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个月, 如果天黑之后过去新店,就能看到摩尔在那片墙前涂涂抹抹。有时站在地上,有时在人字梯上, 总是背朝着门。
摩尔也试过利用补休假期来作画,可白天装修工人都在施工, 干扰太多很难集中精神。而晚上就不同了, 除了霍绯箴基本没人会来打扰。
酒吧打烊后, 这边还亮着灯,霍绯箴就过来了。摩尔听到声音,回头看了一眼是她, 就没有理会,仰头继续专注作画。
霍绯箴拉过唯一干净的椅子, 反坐着趴在椅背上看。摩尔斜站在人字梯的一边, 盘着发,手里拿着调色盘,只留出一个专注的背影给背后人仰视。工作围裙的带子在腰后绑了一个松松垮垮的蝴蝶结。
她在画一个森林,夜晚的, 幽暗却又隐隐透着神秘的亮光。树枝张牙舞爪、树干笔直, 树根盘根错节——大概是这样吧,谁知道呢, 都还没画完。
“吃饭了吗?”霍绯箴问她。
“傍晚吃过。”
“现在两点了, 给你带了三明治。”
“哦, 谢谢。待会吃。”
“明天周六,有客人问你晚上会不会来驻唱。”
“后天吧。快画完了, 难得有一个整天, 装修工人也休息。”
“哦,好。”
安静了一阵, 又听得摩尔说:“不回去休息?”
“想再待一会儿。”
两人又安静下来。
画完眼前这一块,摩尔从梯子上下来。发现霍绯箴趴在椅背上睡着了,看起来很累的样子,两条长腿在椅子两边直直地伸着。露出的前臂上有一片显眼的疤痕,延伸到卷起的袖子里,是上次受伤留下的。
摩尔走近了,弯腰,用很小的声音说了一句什么,然后把手上沾的颜料往她面颊上抹了一道灰蓝。
这一抹把人弄醒了,睁眼近在咫尺就说:“你有颜料的气味。”
摩尔皱眉:“我知道。”
“打算通宵吗?”
“不了,有点累,回去吧。”
“三明治呢?”
“回去吃。”
霍绯箴并不知道脸上被抹了颜料,带着那抹灰蓝收拾东西,关灯,锁门。
一般来说她们很少打车,都是走路回去的。酷暑的季节已经过去,深夜走在路上带点凉风,也是惬意。
“今晚可以去你房间吗?”
“会有颜料气味。”
“我觉得挺好闻。”
“瞎说。”
“客厅也有这味道呀,早习惯了。”说着觉得腮帮有痒,还挠了挠。
摩尔看了她脸上那抹灰蓝的颜料一眼,垂眼小声说:“去你房间吧。”
“好呀。”
正好有辆出租车开过,霍绯箴立即扬手把车拦下,还顺势拉了身边人的手:
“别浪费时间走路啦,明天我有事还要早起……”
……
哦,对了,还有打瞌睡时那句很小声的话语,霍绯箴半梦半醒间好像听到了,但又没听太清。
回想了一路才勉强想起来,好像说的是:安安分分过日子不好吗?
···
一个月过去了,壁画如期画好,霍绯箴站在它跟前看了许久。
“就算你自己不满意,我也不会让任何人动这面墙的。”她对摩尔说。
“我自己确实不太满意。”
“那我买下来,呃……过段时间,等我手头松动一点。”
哪个画画的人,不喜欢听这样的赞扬呢?
“既然我不太满意,”摩尔笑了说,“就送你算了。反正我也没送过你礼物,对不?”
霍绯箴惊讶回头:“真的送我?”
“嗯,开业礼物。”
霍绯箴笑起来,晃眼间以极快的速度扣住她后脖子。没来得及躲开,就被从嘴唇上拿走一个响亮的吻,力度不轻不重。
然后一瞬间,“偷袭者”又迅速离远了。
“谢谢!”
摩尔隐隐皱了些许眉,她不抗拒这些亲近,但她从来没能躲开这些无关紧要的小偷袭。甚至往往在霍绯箴得逞之后,她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这令她有点被动。
最近独处时,这些亲昵的小举动变频密了,也愈发显得自然,如果不是她们还保持着边界感,简直就跟恋人的所作所为无异。
有点危险。
“你知道我现在担心什么吗?”霍绯箴回头继续看她的新收到的礼物,语调轻快,“以后这个店不做了,我要怎么弄走这面墙。”
“干嘛还没开张就说不吉利的话。”
“自然规律嘛,没有能永远开下去的店。”
“那就让它自然消亡,也没有永远留存的画作。”
“哪能一样?”霍绯箴像在自言自语,“明天就找人来高清扫描一份电子存档……”
又回过头来问:“可以吗?”
是出于对创作者的尊重的征询,摩尔看着那轻快的表情,却像是被提醒了:世上没有永恒的东西,每个瞬间都终将一去不复返。
她没说别的,只说:“随你。”
···
没多久,新店终于筹备妥当开张,店名只有一个字:“松”。
按原本说好的,这家餐厅主要由大松主理,与酡晓联合经营。为此酡晓的人手也作出了调整,还另外请了一批新员工。
开张那天,来了不少朋友。维娜姐和她女儿玖玖都来了,丽娜接近临产期没来,倒是派了在市工商工作的丈夫来道贺。
意外的是竟还邀请了古芝蓝和司一冉,间接为新店挣了一波宣传。毕竟这两年古芝蓝总有媒体关注,围绕古诚生物和她本人的争议和猜测一直没停息过。
有时摩尔也会想,像司一冉这种再热闹都会低调躲在一边看书的人,为什么能忍受一个周遭从不安宁的女朋友?
大松是餐厅主理人兼大厨,自然是今天的主角。但若论出资以及统筹,霍绯箴才是大头,再加上应酬能力的差异,还是霍绯箴比较忙一点。
餐厅开张不会有很复杂的仪式,拜拜神,剪个彩,招待宾客热闹人气就差不多了。受邀而来的宾客和美食媒体各自聊天攀谈,也算是拓展人脉。有意思的是,维娜姐还跟古芝蓝握了握手,攀谈了一阵。
一个是不知情的目标人物,一个是委托幕后的老板,都是厉害的女人。霍绯箴是很有兴趣想知道维娜姐会说些什么啦。可是玖玖好不容易来一趟,总是要缠她一阵的,那会儿正拉着她去欣赏摩尔画的壁画呢——只好作罢。直到摩尔跟丽娜的丈夫寒暄完过来接手,她才终于从玖玖那里脱开身来。
剪彩仪式后拍了个大合照,就进入招待环节,毕竟餐厅还是要靠出品说话。
古芝蓝接了个电话,就带着秘书先走了,看那表情不太轻松。霍绯箴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回事,她在西伯利亚擅用核能的官司可不是一年半载就能打完的。而她从东欧黑市购买核材料的事,也在媒体闹了个沸沸扬扬。
再加上竞争对手们一直从中作梗,嗯,这位古小姐还能一直保持优雅,表面上看不出焦头烂额,实属不简单。
霍绯箴敢打赌,她甚至没让她的科学家女友知道她遇到了多大麻烦。可能知情度还不及秘书的一半。
宾客们三三两两边吃着自助餐食边交谈。古芝蓝先行告退了,司一冉却没有。
摩尔走进餐厅一楼,就看到壁画前那几张桌子还空着,两端的小桌子各被一人占着。右端的是不参与大人谈话的玖玖,边吃东西边看书;左端是司一冉,也是在看电子书,间或往嘴里塞点食物。
一大一小各自成一个小世界,气氛倒是有点相似。
于是她往左边走去。
“觉得无聊?”摩尔扶着空着的椅背问。
“不会,只是不认识其他人。”司一冉看到来人,关掉电子书,示意对面的座位空着。
“在看什么书?有趣吗?”今日不同以往了,摩尔已经可以大大方方地挑起些话题。
“学术期刊,估计很少人会觉得有趣。”
“周末还记挂工作哦。”
司一冉笑笑说:“看期刊是兴趣。”
科学家的兴趣。
“我看古芝蓝先走了?”
“嗯,她工作上有点事要处理。但她叫我待到小宴会结束再走,说出于基本礼仪,总要留个代表。”
大概,是种商务习惯?谁知道呢。反正怎么看司一冉也不像那种会主动找陌生人攀谈的人。如果不是摩尔主动过来跟她说话,估计她能一直独自看书到结束。
“结果代表在看期刊?”是打趣的语气。
“也有跟同学聊天嘛,可以交差了。”也是玩笑的语气。
停了停,司一冉又说:
“对了,恭喜开新店。”
“恭喜我什么?这店和我没关系的。”
“诶?抱歉,我还以为你们……”司一冉想了想措辞,“会更近一点。”
“误会了,我只是对面酒吧的兼职驻唱,来蹭吃蹭喝的。”
至于同住这种事情就没必要说了。
“那我们这些没有商务需求的闲人,就只能多吃点咯。”摩尔说,“他们做的餐品很好吃,我给你再拿点。”
“不用不用,你坐着,我去就好。”司一冉连忙起身去拿食物了,还不忘问摩尔需要什么。你甚至可以想象,如果古芝蓝也在,去跑腿的也一定是司一冉。
摩尔坐在桌旁支着双肘想,这竟然是她头一回跟司一冉坐同一桌进餐。
时间确实过去很久了,大家都长大了。
当年那个总是低头看书沉默寡言的少女,已经会合上书本与人交谈了;而自己,也早就不会在她面前局促得说不出话来。
抬头看到霍绯箴站在远一点窗边,穿着一身黑色衬衣,逆着光,倚在窗框边上与维娜姐谈笑正欢。那平时略略下弯的嘴角一直带着笑。
恍惚间,竟有点像当年远远看到司一冉在走廊上看书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