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父亲进门给自己倒了杯水。看着从陶土烧成的茶缸子里倒出来的的水，萧父突然问道：“你说，咱们这烧的凉白开，和外面卖的水，有什么区别？”萧父有点不明白，为什么外面那么一小瓶，就能卖那么多钱。
“我也不知道”萧屹挠了挠头，笑了笑。
“说不定贵有贵的好处，你看，这村子里，最近像我这个年纪的，得病的人，越来越多了。”
萧父看着那红褐色的陶土茶缸子，又接着说：“去年，那个陶叔，说是得了什么癌症，最后活活疼死了。”
萧屹听见这个父亲这么说，突然心头一痛。
“不过，他们都说他是遭报应了。”萧父喝完了杯中的残茶，抹了抹嘴上的痕迹。
“嗯，他下雪天不让他爷进门的时候，就该知道他会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萧屹恶狠狠地说着。
但他也知道，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因果报应、轮回之说。要是有，他的父亲一生积德行善，又怎么会像现在这样，一直无法翻身？
“哈，他得了癌症，拖了一年多才咽的气。”萧父喃喃的说着，“要我说，这也够久啦。”
“钥匙给我，我拿了存折就去，你在家好好写字，听见没。”在离开之前，萧父在做着自己的安排。
“我和你一起去”萧屹把钥匙递给父亲，却仍旧不肯松口。
“你去干什么？”萧父熟练的打开了衣柜的门，然后在一堆卡片和折子中，翻出了家里的存折。
“我去了，多少能帮上你一点忙。”萧屹坚持着，绝不肯退让一步。
“你留在家里，好好学习，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忙了。”父亲摸了摸萧屹粗壮发硬的发根，这小子身体倒是不弱。这样，他就放心了。
“好了，就这样，你留在家里看着家，我走了。”不等萧屹继续说，父亲便已经揣上了存折，出了门。这一次，他甚至没有带上萧屹准备的凉白开。
父亲终于愿意去医院了，萧屹的心里多少放下了负担。但是，萧屹终究还是有些不放心父亲一个人。
犹豫许久之后，萧屹终究还是自己一个人，跟了上去。
萧屹直奔医院，却并没有找到父亲。父亲应该，比他先到才是。怎么现在，自己都已经到了父亲却还没有到医院。
然而，萧屹却终究不敢离开，他怕和父亲错过了。他就这样在医院里等着，却一直没有看到那个他想要看到的身影。
无奈之下，萧屹起身，准备朝着银行的方向走过去。终于，让他在路边的站台上见到了自己的父亲。此时，父亲手里，还捏着一瓶矿泉水。
“爸，你跑哪儿去了，不是来做检查的吗？”萧屹紧紧抱住父亲的时候，声音里已经有些哽咽了，他差一点儿，就要哭出来了。
“你别说，这水是比咱们的水好喝诶。”父亲轻轻拍了拍萧屹的背，朝着萧屹晃了晃那个冰露的瓶子。
看着和孩子一样的父亲，萧屹又被气笑了。
“检查做了吗，我刚才问导医台说要一个多星期才能出结果，是不是？”萧屹和父亲并肩走着。重新找到了父亲，让萧屹的心里安宁了不少。
“做了做了，下个星期我自己过来拿结果就好了。”父亲朝着萧屹摆摆手，表示一切自己能行。
不料，萧屹听了这话，脸却是一沉，眼睛直直的望向父亲，“你根本没去检查是不是？”
“没有的事，我检查完了，在医院旁边逛了逛，还买了瓶水。”父亲竭力证明着自己的清白。然而手中那一瓶水，却出卖了他。
萧屹心里再清楚不过，父亲宁愿渴死，也不会在外面买水喝的。萧屹细细的问过护士，CT检查的时间。
父亲肯定没有做检查，要不然就不会掉到自己挖好的陷阱里。
“爸，你跟我还要撒谎吗？”萧屹的眼里满是难以置信。
萧屹问话的时候，父亲的眼神不断的躲闪，始终不敢看向萧屹。
“走吧，咱们去检查。”萧屹拉着父亲的手，就要往医院里走去。这一次，他绝不会再让父亲溜走。
“小屹，咱们不去了”父亲双手握住萧屹的手，眼神里，却并不是早上来的时候那样的沮丧和难过，而是坚定而执着。
“怎么又不去了？”萧屹看着父亲，他当然知道父亲不愿意去的原因。他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短的时间里，父亲就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你过来，我好好跟你说。”父亲拉着萧屹，朝着阴凉僻静的角落走过去。
“检查了，也没有钱治病的，不如干脆不检查。”父亲站在救死扶伤的标语之下，冷静的分析着当前的情况。
仿佛生病的那个人，是一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一样。
“也不一定就很严重，现在先看病。以后，会好的。”萧屹垂着头，低声说着。
现在的日子，实在是艰难，萧屹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有以后。而以后，会不会好，萧屹也不知道。
但是，人总是要有希望，才能活得下去。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父亲的手轻轻放在萧屹的肩膀上，他只觉得摸着已经比以前厚实了很多。只是，还担不起现在的风霜。
“爸，你别吓我。”萧屹几乎快要哭出来了，村里的人，一旦生病，多半都是重病。因为小病，他们都会自己默默的扛下去，直到扛不住了，才会选择去医院看一看。
对于医院这样的地方，萧屹和父亲，天生都有些恐惧。现在父亲这样说，他就更害怕了。
“别怕，也别哭，日子还是得过下去。”父亲挤出了一个笑容，摸了摸萧屹的后脑勺。
这孩子，哪哪儿都好，但父亲还是喜欢摸他的后脑勺，就好像回到了小时候的样子。那时候轻轻托着萧屹的后脑，小小的婴儿就会自觉地伸出小藕节一样的手臂，搂住父亲的脖子，然后趴上去亲一口父亲的脸颊。
这样的事情，父亲仍然还记得。一晃这么多年都已经过去了。
“最近，老做梦。梦见你小时候的样子，那时候真可爱，从不会走路，到小学、初中。”父亲喃喃的自说自话，村里有老人说过，总是梦见以前的事情，就是路快要走完了，萧父对此慢慢的信了一两分。
“爸，你别自己吓唬自己。”父亲说话，越来越伤感，萧屹急忙打断。
“你奶奶走之前，也是说经常梦见以前的事情。”萧父继续说着，言语之中，似乎自己在梦里已经感受到了来自母亲的召唤一样。
“别瞎说”萧屹伸手捂住了父亲的嘴，不吉利的话不能说，这是父亲教导他的。
“爸，我们先去做检查，好不好？”萧屹心中还是残留着一丝侥幸，他希望父亲并没有什么大事，也希望这世道，终究还是能给自己一点善意。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
“如果不是什么大病，我们可以先用自己的钱，或者去借钱。”萧屹低声祈求着父亲。他们父子，一直相依为命，萧屹当然不能看着自己的父亲就这样放弃自己。
“这话你说出来自己信不信？”父亲轻轻笑了一声，“我们没有什么亲戚，就算有，也借不到钱。”
世态炎凉，父亲和萧屹，都很懂得，不用把话说的太透。
“家里还有一点点钱，先治病，再说别的。”萧屹轻轻地说着。家里的情况，他也不是不懂，又有谁会借钱给他们家里呢。
“你想都别想，那个钱有别的用处。要是用那个钱治病，我宁愿现在就一头撞死了算了。”父亲说到激动处，喉咙上的喉结上下滑动，而胸口上方遍布的红色小血管，似乎也扩张了不少，仿佛下一秒就要爆开一样。
“过完暑假我就十八了，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了，你不要给我留什么东西。”萧屹捏着父亲的衣角，声音里带着一点哭腔。萧屹很少哭，但是今天，他实在是忍不住。
“别说这种话，活着多容易。工地上扛沙包挣一天的钱，够吃三天的饭。但是儿子，你要活得好，要出人头地。要不然，我宁愿自己死了。”父亲，有他自己的坚持。
哪怕，这份坚持，要牺牲他自己，他也不在意。
“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好好的。”萧屹低着头，像是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
“那我们，就赌这么一次。如果没什么大问题，就治病。如果，是癌症，你要完全听我的，我说不治就不治，行不行？”看着眼前垂着头的孩子，父亲终究还是不忍心。也不知道这样给他一个希望，到底对他是不是一件好事。
“不，你要治病。”萧屹摇摇头，父亲要检查，要治病，这是他心中的坚持。
“那我们就回去”父亲松开萧屹，转身就走，没有一刻的停留。
“好好好，我都答应。”萧屹连忙拉住父亲。不仅仅是父亲，萧屹自己，也在期盼着那一点点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