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死在这里,能够在濒死之前听见陆景的声音,他也感到非常满足。

  身体在岩石上重重碾过,疼痛顷刻间蔓延全身,山间回荡着众人惊慌的呼叫,随着滚下的距离越来越远,喊声渐渐淡去,耳边只剩下呼啸而过的冷风和杂草拍打碎石的剧烈声响。

  更为刺痛的触感擦过皮肤,林深慌乱中抬眼看去,只见他所过之处赫然是一片灌木丛林。

  心跳的速度飙向极致,电光火石之间,林深猛地伸手,五指抓着灌木,无数枝丫和腾条从指缝极速擦过,一阵漫长地缓冲过后,林深牢牢攥紧灌木,滚动终于堪堪停止。

  眩晕、疼痛。

  长林丰草的茂密山林中,林深四肢张开,仰躺在地。

  长捷轻微颤动,眼神虚无地凝望半空,苍穹之下,雨滴踊跃奔出,如瀑般重重砸下。

  任由雨水拍打着脸颊,林深大口喘息,神思恍然。

  直到胸口不再重重起伏,他才缓缓翻身,半坐起来。

  手掌在雨幕中摊开,血水混着泥土落在地面,往更低更远的山川流淌而去。

  林深抬头往滚下的方向看去,眼中只有成片的灌丛和坚硬的岩石,再远一些,高大的树木枝繁叶茂,古朴森寒的森林散发着一种神秘未知的气息,令人毛骨悚然。

  稍适休息后,林深强行忽略周身传来的痛感,撑着地面爬了起来。

  挪动几步,脚上仿佛灌了铅般沉重难行,已经完全浸湿的鞋袜裹在脚上,极不舒适。

  他的身上没有任何通讯设备,唯一的手机已经在大雨中被生生溺死。

  山中视野不佳,林深没有方向地在山间行走,穿过一片又一片丛林,踏过一个又一个石堆。

  时间的概念已经慢慢变得模糊,也许走了几个小时,也是只是十几分钟,待林深快要没有力气的时候,终于在前面看见了一个浅浅的山洞。

  他脚下用力,靠意念往前走去,不断提醒自己就快到了。

  就快到了……

  到达山洞的路程变得十分漫长,林深拖着疲惫的身子,一步一步踩过石地,在浑身无力之前,走进了洞里。

  山洞内部不大,却足以遮蔽风雨。

  大雨磅礴而下,丝毫没有要停歇的趋势,乌云悬于高空,所望之处尽是阴沉。

  连绵不绝的山峰与天穹连成一条起伏长线,温度渐渐降低,暮色正在来临。

  林深找了一块雨水无法飘进的地方坐着,然而源源潜入洞中的风却无法阻拦。

  湿透的衣裳被冷风拂过皮肤,刺骨寒凉。

  四肢已经冻到没有知觉,不知过了多久,夜色完全笼罩山林,林深被淹没在了静寂的黑暗当中。

  他眼皮合拢,陷入睡眠。

  朦朦胧胧中,他仿佛站在一个漆黑的空地上,空地不见边际,广袤无垠。

  迈腿向前奔去,跑了好久好久,周围没有一丝变化,还是无尽的黑暗。

  迷惘、害怕、惊恐,各种情绪糅杂心中,他茫然地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恐惧就要将他吞噬,带着他走入无尽深渊,倏然——

  远处出现一道光亮,有人发着光芒,朝他跑了过来。

  光晕越来越大,就像是带着某种魔力一般,那人行过之处,原本无边的黑暗被急遽驱散。

  林深怔愣地站在原地,陆景周身带着浅浅微光,朝他伸出右手,嗓音低沉动听:“别怕,我来了。”

  林深伸出左右,眼见就要触上,轰隆一声,梦中的世界骤然传来巨响,林深眼睁睁看着自己左手握了个空,站在他面前的陆景顷刻之间消失不见。

  -

  “巫栖山接连几日大雨未停,多地发生小面积山体滑坡,据了解,此前持云的一支团队曾进入巫栖山进行宣传视频的拍摄,其代言人林深在拍摄返程途中不幸坠崖,而该团队因为害怕担责,直到今天上午才选择报警,现警方正在全力搜救当中。”

  姜承盯着电视上的新闻,心下久久愕然。

  陆景的直觉简直准得可怕,昨晚他照例打电话给林深,却提示他拨打的电话已经关机,打给小徐,同样无人接通。

  一连打了十几通电话,陆景脸色冷沉,当即给打给姜导请假,说自己要立马去一趟林深拍摄的地方。

  姜导当时自然不肯:“可能只是山里没有信号,这大晚上的,你说走就走,多危险啊。”

  陆景一边往外走,一边回答道:“林深说过今天返程,算算时间,现在应该已经进城,不会没有信号。”

  “那也可能是手机没电了,你还什么都没确定就这样直接过去……”

  “不会的,”陆景打断他,“就算是手机没电林深也会想办法打给我。”

  “那你好歹等天亮了再去啊,这大半夜的,还下着雨呢!”

  “……”陆景走出电梯,在地下车库找到自己那辆越野。

  “现在什么都不确定,你去了万一是场乌龙……”

  “我宁愿是场乌龙。”

  陆景啪一声挂断电话,发动车辆。

  即便是场乌龙,他也一定要去。

  越野在高速路上飞驰而过,行径之处溅起大片水花。

  天色蒙蒙亮时,大雨终于停了,陆景在山间看见一道熟悉身影。

  脚下一个急刹,越野在山路上留下几道长而深的痕迹。

  开门下车,陆景径直朝那个熟悉人影走去。

  小徐显然也看见了陆景,那一瞬间他脸上的表情可以用惊喜来形容,但这份喜悦也仅仅只维持了一瞬间而已。

  陆景走到他的身前,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小徐道:“陆影帝,深哥昨天他摔下山崖,直到现在都没消息!”

  眉头紧锁,陆景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摔下山崖?”

  “对,”小徐转身指着身后那群人,“而且他们还抢了我的手机,不让我跟外界联系!”

  陆景顺着手指看去,眸光锐利森寒,面色冷若冰霜。他的目光宛若寒潭般将那些人一一扫过,让所有人毛骨悚然。

  “陆、陆景,我们……”

  “林深从哪儿摔下去的?”陆景没有给他们废话的时间。

  他们不知道陆景与林深的关系,在看见陆景出现在这里的时候就已经足够震惊,没料到他现在又问了这样一句话。

  这摆明了是要管这件事的意思。

  “这……”有人犹豫道,“我们的人已经在找了,应该过不了多久就能找到。”

  陆景:“他摔下去多久了?”

  几个人嗫嗫嚅嚅,答不出话来。

  小徐在一旁道:“昨天早上十一点左右摔下去的。”

  已经快一天一夜了。

  “报警了吗?”

  几个人别开眼,不敢直视陆景的眼睛。

  小徐:“没有报警,他们不让报警。”

  陆景眸光冷沉,当即拿出手机拨通110说明情况,挂断电话后,沉声对那几人道:“带我去他摔下去的地方。”

  几人终于有了反应,纷纷盯着他惊恐道:“您不能去啊!”

  “太危险了。”

  “刚下完雨山里路滑。”

  劝说之声纷涌而来,陆景却置若罔闻,坚持道:“带我过去。”

  他的神思不似有假,几人还欲再劝,被他目光冷冷一扫,当即闭上了嘴巴。

  刚下完雨的山路泥泞难行,树梢时不时滴落几滴积水,打过树叶窸窣作响。

  陆景跟着带路人走了半个小时,路上除了询问几句跟林深相关的事情外,没再多言一句。

  “就是这里。”带路人指着前方的坑洼,说道。

  坑洼的右边便是林深滚落的山崖,山崖倾斜的角度不算太大,但一眼望去见不到底。

  林深摔落的痕迹已经被大雨洗刷干净,陆景凝视这片泥泞,眉头蹙得更紧。

  观察了一下地形后,他试探地伸脚探了一下,然后对带路人道:“我去右边,你去左边。”

  带路人没想到陆景会让自己也去,不自然地哽了一下,欲哭无泪:“陆影帝,我……这……”

  “你也可以选择原路返回,等着给警察提供线索。”

  陆景说完就顺着山崖而下,没再给他说话的机会。

  山崖下面没有河流,林深滚下去如果没有遇见什么缓冲的东西,很有可以脑袋撞上岩石,或者遭遇其他什么意外。

  想到这里,陆景胸腔阵痛,像是长着倒刺的藤条狠狠插进心脏,又极速从里取出,带出淋漓血肉。

  不停观察周围地势,猜测林深可能会滚去的地方,陆景踩着泥石,一路向下。

  行径一片矮丛,枝叶滑过他的衣角,忽然,余光瞥见什么,陆景动作顿住,转身折返回来。

  绿色与褐色之间,赫然有一些不知被雨水稀释了多少倍的浅红。

  看见那点浅红的刹那,陆景脑中轰的一声巨响。

  直觉告诉他林深经过过这里。

  再一扫视,面前这片灌木丛比其他的倾倒都要严重一些,明显是被人用力抓过。

  而且还是一段不短的距离。

  想到这里,陆景既欣喜又担心。

  欣喜是因为如果这些猜测成立,那林深有缓冲带的保护,尚且安全的几率大大增加。

  担心则是因为害怕猜错,况且即便如此,林深也极有可能受了不轻的伤。

  不过至少有了一个希望和方向,陆景顺着这条线索,继续往前走去。

  -

  林深后背靠着山岩,身上前所未有的寒冷,他想要蜷紧身子,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雨已经停了,天空却仍然灰蒙蒙的。

  林深半睁着眼睛,神思混沌,好像无法思考。他的脑袋有些热,同身体上的冰凉形成鲜明对比,冰火两重天的感受让他异常难熬。

  昨晚断断续续做了很多奇怪的梦,有充满黑暗的,有光怪陆离的,还有雨林里,山崖边。恐惧感和无力感从四面八方向他蔓延而来,他瞳孔扩张,动弹不得。

  每当他快要感到绝望之际,陆景总会出现在他的眼前。可是当他带着绝处逢生般的喜悦把手递给陆景时,这个让他倍感安全的人又一次次在梦中消失。

  然而即便如此,梦中的他也会一次又一次地选择相信陆景,选择把手递去。

  恍恍惚惚中,林深从喉间发出一声极为轻微的呢喃:“陆景……”

  “林深,林深——”

  远处传来呼叫他的声音,不用细听也能听出来是陆景。恍惚中,林深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仍然躺着没有动作。

  “林深,你在这里吗,林深——”

  陆景还在呼喊。

  “林深,林深——”

  声音越来越近,林深终于意识到什么,凝神去听,就是陆景!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走出山洞,可是手脚却不听使唤,接连尝试几次都用不上力。

  他想要大声回应,喉咙却哑得厉害,只能用嘶哑的声线断断续续答道:“在……我在、在这里……”

  陆景的声音似乎又远了一些,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

  “我在……这里……”林深徒劳地开口,想要挽留。

  然而他的声音实在是太小了,小到连自己都听不清楚。

  梦中的无力感再次充斥他的全身,他的身体仿佛被困在一个没有出口的牢笼,想要逃跑,却无论做什么都无济于事;想要开口,喉咙却像是被扣上了禁声的枷锁,喊不出声音。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希望离自己远去,而自己什么也无法改变。

  呼喊他名字的声音好像停了,又或者是陆景走去了更远的地方,远到他已经听不见了。

  许是做了一夜噩梦的缘故,这样的情节林深已经在梦中重播太多次了,现在再次经历,竟也不觉得有多难过。

  他还是相信陆景,至少陆景曾经这样靠近过他。

  即便是死在这里,能够在濒死之前听见陆景的声音,他也感到非常满足。

  脑袋愈发昏沉,他感到有些困了,只想闭眼睡上一觉。

  眼皮缓缓合上,他放任自己进入无需思考的黑暗之乡

  睡梦中,他似乎听见了鞋子踩过碎石的脚步声,还有一些别的声音,大抵是在叫他的名字。

  然而他已经听不真切了。

  他站在一条模糊的交界线上,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倏然,他感到身体在猛烈晃动,手臂处传来滚烫的热源。

  他被烫得瑟缩一下,又过了一会儿,才后自后觉反应过来是有人在摇晃自己。

  他听见了陆景的声音,在洞中空旷地回响。

  “林深,醒醒!”

  “是我,我来了。”

  陆景来了?

  他又回来了?

  满腹的疑问几乎将林深吞没,这一刻的眼皮却重如千斤。

  灵魂深处的声音在不断提醒自己,快醒过来,睁开眼睛,陆景来了。

  那个他心心念念,无论如何也不愿放弃希望的人,真的来了。

  林深用尽全力,缓缓掀开眼皮,陆景的面容就这样映入他的眼帘。

  那一刻的情绪用欣喜若狂来形容也不为过,然而此时的林深实在是太虚弱了。

  他张了张口,最后只是用一道几不可闻的声音低声喃喃:“陆……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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