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愧疚变质？”池跃没有听过这个词，不免诧异。
“明知道自己衬不上或者对不起某个人，故意难为，亏负，薄待，甚至冷热暴力，心里清楚自己的行为是错的，不愿改，”沈浩澄阐述地说，“道义道理催生的些许愧疚就会衍生出恶，进而发展成为讨厌，憎恨，甚至不能共存。许多恶性案件，比如校园欺凌就是类似的原因。场景转换到家庭生活也差不多，我就遇到过婆婆砸破儿媳脑袋的事情，动机可悲可笑，只是觉得儿媳又漂亮又能干，而她作为婆婆却没能力为新婚夫妇提供像样点儿的经济基础，下意识地认定儿媳会轻慢自己欺负儿子并有本事令其母子离心离德，连点儿事实佐证都不需要就产生了打杀之心。而受害者过门尚且不到一年，平常工作繁忙，与婆婆接触的时间并不多，事情都发生了还不敢相信，觉得婆婆是不是患有什么精神疾病。这种心理算不算是病态，还没界定标准。”
池跃和小方听得震动，幸亏研习过不少案例，也没过分大惊小怪。
“你的意思是说，关龙龙夫纲不振所以自卑，再加上老婆聪明能干，抢占了家庭生活中的主导地位，且又捏着他曾经出轨的把柄强硬管制，愧疚之心非但没有催生勤劳奋进，反而变质成了恶意？”池跃询问。
沈浩澄点了点头，“人多自私，有些事情好改善好弥补，有些就太难了，比如功能低下。关龙龙应该觉得亏欠妻子，这份亏欠心理很难衍化成敬爱——谁会喜欢债主？”
池跃看着他不出声。
谁都不爱自己亏负的人，这道理就像爷爷奶奶明明知道妈妈是个好媳妇，依旧想压迫她，从来不肯善待。他们是正常人，总会良心不安的吧？那种不能令其修正自己的不当行为，反而会变成更敌视更对立的恶意来吗？
沈浩澄会分析，这种分析却挺令人绝望。
到底得有多大运气才能遇到愿意认真对待自己的人？
“知道是愧疚变质又能怎么样呢？”池跃不由问道。
“能变质，说明有过愧疚，也就说明关龙龙不是情感缺失症患者。”沈浩澄非常认真地说，“这人已经没有剖析救治的必要，可你不是还想替彭宁那对儿女讨份交代？总得知己知彼确定关龙龙还有感受能力。既是杀害母亲的凶手又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拥有双重身份的关龙龙如果能向儿女做出交代，对于小孩儿漫长的人生来说非常重要，其影响可能远远超过物质保障。如果我们能够帮助他们剁掉缠住幼小心灵上的困惑之枷，让俩孩子可以在关龙龙伏法之后从容生活，是多重要的事？撕碎全部虚假，即使那些被忽视的细枝末节并不影响法律公正，也把它给彻底撕碎，摊在道德审判台上晾晒，在关龙龙的身体和生命消亡之前，令其接受灵魂审判，对生者对死者是告慰，对他自身，也是救赎。彻底认罪，他才可能得到解脱！”
小方咋舌，“沈律师真不是一般人，能把事情想到这种程度，可不是辩护律师应该考虑的了。”
沈浩澄淡淡地笑，“你们多长些年经验都能想到这种程度，辩护律师不是讼棍，只想官司不想旁的。关龙龙遇到咱们，是他幸运。”
池跃不在意关龙龙幸运与否，他关心沈浩澄的论调，“愧疚变质这个定义，法书上出现的还是心理学书籍上出现的？”
沈浩澄又笑了笑，“暂时还没作为定义使用吧？是我总结出来的。咱们一起努力努力，令其有理有据经受得住推敲。”
小方闻言更惊讶了，“哎呀沈律师，这可没法评价了啊！我……我我，简直不知说什么好。”
“啥词儿不是人发明的？”沈浩澄不在意道，“我也是胡咧咧，有用就听没用就摒弃，攫放自由哈！”
池跃不知怎么就伸过臂，攥住了沈浩澄垂在中控台旁边的手。
沈浩澄讶然看他，而后下意识地瞄瞄后座里的小方。
小方正探着身，笑吟吟地同二人说话，见状表情蓦然一凝，愕然瞪向池跃。
池跃反应过来自己情绪过于投入所以忘形了，倒没慌乱，只是找补了句，“攫放自由么！我敬佩沈律的洞察力，也想向人性发起挑战。小方，这案子还真不是没啥东西写，咱们要能把关龙龙这种心理状态分析得细致点儿，说不准真能点醒许多正被不良情绪左右的人，促使他们自我审视，进而减少类似案件的发生。”
小方的眼睛不由自主的追着他那只抓着沈浩澄的手，思绪没大跟得住嘴，只“哦”了声。
池跃回眼看他，“你的反应这么平淡呢？是不认可吗？”
“不是！”小方精神集中了些，“我是在思考。采访啊探讨啊咱俩可以一起做，写稿剪辑什么的就得我自己弄了，可得干好了，别浪费了这些高见。”
“嗯！”池跃点了点头，仍旧牵着沈浩澄的手，甚至还轻轻晃了晃，语气平静地说，“那你加油！我和沈律都支持你！”
小方的眼睛再次直了，神情比刚才还吃惊，还要无法掩饰。
“什么意思？”送走外人，沈浩澄才笑着问，“故意吓唬小朋友吗？”
“干嘛吓唬？”池跃反问，“我们的事很吓人吗？”
“小方肯定特别震惊。”沈浩澄说，“我看他的表情完全没有心理准备，说明你之前没做过铺垫。突然起意，不是吓唬人么？”
“一直都忙工作，”池跃承认，“没顾得上铺垫这个，确实是临时起意，但不是为了吓唬他，哪有那么无聊？我就想公之于众。”
“公之于众？”沈浩澄句尾重音非常明显。
“是！”池跃点头，“咱们的感情已经稳定了啊，不能公布吗？情侣不都这样？刚开始不敢说，是怕会有变动，等到都确定了心意就该公布了啊！我妈都支持了，为啥还要悄摸摸的？”
沈浩澄竟没看他，目光直视车前的路，“咱们不是普通情侣吧？”
“哪里不普通？”池跃瞅他，“你我都是普通人，怎么不是普通情侣？”
沈浩澄没有吭声。
池跃认起真来，“沈律，于哥秦哥和律所的人都知道你和林律的过往，说明也公布过，对象换成是我，就犹豫吗？”
沈浩澄终于瞄一瞄他，“我不是为自己犹豫……”
“那为了我？”池跃马上就说，“为了我就更不用犹豫了，小池同志想要这个名分。”
“名分都弄出来……”沈浩澄不由轻笑。
“当然是名分。”池跃一本正经地说，“我想堂堂正正跟你在一起，并不怕别人说小助理高攀大律师。当然，我也不打算挑战公序良俗，肯定会注意避免肉麻出格的举动，不去刺激旁人的接受度，知道我是你的男朋友就行了……行吗？”
沈浩澄没说话，认真开车。
池跃等了一会儿，语气露些忐忑，“你是不是不高兴了？觉得刚才……我抓你手不对啊？气我没有提前跟你商量？”
“池跃，”沈浩澄仍旧盯着路况，“我们回家再说。”
这么重大的事，不该一边开车一边讨论。
池跃凝神瞅瞅沈浩澄，发现这人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提起的心放不下去，勉强按住话头。
沈浩澄这是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他们的真实关系吗？
后面时间默默无语，车厢里的安静有些压抑。
好在只剩一段市内的路，并不太长。
也该吃点东西，沈浩澄却不提买菜做饭的事，也不打算去附近的馆子解决，直接回家。
池跃情绪低了，闷闷跟着他的脚步。
回家说就回家说，他想知道沈浩澄具体想说什么。
沈浩澄换了皮鞋脱掉外套才呼口气，转身看住拉着脸的池跃，“不高兴了？”
“为什么不高兴？”池跃故意反问。
“急着要我的态度吗？”沈浩澄给他拿双拖鞋，“可这是个严肃的事，应该认真沟通。”
池跃换了鞋，也脱掉外套，走进客厅里去端坐，“那沟通吧！”
沈浩澄坐到他的身边，“池跃，咱们是情侣，但不是异性情侣。你想公布恋情，声明的同时还会产生个词，叫做出柜！”
“那怎么了？”池跃扭头看他，“干嘛在意这个词汇？”
“异性情侣公布恋情，只管接受祝福就好，即使后面出了什么问题，没能缔结童话，群众和观众也能接受，随时可以终止停下，随时可以开始另外一段，谁也不会有啥意见。”沈浩澄缓缓地说，“可你要出柜了，池跃，意义就不一样了。假若……假若我们分开，你再遇到称心伴侣的机会将极大程度地减少……人们会永远将你划入少数群体，即使不轻视，也会区别着，不一样着，这些事情，你……真的明白吗？”
池跃本来不大高兴的脸更加冷了，“啊！原来这么严重！”
沈浩澄稍微闪开了眼，声音登时小了，“真是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