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里春风一起, 天气就一天比一天暖和起来了。

  刘雷雨从黑瓮城里买来了好几十棵桃树的树苗,从静山脚下一直沿着路边种到山顶上。

  这会儿还只是半人高的一根细细枝条, 但用不了两年就能长成大树, 到时候春日里桃花一开, 美景一路都看不完。

  吴成家在静山脚下开荒开出了近十亩的田地,他自己从山脚下的小河边修了水渠到田头, 河水一浇灌,种在田里的麦苗就生出了一层朦胧的青绿色, 煞是好看。

  阿爷搬到了吴成家的隔壁, 阿瑶仿照着双峰村里她家老房子的布置,用竹篱笆圈了一人高的院墙。

  他家隔壁的房子也没有空着,老吴的大儿子吴为搬过来了。

  自从看到吴成家的生活条件, 又听说吴成是刘雷雨家的佃户之后, 吴为就动了心。

  他一个十七八的大小伙子,从小也跟他爹老吴学了打猎的本事,养活自己是不难,但想给自己攒出些家底, 再给自己娶上媳妇,就不容易了。

  原本没遇到地震的时候,老吴倒是在山中村子里给他盖好了成亲用的新房。

  但现在一场天灾,什么都没有了。

  老吴年纪也不小了,家里还有年迈的老母亲和幼子幼女。

  他们家搬出了山之后,到了新的地方,一切都要从头再来。

  吴为决定出来闯一闯。

  他也当了刘雷雨家的佃户, 刘雷雨给他的条件与吴成是一样的,头一年只管开荒,第二年才开始收租子。

  老吴没有拦着他,他回去了一趟,再来时,给吴为抱过来一黑一白两条小奶狗。

  两条小狗都是品种极佳的猎犬幼崽,好好养大了,看家护院一把好手,还能进山打猎,小点的野物比如田鼠野兔什么的,猎犬自己就能抓到。

  然而吴为一个手脚粗笨的汉子,他连自己填肚子的饭食都不会做,顿顿在吴成家里搭伙,哪里知道该怎么养小狗崽。

  不过,吴为养不了,刘雷雨和阿瑶却是一眼看到就喜欢的不行。

  小奶狗才刚刚一个月大,抱在怀里又软又乖,小脑袋还不到刘雷雨的一半拳头大小。

  吴为看她俩喜欢,当场就把小狗崽送给了她们。

  两条小狗崽都养在了阿瑶家里,刘雷雨跟阿瑶一起,专门在阿瑶家院子外头为小狗崽搭了狗窝。

  为了给两只小狗崽取名,刘雷雨和阿瑶可费了不少功夫。

  别人家的猎犬,取得都是威风凛凛的名字,什么追风啊赛虎之类。

  但这样的名字,刘雷雨和阿瑶都觉得不好,都是别人用过的,听起来生硬的很。

  她俩还专门找来了诗书,认认真真的研读,想要找出最合适的名字来。

  在没取好名字之前,两只小狗崽就按照各自的颜色,被喊成小黑小白。

  大家都这么喊,时间一长,小狗崽们就记住了各自的名字。

  静山上的大家伙无论是谁,隔着老远喊一声“小黑”,跑来的绝对不会是小白。

  等到后来,刘雷雨和阿瑶也就放弃了,就这样叫着吧,习惯了还觉得格外亲切呢。

  二月底的时候,阿爷终于定下了刘雷雨和阿瑶成亲的日子。

  他犹豫不决了很久,而且越是犹豫,越看刘雷雨不顺眼。

  就是这个其貌不扬的家伙,把他精心宝爱了十几年的宝贝孙女阿瑶,就这么抢走了!

  俗话说得好,越是容易得到的东西,越是不容易被珍惜。

  阿爷存了心想为难为难刘雷雨。

  他故意对刘雷雨冷言冷语爱答不理,故意在刘雷雨的药田里挑刺找茬,还故意在每次刘雷雨来找阿瑶说话的时候,守在一边不肯走开。

  然而刘雷雨表现却一直还不错。

  无论阿爷什么态度待她,刘雷雨对阿爷一直是恭敬爱戴的。

  她也谦逊虚心,每次阿爷指出她的不足时,她都边听边记,认真可靠。

  就算她跟阿瑶单独相处的时候,也是规规矩矩的,发乎情止乎礼。

  哪怕阿爷专门去挑,也挑不出刘雷雨什么错处来。

  更别说刘雷雨还给阿爷搜罗来了好多本医书,阿爷每天从早到晚捧着看,连吃饭都得阿瑶催上好几遍,才肯放下书来。

  反倒是阿瑶,让阿爷越来越嫌弃了。

  小时候那样古灵精怪贴心可爱的孙女,越长大反而变得越凶起来。

  从早到晚,阿瑶可以一直唠叨个没完,阿爷坐着嘛,她要催促阿爷时不时起来走走散散;等阿爷当真出去药田里转转看看时,阿瑶又要催着他别累着了早点回去休息。

  阿爷看书的时候,阿瑶要唠叨他不能看太久否则伤眼;就连阿爷什么事不做晒晒太阳打打瞌睡,阿瑶也要摇醒了他不准睡太多,要不晚上该走了困意反而不美。

  惹得阿爷急了:“算了算了,早点把你嫁出去,让你去管着刘雷雨去吧,我也好落个自在!”

  不过,最终让阿爷下定决心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刘书贤好了。

  二月初二那天,后来薛平从刘里正家要到了钱走了之后,刘里正就带着刘书贤去了黑瓮城求医。

  求医是要钱的,刘里正的家底,本来就让刘书贤给掏空了,赔偿薛平的银子都是动用了他的棺材本。

  但他就那么一个宝贝儿子,无论如何也得救。

  这一个月来,刘里正独自来回过双峰村几次,为了要钱,他跟他的几个堂兄弟彻底闹翻了。

  往常他压榨兄弟,要钱供养刘书贤,是打着“刘书贤能读书将来能当大官照应亲戚”的幌子。

  但刘书贤闹出了那样不堪的事情,全村人都看见了他的丑态,读书人在众人的印象中本该是文曲星下凡,谁还信趴在陈达身上像疯狗一样乱拱的刘书贤能读好书啊。

  兄弟不肯出钱,刘里正就撒泼胡闹,大半夜不睡觉在兄弟家门外哭丧,往兄弟家锅灶里头扔石头砸臭大粪,为了要钱他什么腌臜招数都使尽了。

  刘书贤住在黑瓮城的医馆里,起先听说要撑不过去,但刘里正花了大钱给他买好药吊着命,慢慢竟被他养了回来。

  到了月底的时候,刘里正独自回了村子,他逢人就说,刘书贤已经全好了,都回去县学读书了。

  这消息真假不知,毕竟一切都是刘里正自己说的,刘书贤后来一直也没有再回过双峰村,谁也没见过。

  但阿爷知道这个消息后,却是不敢不信。

  他立马就看好了一个合适办亲事的日子,就在三月里。

  时间相当的赶,只剩了十来天。

  阿瑶连嫁衣都来不及绣完,她只好日夜不停的赶工,好几个晚上她房里油灯一直亮到天明。

  阿爷心疼阿瑶,便跟她商量:“要不,还是把婚期再往后推推吧!六月里有个日子也合适的。”

  “不行!”阿瑶脱口而出。

  阿爷一下子就被阿瑶的直白给噎住了。

  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只能依了阿瑶呗。

  刘雷雨这边,自打婚期定了之后,反而倒闲了下来。

  她家里人口简单,只有她和母亲两人。

  旁的亲眷都没有,倒也不用费心去请。

  办亲事时,只需要把静山上的大家都喊上,大家一块热闹热闹。

  其他的事情譬如布置新房啊,置办席面和喜糖果子之类的,母亲早就准备好了,也用不上刘雷雨帮忙。

  照理说,刘雷雨就是大闲人一个。

  母亲还特地关照她,让她最近少去阿瑶家,成亲之前这十来天,她哪怕多去药田里蹲着。

  虽然这静山上只有自己人,但该避嫌还是要避嫌的。

  可偏偏刘雷雨每日里一大早就出门,要到天黑才回来,根本不见人影。

  就连母亲问起她的去向,刘雷雨也不肯说;不仅如此,她还郑重拜托母亲帮她掩饰着,不能让阿瑶知道。

  刘雷雨其实是去了黑瓮城。

  她对于刘书贤的情况,一直放心不下。

  所以自从听说刘书贤好了,她就专门去了黑瓮城,想亲眼看看。

  刘书贤倒不算难找,刘雷雨去了趟黑瓮城县学,找县学的夫子一打听,就问到了刘书贤的消息。

  巧的很,刘雷雨打听的那个夫子,正好也是对刘书贤最关照的。

  夫子告诉刘雷雨,刘书贤自二月初时离开县学请假回家,就一直再也没有回来过。

  听说刘雷雨是刘书贤的同乡,夫子还一脸关切的找她询问:“刘书贤是什么情况,怎么这个月都不来县学了?”

  “他家里出了点状况。”刘雷雨并没有一开始就透露刘书贤闹出的丑事。

  夫子告诉刘雷雨:“他今年状况似乎格外多,早先正月里还让贼人给打了。”

  “可能是流年不利。”

  “不过,你既然是刘书贤的同乡,那请你给他带个话,不管怎么样,请他最近来县学里一回吧!县令老爷请来的名师要在黑瓮城里停留一个多月,要到三月中旬时才会离开。刘书贤先前交到学里的文章,名师看过之后赞不绝口,点名说想要跟刘书贤见面聊聊,这可是个大好机会,请他一定把握住了,不要错过才是。”

  热心的夫子拉着刘雷雨郑重的拜托了她这件事。

  刘雷雨当然答应下来。

  夫子又告诉刘雷雨,往常刘书贤在县学读书时,并不住在县学里头,而是住在县学附近的文柳巷,具体哪一家夫子却不知道,刘雷雨若是当真要找刘书贤,只有她自己去文柳巷寻人了。

  于是刘雷雨又找去了文柳巷。

  她不想打草惊蛇,被刘书贤提前发现了她的踪迹,因此没有在文柳巷里找人打听,而是自己花了点时间,潜伏在文柳巷等了几天。

  就这样,还当真被她给等到了。

  月余不见,刘书贤整个人完全变了模样。

  往常他还算个风度翩翩佳公子,如今却瘦的脱了形,脸颊上一点肉也没有,颧骨高高的凸起,眼睛倒是大,只是眼窝深陷眼眶发黑,眼白眼仁全都露在外面,斜眼看人时,眼神格外的吓人。

  他脸色也难看,蜡黄蜡黄,嘴唇却又是紫红发黑的,整个人透着行将就木的病容。

  这幅惨样,一半是因为吃错了药中毒的缘故,另一半却是心病导致。

  他想算计阿瑶不成,自己反而着了刘雷雨的道,被人看见了那样的丑态,当初他刚刚醒过来时,就想要寻死的。

  只是他居然栽在了刘雷雨手里,他不甘心啊,那刘雷雨算是个什么东西,他以前从来没有正眼看过的。

  就这么死了,他该死不瞑目的,他要报仇啊!

  刘书贤靠着一口咽不下的气,才勉强撑到了今天。

  只是盯着这副尊容,他既没脸回双峰村养病,又没脸回县学里读书。

  只好躲在这文柳巷里,过一天熬一天。

  他很少出门,刘雷雨守在文柳巷口好几天,才终于等到一回,还是在傍晚天几乎要擦黑的时候。

  刘书贤手里捏着一个空布袋,匆匆忙忙的从家里出来,出了文柳巷,就往西疾走。

  刘雷雨估摸着刘书贤是去买米粮吃食了,她便绕到刘书贤住的房子附近看了看。

  房子是个独门独户的小院,两间的开间,看着有些破败。

  刘雷雨走到院门前推了推,大门上头挂着锁,推不动。

  她又顺着院墙走了一圈,这房子没有后院,背面就是房子的后墙,墙上有窗户,刘雷雨也试着推了推,窗户如同意料之中一样,也都是紧锁的。

  一圈转下来,刘雷雨原本准备离开了。

  她亲眼看到了刘书贤确实没死,虽然现在过得不算好,但不知道时间长了是不是会恢复。

  黑瓮城县学里没人知道刘书贤的真面目,和他干过的丑事,甚至夫子还念着让刘书贤回去读书。

  刘雷雨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她打算回去写几张小报,就把刘书贤在双峰村的所作所为写下来,找机会匿名送到县学里头,让刘书贤的夫子和同学们都看看。

  听说考秀才的时候,除了看考卷的成绩,也要查访学子本人的名声,若是品行不端声名狼藉,那也是不能取中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刘雷雨就当是帮刘书贤出个名好了。

  她主意已定,眼看着天色不早,刘书贤恐怕也要回来了,她不方便再耽搁,便准备赶紧离去。

  就在这时,她隔着窗户,听见屋子里头有什么东西重重砸在地上的声音。

  一开始只有一响,刘雷雨吓了一跳,只当是什么意外。

  可那声音紧接着却接连响了好几回,还有什么东西从里头砸在了窗户上。

  刘雷雨下意识的觉得不对劲。

  刘书贤那屋子里头,好像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