了故障,以至另一台取票机前甚至排起了队。
几分钟后才轮到他们。
刚刚前面的人动作太快,又有遮挡,临颂今只看了个大概,高大沉着的男人站在取票机前的操作却笨拙又不熟练。
宁初在一旁看得乐,如果不是后面还有人排着队在等,他一定看着今今自己捣鼓完,不会上去帮忙。
几年后的取票机升级不少,过程却变得更复杂了。
等取好了票让到一边,他压下试图上翘的嘴角:“今今,你是不是很久没有看过电影了?”
记忆中今今很少参加学习以外的娱乐活动,偶尔也是陪他一起,看电影当然包括其中。
只是那时学习太忙,他们一起去看电影的次数加起来一共也不过两三次。
临颂今嗯了一声。
宁初:“可是工作了自由时间应该比念书那时自由很多吧?”
临颂今淡淡:“我不喜欢一个人来电影院。”
宁初:“那可以约朋友一起啊。”
这话他是在正常逻辑下说出口,说完并没有发现哪里不对,今今生活里太冷清了,总需要一些热闹。
所以他对今今落在他脸上的目光感到困惑:“怎么了?”
临颂今移开脸:“宁初,我不会跟别人来电影院。”
宁初下意识:“为什——”
问题戛然止于一半,同时脑海中忽然响起一段蒙尘的对话:
——帅哥看好啊,取票要点这里,然后这里,刷新一次,输手机号,验证,然后这里。
——我的老天爷,怎么选了最前排?屏幕太大最前排不好看的。
——抱歉,下次我选后排。
——后排也不行,后排太远了看不清字幕,选中间最好。
——完了帅哥,你不会选座又不会取票,以后怎么带别人看电影啊。
——不会带别人。
——啊?
——宁初,我只会跟你一起看电影。
不会带别人。
我只会跟你一起看电影。
两道少年的声音朗朗萦绕一圈,褪色远去。
检票员提醒场次检票开始,从检票进去,到坐下,再到电影开场,宁初没有再开口。
当电影画面里明亮的白光映在他脸上时,他忽然很想知道那个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多年从来没来过?
是因为如承诺的那样只会跟他一起来,还是因为恨他,连带曾经和他一起来过的地方都不屑再来?
他忽然很想问今今,还喜不喜欢他。
其实没有很突然,他一直想问,一直不敢问。
就算曾经有人斩钉截铁告诉他,可局外人始终是局外人,不会理解剧中人的重重顾虑,一念之下百转千回。
可就算知道答案了又怎么样?
喜欢又怎么样,不喜欢又怎么样?
后者无能为力,前者……哪有糖还混着沙砾就要往下咽的。
电影里播放着有情人的爱恨纠葛,而宁初又一次陷在自己和自己的纠葛中难以自拔,完全没有注意到临颂今注意力自始至终都在他身上。
后坐是个不安分的小孩儿,在靠背又一次被踢到时,他回了神,才发现可乐杯外面凝出的水珠已经淌了一手。
坐直想找卫生纸时,旁边有人率先从他手里接过可乐放在扶手杯槽,又握住他的手,一言不发替他擦着手上的水渍。
他的手被可乐浸得冰凉,可今今的手是暖的,热的,温度源源不断传递给他,让他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原来可以的话,他还是贪心自私地想要今今喜欢他,别说混着沙砾,就是沾了火星,火烧火燎他也能咽下去。
他无意识蜷了蜷手指,指腹轻轻蹭过临颂今掌根,顿时如梦初醒。
在对方抬头之前,他慌乱扭头转开,想要躲开对视。
可当目光触及屏幕一瞬间,他身体猛然僵住,脸上血色迅速褪尽。
下一秒飞快抽手捂住嘴,忍着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冲出播放厅,在厕所哇地将刚喝下去的半瓶可乐吐了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