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逃离了医院,回去的一路上,卢心尧都显得很兴奋,拉着卢从景问东问西,像只快乐的小麻雀。
“我们现在还是在汉诺威吗?”
“不是。”
卢心尧吃惊了一瞬,转而问道:“那在哪里?”
“得克萨斯州。”
“美国?”
卢心尧拧眉细细思索,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搬到这边的缘由。
卢从景解释,“出了点小意外,带你到这边养病。”
卢心尧便不再追问。他记忆里有关这段内容全是空白,任由人涂抹,卢从景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后半程实在是太安静了,只能听到轻微的轮胎同地面摩擦的声音,卢心尧就那么靠着卢从景的肩膀睡着了,比他清醒的时候大胆多了。头一旦要滑下去了,就仿佛是设定好的程序一般,自己又找到舒服的位置,叫人怀疑他是不是真的睡着了。试图找出装睡的痕迹时,又发现他眼睛紧紧闭着,呼吸声很轻。——是真的睡着了。
卢从景失笑,终于好心地揽过他的肩,让他睡得安稳些。
到了要洗澡的时候,卢心尧这才犯了难。伤口刚刚长上,他动作不方便,但是躺在医院那么多天,最多用毛巾擦了个澡。这次出院,医生好不容易才松了口,说他注意好伤口不要进水就可以洗澡了。
浴室的架子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一叠防水贴,卢心尧解开衣服的纽扣,尽可能地在不扯到伤口的情况下,拽掉袖子。低头看了一眼伤口,扁了扁嘴,觉得它像个丑丑的补丁。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独自洗澡的困难了,一来是他不知道怎么使用防水贴,二来是弯腰转身对现在的他来说实在是太勉强了,他刚刚只是试着弯了下腰,就痛得一个劲儿的抽气,生怕把伤口扯裂了。
万般无奈,他只好对着门口喊,叫个人过来给他洗澡。他脱得赤裸裸,却没半点难为情,从小到大被人伺候惯了,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蓦然门开了,卢心尧还没来得及诧异,最起码应该先敲门再进来。一抬眼,他整个人都傻掉了,做不出任何反应来。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卢从景。
他只脱去了外套,剩下的衣服都好好地穿着,衣装革履。与之相反,卢心尧脱得寸缕不着。
太奇怪了。实在是太奇怪了。
就算是有人来伺候他,也不该是卢从景。
如果他今年三岁,恐怕还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卢从景的照顾。可惜他不是,只觉得浴室里的温度一下子升高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使人坐立难安。
慌张之下,他一把扯过旁边的浴巾盖在身上,就连扯到的伤口都感觉不到痛。伴随着他的动作,腰侧的那块肌肉显出纤长优美的线条。
“有什么好遮的,小家伙,你有的我都有。”
卢从景这般坦坦荡荡倒是让卢心尧有些不好意思了,一时之间抓在浴巾上的手不知道该放还是不该放,若是不放,显得有些扭捏;若是放了,他觉得羞耻。无论怎样,都是一个两难选择。
很快就没给他选择的机会了,卢从景说要给他擦擦伤口周围的皮肤,虚按着卢心尧的手扯掉了浴巾,因为害羞,脸一下子就红了,说不出话来。
露出来的肉体几乎是完美的,皮肤瓷白,光滑细腻。只是小腹那处伤疤,就好像是华美衣裳上缝进的一块旧布,有种不合时宜的丑陋。边缘处扭曲蜿蜒,新长出来的肉淡红,凹凸不平。
注意到卢从景的视线停留在伤疤的位置,卢心尧心情顿时沉下去,分明别的地方都完美无缺,为什么卢从景偏偏要看向那么狰狞恐怖的伤疤?这也不奇怪,即便是玉做的镯子,人也很难不关注上面偶尔磕碰的缺隙。这是人之常情。
“还疼吗?”
卢心尧恍惚了一下,没有听到卢从景的问话。紧接着,腰侧一热,一只手搭在了他身上。这一次,卢从景贴到他耳边问的。
吹出来的热气扫过耳根,卢心尧僵住,慌乱扯了个回答,“不疼了。”伤口处却在隐隐作痛,提醒他,他的言不由衷。
卢从景没有追问,让他松了口气。紧接着,卢从景取了片防水贴,撕开塑料膜,沿着伤口的外沿贴上去,最后还用掌心轻轻地压了压,让防水贴和皮肤更加贴合。
大抵是这样的场景和动作实在是太过于暧昧,很难不让人多想,卢心尧脊背过电似的发麻,脑子里空白一片,就连说换个人来的心思都没有,所以也忽略了卢从景炙热的目光和更深层的欲念。
他们好像一直在玩这样的追逐游戏,总有一个人心意直白到无需解读,总是有人蒙在鼓里,误把对方的真心当成亲情。
小叔叔好像突然变了。
卢心尧有些迷惑,又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转变:卢从景对他比他以为的好多了,甚至有时候他都会以为卢从景发现了他的心思,不然怎么会那样悱恻地摸他的手再松开。
他不会像那样摸别人的。
他又有点沮丧,在卢从景身上,他总是容易自作多情,他不圆滑不高明地想要勾引他,一次次碰壁,一次次拒绝,容易把血缘带来的照顾和关怀当成悸动和感情。
其实卢从景并不像他那样想,只是把他当成自己的侄子罢了。
那夜下了很大的雨,雨打在树叶上发出很清脆的泠泠声,卢心尧原本睡熟了,一道惊雷滚下来,他猛然惊醒过来。房间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就连一丝光线也无法照进窗帘紧闭的房间。他霎时喉头发紧,声音打颤,哀声恳求:“有人吗?可不可以……开一下灯?”
跌跌撞撞碰到床角,重重摔下去,痛得半晌动弹不了,却在能动的第一时间立刻爬起来摸索灯的位置。失去了这三年的记忆让他对于这个房间不够熟悉,如果是德国的房间,他都不至于如此害怕。好不容易找到了开关的位置,满怀期待地摁下去,却不见灯光亮起来,还是无边的黑暗,就像……那时候一样。
黑暗也好,疼痛也好,都不会消失。
他绝望地意识到这一点,歇斯底里地捂着脑袋尖叫起来:“啊啊啊啊啊!”
卢从景在他问有人吗的时候就听到了他的声音,心中焦急,猛地打开房门,卢心尧就抱膝坐在床头的地上尖叫,状若癫狂,细长的手指已经卡住了自己的喉咙,发出破碎的呼吸声。
“没事了……没事了……”卢从景强硬地掰开他的手,像是哄哭闹的小孩子似的顺着他的后背抚摸,“阿尧,是停电了。”还怕这样的安抚不够,轻柔地吻着他的额头。
“是吗……”卢心尧慢慢冷静下来,眼神中的惶恐未消,大口大口地喘气,卢从景的到来让他安定下来,后背的衣服已经全然湿透了,还不住地发抖,“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好怕黑……为什么这么怕黑?”他怔怔地问道。
心中苦意翻涌,他这副样子像个疯子,卢从景怎么会喜欢?小叔叔只喜欢乖巧的孩子。
——他不记得因为什么事情害怕天黑。
卢从景心里揪痛,因为那段时间太过惨烈,卢心尧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把不愿回想的那一段给藏了起来,记忆回到了少年时期暗恋他的时候。但是一旦回到了相似的场景,还是会本能地感觉到害怕,再次回到暗无天日的墨西哥密林,阳光都照不进的监狱。
今天深夜突发停电,对于一般人来说没什么,打不开的台灯就仿佛是触发了再次被扔进了密不透光的暗室的开关。
恐惧,深入骨髓。
卢从景进来的时候带了一盏烛台,方才随手放在了床头柜上,借着微弱的烛火,他看到了卢心尧额头上的冷汗和惊惶未定的表情,这时才意识到上天没有那么慈悲。不可能再把那个完好无损的卢心尧还给他了。
“阿尧,看着我的眼睛,”卢从景强迫他与自己对视,“我陪着你呢,不会有人伤害你的。已经派人去开备用电机了,很快就会恢复供电的。”
卢心尧痴痴地点了点头,似在梦游,汗湿的手却死死抓住卢从景的衣角,仿佛抓到的是能拯救性命的最后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