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岫州秀美, 海州繁华,那京城就是庄严肃穆。没有小桥流水,没有玲珑雅趣, 入眼是一片高大庄严的建筑, 配上北方特有的苍凉,树叶片片枯黄,随风扫落, 更是让人心头一紧。
“哎——”
到了城门口,有鸿胪寺的人来迎接。
一行人下了马车, 刘焱明面对京城景象, 不由叹气。
“我是最不喜欢这里的, 赶紧把这些西域人交给鸿胪寺, 过几天,小爷要回岫州去。”
“你倒是会享受。”秦明月感叹。
书里方絮在东南防御倭寇时一战成名, 又在西北驻守十几年,四十岁上陛下念她多年征战,召她回京, 她在这里一住就是三十几年,到死都没能回到岫州。或许, 书里那个方絮也不想再回岫州吧。
忽然就有点想念那个莽莽撞撞的孩子了。
一只柔软的带着温度的手握紧秦明月的手,她回头,是柳氏。
这几个月, 柳氏似乎长高了一点。
刘焱明能当甩手掌柜, 秦明月却不行,到现在为止能够几乎无障碍与约克人交流的还是只有她自己。
驿馆很大, 鸿胪寺把秦明月、柳氏和应九与约克人安排在了约克人旁边的一座小院里,门外有几个官兵守着, 院子里也有驿馆派来的婢女。
不过因为是从海州幽王府出发的,秦明月带了仅有的几套男装,什么胭脂水粉金银首饰一概送回了岫洲,应九更是只有一套随身换洗的衣裳,这还是因为长途跋涉,不然,以影卫的习惯,根本不可能带什么行礼。
唯有柳氏的稍多一些,但因为是搭王府的便车,一切用度都有王府准备,她也只是带了些随身的物品罢了。
跟那些绫罗满身,动辄几个大车的官员相比,确实显得十分寒酸。
几人风尘仆仆,既然落脚,自然要先好好梳洗一番,柳氏提着盆在院子里找了半响,才找到两个在阴凉处多懒的婢女。
她将木盆推给婢女,“两位姐姐,我们远道而来,人生地不熟,还要麻烦两位姐姐帮我们取些热水来。”
驿馆婢女大多是犯官家眷,大家族里出来的,最懂拉高踩低,早就打听了入住的不过是个商人,因为会说番邦话,安排在这儿随时听候差遣的,她们心里瞧不上,面上更是懒得装样子。
“热水在厨房,你想要,自己烧去。咱这儿是官衙,什么人都能在这儿耍威风了?”婢女翻个白眼,仿佛已经粘在廊前石阶上,根本没有动一动的意思。
柳氏眼中没有丝毫意外,似乎早已料到了这情景,她手里拿了两个十两的银元宝,一人手里塞了一个,“二位姐姐,我们初来乍到,有许多事情都不懂,还要你们多多帮衬着。”
两个婢女都是官奴,平时一个铜板都见不着,此时见着十两银子,自然是两眼放光,高高兴兴地接了,“妹妹说的哪里话,我们本就是伺候人的,这就去给公子打水。”
两个婢女走了不久,秦明月从柳氏后面过来。
“你倒是大方。”
拿十两银子打点下人,估计满京城也找不出几个。
“何必计较呢,你看她们,也不过十七八岁,小小年纪困在这里,直到老了死了也仍是个连主子都没有的下人,一生见不到几个钱,买不了几顿爱吃的饭菜,想换一件自己喜欢的衣裳也不能够。”柳氏叹气。
“我们千盏姑娘,竟是个悲天悯人的。”秦明月知道她说的有道理,但人各有命,有甜的就有苦的,有快乐的就有悲伤的,也是人力所不能及。
柳氏没说什么,只是望着那二人离去的方向。
秦明月忽然明白,她不是在怜悯那二人,而是在怜悯她自己。她又何尝不是出自富贵人家,可惜从小遭难,注定一生悲苦。好在她比她们强些,到底是挣了一条出路给自己。秦明月心里一动,无论是被秦安送给郭图荣,还是被郭图荣送给刘焱明,甚至包括刘焱明又把她送还给自己,对柳氏而言根本都是侮辱吧?她的心气那么高,怎么可能甘心被当做物品转来转去?
所以,她才想要一场婚礼吗?不是被买回来,也不是被纳回来,是堂堂正正的出嫁。
虽然出嫁这件事,在秦明月一个现代人眼里,也充满了性别间的不平等,但对柳氏而言,确实是可以挺起腰杆堂堂正正的。
“柳儿——”
柳氏回头。
“千盏,”秦明月换了个称呼,“你是自由的,若你以后不愿留在方家,天下之大,想去哪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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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克人面圣被定在十天以后,这十天里,秦明月要陪着一起学规矩,因为礼官们比柳氏差的还很远,所以鸿胪寺特许柳氏跟着秦明月一起当翻译。
其实这也是他们知道柳氏的出身和身份后才决定的,若是大户人家的小姐,鸿胪寺的人是万万不敢让她与男人们整日厮混的,可既然只是个青楼出来的婢女,自然无所谓。就算真跟那些约克人怎么了,也不过是一段风流韵事,碍不着谁,更没谁来挑鸿胪寺的不是。
第二日,应九就被召回了璇玑处,秦明月十分后悔把她带来京城,早该想到一千两买影卫根本是不现实的,只怕这次是留不住应九了。可没想到她天将黑的时候又被送了回来,送她的人明显也是璇玑处的,行事作风都一样,说影卫的璇玑令在谁那谁就是主人,璇玑处不会插手,但应九因为做错事受了璇玑处的责罚。
这秦明月倒是在书中看过,影卫只要被召会去,一进门就要面对一场不问缘由的责罚,秦明月等那人走了之后问应九,才知道她拿的不是什么铜牌,而是皇家影卫特有的玄金令,这个牌子也说不上好坏,只是给了主人后,璇玑处不会再监视,也不会从影卫口中探听主人的动向,算是将这个人完全交给主人,以后生死去留都由主人定了。
所以原著里应九才能糊里糊涂的在方家那么多年。
秦明月忽然觉得十分奇妙,因为这一点原著里只字未提,可按着原著的说法,应九能够在方家那么多年确实是不合理的,她甚至觉得是原作者忘了自己的设定,所以原著的每一个字在这个世界都是“金科玉律”,甚至不惜多加一条规则来让原著合理化吗?
秦明月越想越觉得脊背发凉,她现在做的,除了秦明月这个人没有死,到底有什么与原著是完全背离的?她方家人都死了,柳长春也死了,她依旧买下了应九,秦家还是倒了,不遗余力帮助方絮的依旧是信嬷嬷和何账房,方家的生意还是壮大了……
她不可能在这里生活一辈子,所以秦明月,也将很快消失。
虽然细节上有很多不同,但大方向上……
所以,方絮也终究要走上那条千难万险的从军之路吧?
每日陪约克人学礼结束后,秦明月也会去打听打听这京城哪里可以租房子或者买房子,不需要很大,只够两个人住就行。柳氏要的婚礼,怎么也要有个地方办才是。
可京城对户籍的管制比岫洲、海州这些地方严得多,除非来京当官,平民百姓想在京城买房子很麻烦,只是一个最简单的户籍秦明月就拿不出,此时她还顶着秦此时的身份,而秦此时根本就是假的。
“这还不好办,秦此时虽假,柳茗却是真,”秦明月回驿馆后,柳氏笑着说:“公子先借我些银子,等回了京城,我就还给公子。”
这……倒是。
“那岂不是成了入赘?”秦明月笑道。
柳氏凑上来,勾住秦明月的脖子,“公子是觉得奴家不好,不愿入赘?”
秦明月自然什么都说好。
可户籍有了,还有许多印信都没有,秦明月想了很久,也只能问问刘焱明能不能帮得上忙,按理说,他作为亲王世子,是不该掺和到这些事情里的。
又是三天,这日晚间,一天的学习结束,本想立刻飞奔回去找柳氏的秦明月,被一人给拦下了——刘焱明。
他两个黑眼圈好像上了烟熏妆,身上的绫罗也全是褶皱,明显熬了不止一晚。
“我爹想见你。”刘焱明道。
幽王?秦明月皱眉。
“也没什么事,他天天在家养病,无聊的很,听说你是个会鬼话的能人,所以想见见。”刘焱明道。
所谓英语、约克语,最终还是不可挽回的被传成了鬼话。
秦明月下意识想要带上柳氏。
“别,”刘焱明连忙制止,“她现在名义上还是王府的人,我爹最看不惯妖媚……柳氏那样的女子,万一惹出什么乱子,就不好了。”
于是秦明月只能独自跟刘焱明过去。
京城的王府远远没有海州的气派,也没有海州的大,按理,京城这边只是个落脚的地方而已,王爷终归还是要去到封地的。
从一进王府起,刘焱明的举手投足都变得规规矩矩的,角门处守着的小厮见是他,立刻往回跑着禀报。
“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
刘焱明却是面色阴沉,像是被大石头压住了后背,连步伐都变得沉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