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蒸腾的热气将脸上的僵硬都洗净,荣沧才真正清醒过来。
他抬手捧起水,又任由温水从指缝里流下。把脸埋进水里,数着从嘴里一颗颗吐出的气泡,直到意识有些变得模糊再抬起来。
后背的伤隐隐作痛,是三道细长的鞭痕,之前不注意的时候被打的。有倒刺,还挺阴的。
还有一些之前在矿场被打的,疮已经落了,只留下难看的暗褐色疤痕。
荣沧身上本来有伤疤,也是,他一个从小在军营和练武场里长大的孩子身上怎么可能没有伤疤呢?但他觉得那些都是光荣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证明了他愿意为这个他忠于的朝廷,忠于的国家付出的每一分汗水。
但现在能看到的这些不一样,是耻辱。被人扔到地下黑市里要求往死里打,给那群边关的流氓之辈当猴看所留下的伤疤当然不一样。似乎那一道道丑陋的疤痕渐渐将过去的荣锦侵蚀掉,直到现在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谁了。
他将自己浸在水里,感受着自己的呼吸渐渐变得痛苦,至少证明他还活着。
许星悄悄翻进房间时看到的,就是这张体无完肤的背。
他愣住了,突然发现伤药带少了。
这是他看着从毛燥的小孩长起来的弟弟。
浴桶里,荣沧听见来人的声音身体缩了缩,冒出了头,闷声道:“来了?”
听见这声音,许星也回过神,快步走到屏风另一侧坐下,寡言地回答:“嗯。”
“说吧,检举奏的事,到底什么情况?”荣沧无神地看着被自己手指拨出的涟漪,平静地问。
许星的声音有些颤抖,却十分流畅。像是……一直在等着被询问的这一幕。
“当时礼宗皇帝被挟持,对外宣称病危。朝政由皇七子顾末把持,他以雷霆手段将御林军和禁军的首领换成自己的部下,随即开始了浩浩荡荡的‘清荣’行动。
他们将荣府抄没后,在朝廷与民间广收荣府通敌之证据。
我本是荣府人,对外宣扬的都是与荣府恩断义绝。自然是被他们重点关注。
他们日日派人来我那个小院前叩门,游说我,让我出面作证。”
荣沧打断他,快速问:“派的谁?”
答得也迅速,几乎是不假思索。“陆正冠。”
荣沧闭眼。
还好,他还有一个亲人。
“继续。”
“那日他来,我本不想开门。谁料来了场急雨,我就开门留了他一盏茶的工夫。没想到第二天那印着我私印的举报奏就出现在了公堂之上。”
许星厚实的拳头紧握着,青筋崩起。再抬眼时已是满满的杀气与恨。
“陆正冠此人,来日我当亲自取他的首级!”
许星与陆正冠的仇由来已久,两人都是荣父老部下之子,都是在荣府长大。
只是许星是入了族谱,被当成义子抚养,而陆正冠只是当亲兵培养。
陆正冠心生嫉妒,经常明里暗里给许星使绊子。
许星所谓与荣府恩断义绝的那件事也是陆正冠在其中做鬼。
但陆正冠也在那次事故中被逐出荣府。
荣父发过话:荣府不养有二心的人。也不养为自己的利益而不择手段的人。
屏风那一头,荣沧闭眼靠在桶的边缘,沉默一会儿后开口:“你知道吗?他去找你那天我也在。”
听见那一头传来响声,似乎是什么东西掉到地上了。他也不管,继续说:“那天我也去找你,从巷子里翻进去的。时间和人都对上了,这回……我信你。”
许星只让陆正冠进过那一次门,荣沧时刻盯着,没见到两人传递过什么书信。
这就是荣沧信许星的原因之一。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都是一起长大的,互相有的能力与性格都知道。
比如许星不会表达,实际上心里比谁想得都多。再比如陆正冠有一手好字,还能模仿别人的字迹。
你问荣沧是怎么知道的,之前一次被夫子罚抄古代明贤语录的时候,让陆正冠帮过忙。那字,他自己都分不清是谁写的。
证据摆在他眼前,荣沧也偏向于信许星。
只是信是一回事,利用对方的愧疚心理来为自己办事是另一回事了。
这么多年,他早就明白该如何最大化利用手里仅存的资源。在关系与利益之间,还是利益最吸引人。
荣沧伸了个懒腰,带起一串水珠。他似乎随意地说:“你到那无晴岗可得好好整治一下那里。”
“为何?”
“为何?看到我身上的疤了吗?我与二哥本来是在矿场服劳役。谁料被路过的城主的无赖儿子看上了,想收我们做男宠。
我俩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怎么可能接受。
然后我们就被扔到军营里了。
我被他们拉到那种地下不正规的比武场,有人赌钱赌命的那种。
他们拿钱赌我的命。
等我九死一生逃出去,找到我哥时。看到的是他被人绑在木柱上,全身都是伤,而且……几乎衣不蔽体。嘴唇干得吓人,不知道被绑在那里晒了几天了。
听见我的声音连抬眼看我一眼都做不到了。
我那时本是没力气的,看到我哥的那一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杀了他们。你可别因为这个骂我,你也知道我从小就受不了管教,就是个沙场上的野孩子。
还是继续说回去吧……谁曾想被那群人渣给埋伏了,诺,如你所见,还被挑了手筋。
后来母亲找了过来,她是假死脱身,还带来了妹妹的死讯。
秀秀她才刚及笄啊!
还有母亲,两年不见已是霜雪满鬓,瘦得不成样子。
后来她没能救回二哥,药也不够,二哥也没有求生的意识。二哥死后母亲也受不住打击,吐了我一身血,跟着去了。
那几个欺辱我和二哥的人我已经杀了,头扔那个无赖屋子里面了。
所以,你可不能因为是新部下而偏心啊!许大将军。”
荣锦笑得有些牵强,微凉的水无声地滴进水桶,苦涩异常。
他今年也只有十五岁,经历了父母兄长全死在自己面前的悲剧。此时身边也只有同时只剩这一个知根知底的亲人了。
“许星……你说我荣家怎么就沦落到这个地步了呢?”荣沧自嘲地笑着。
“还是说,我们忍了太久,让他们都以为荣家真的是踢一脚还会围着你撒娇的贱骨头?”
许星没说话,衣服却已经被攒得不成样子。他心里也有气,有悲伤。他也有放声哀嚎的冲动,但此时此刻他不能。
半晌,许星开口:“我听菁菁说,你去拿了‘药’。”
“是啊——”荣沧悲怆又自嘲地说:“我要活着,就必须要斩去那条随时会勒死我的项圈。”
许星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哽咽,气息都有些不稳了。“可你的寿命——”
“十几年的时间足够我将顾末那个狗东西拉下来了。”荣沧淡淡道。哀伤已经被他止住了。
“唉,你那样爱自由的风,怎么受得了那折磨。”
“别说了。”荣沧直接打断了他,“等到了那一天,我会自己找个痛快的方式自行了断。”
屋内一下子静的吓人,窗外雨打枝叶,愈发猛烈了。
许星捏了捏皱着的眉心,叹了口气,似乎将一些过去舍不掉的东西都呼出去了。
“你要做什么我都支持,我也会去寻那个被贬后隐入尘世的梁天师,或许他有方法救你。”
“但愿吧。”荣沧不报什么希望,对于荣家和皇室的这些秘辛他比许星清楚,毕竟他就是被当做继承人培养大的。
如果没有这些事,他会循规蹈矩地长大,为官,半甘心地作顾氏王朝手里那把最出色的刀。
而现在,这把刀要自行出鞘了。
“我要扶顾醉……顾长风上位。”荣沧闭了闭眼睛,随后坚定地说。
许星不意外,继续听着荣沧说。
“顾末此人我了解,太过追求自我的满足,且听不进去劝。他不适合当皇帝。再者我荣家的组训是忠国而非忠君,为国拥护圣明的君主,不违背组训。”
许星不慌不忙地从屏风那边扔过来一张□□。
□□已经稀烂,但隐隐能认出那是顾长风的脸。
“你最开始想以顾长风的身份谋反?”许星问。
这面具被装在那个在帐篷里被一枪戳烂的荷包里。
是荣沧做的。
荣沧反手就将面具彻底撕烂,残缺的假面飘在水上,慢慢发胀溃烂。“不,他既然是个健全的,我就不好夺了他的身份。”
这本就是下策,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撑不到治国的时候。
“那如何?”
“他装了这么久,路上却不装了,想来应是和你摊牌了吧。”
“嗯,他要自由,以权力交换。他那被抄家的母家有后手,给他留了点银钱。”
“那就慢慢劝,没有哪个皇子是不想当皇帝的,那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权力。”荣沧笃定地说道。
他紧接着又压低了些声线,告诉许星他最后的打算:“大不了扶持一个傀儡皇帝上去。”
那边许星点点头,影子打在屏风上,示意自己知道了。
“行了。我要出浴了,你先回去吧。”浴桶里的水已经发凉,荣沧也泡累了。全身疲软,现在要杀他易如反掌。
许星最后叮嘱着说:“伤药放桌子上了,蓝色的那个是去除刺青的药。有需要直接吩咐下人就行,用不用我给你派几个小厮?”
“我是罪臣记得吗?别被顾末的眼线报了去。”
“知道你的都看住了,会处理掉。过一阵给你安排一个假身份,还用你以前那个假名‘元戍边’可好?”
荣沧答好,在许星要翻出去之前最后嘱咐道:“在外人面前你我照样是反目成仇,莫要穿帮。那五个长命锁你先收好,放我这容易保不住。”
看着许星翻窗户的身影又是一踉跄,荣沧满意地点点头。
但待他看清临时调过来的侍女给自己准备的衣物时,脸上的笑僵住了。
这都什么啊???
给荣沧安排的休息的房间里还有一位不速之客——正是顾长风。
顾长风一袭黑衣,带了一盒糕点,一壶热酒在荣锦房间里等着,想好好聊聊。
但当他看见荣沧的那一刻,眼睛都直了。
身材匀称甚至偏瘦的少年只着一件丝制的中衣,发红的胸膛在半透明的丝布后若隐若现。眉心一点红痣在洗净的皮肤上成为绝妙的点缀。少年看到他的那一瞬间脸涨得通红,深琥珀色的眼眸不自觉地躲闪。
“怎么荒王殿下来这屋连通报都不用吗?”他有些恼。
听到声音,顾长风赶忙撇开视线,声音不似往常的平静,他的耳根红透了。
“抱歉,之前在冷宫野惯了,不太懂这些。你怎……穿得如此凉薄?”
这衣服薄如蝉翼,一看就不是正经衣服。他们都不知道是许星的某个想献殷勤的下属以为老大要以将其收作男宠来羞辱这个曾经的荣三郎,所以准备的这衣服。
荣沧坐到桌子另一边,指尖捏起一块桃酥放入口中。
在口中撵开,桃酥沙沙的口感在舌尖与上颚之间摩擦,腻得要命。
荣沧忽然想起之前每次进宫时,他也是这样悄无声息地拎一盒糕点,出现在那个不受待见的小疯子的殿里。
经常是他看着这个比他小了两个月的小家伙狼吞虎咽地吃东西,而他则是自顾自吐槽着生活里的不顺,或者说着现在朝廷的局势。
荣沧当年以为他不懂的,实际上这个装疯子的人心里一清二楚。
“许星那个白眼狼让手下好好照顾我,我没想到这群看人下菜碟的狗奴才竟然用如此方法羞辱我,真是欺人太甚!”荣沧翻了个白眼。
顾长风斟两杯酒,一杯推到荣沧面前“游山坊的桃花酿,你提到过的。”
荣沧将酒杯送到嘴边,先闻了闻,是熟悉的味道。他饮一口,甜滋滋的酒香在嘴里开出灿烂的花,身上热乎乎的。
他连连喝了三四杯。
那边顾长风似是有些为难,最终下定决心开口:“听闻当年许将军被赶出荣府,是因为与一位贵人相恋。被下人撞破后在祠堂被抽断了三条马鞭,两人仍不肯分开。荣国公大发雷霆,才将许将军扫地出门。
不知,你背后那伤,可是那马鞭打的?”
荣沧一口温酒还没咽下去,听完这话,全喷了出来。
他咳了几声,抹掉从唇间顺着下颚流淌的残酒,同时打掉顾长风想要为自己顺气的手。
待气顺了,荣沧转头看顾长风。一双被呛得发红的眼睛又气又好笑。
“我看你脑子是真有点问题。这么多年没冤枉你。”他真觉得听了个笑话,他和许星,怎么可能?
是就这个刚从冷宫里冒出来的小疯子这么认为,还是其他人也这样想。
顾长风闻言点点头,好像松了口气。他又为荣沧续上酒。“装疯装惯了,一时间不太清楚正常人应当如何思考事情,理解一下。”
“我那伤是在地下武场被偷袭的,他们不想我赢。可我偏赢了。”荣沧将那一小杯酒一饮而尽,这酒可一点都不辣,回味尽是甘香。
他一向不爱太烈的酒,觉得如果头昏了枪就拿不住了。拿不住枪的人又怎么能在沙场上杀敌呢?
但往后……可以尝尝更辛更辣的酒了。
“而且外界传的那位‘贵人’已经过世了。”
顾长风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阿锦你如今有何打算?”
“别叫我阿锦!荣锦已经死了!”荣沧颇有些强硬地说。稍缓会他又道:“顾醉月我问你,你对这江山可有过想法??”
顾长风却像是什么也没听到,自顾自掰了一块雪花酥送入口中。
这个身着玄衣的少年轻笑两声,浑身都是没被各种礼仪束缚的散漫与自由。
“你也是忘事忘得快,我先前才说过我也早就不要那个老东西给的名字了,本王名为顾长风。”
荣沧听见这话后,很快就猜到顾长风这话的意思。他忽然起身挡到顾长风身前,向前一步撑在椅子的扶手上,居高临下盯着顾长风的眼睛。
他盯着那黑色的,似乎毫无城府的眼睛,也注视着那人眼中的自己。
很狼狈。
过了许久,久到那温酒都开始散发凉意,久到顾长风都以为面前这人要吻自己。
荣沧终于开口认了输:“只有你我二人时可以叫阿锦,其他时候不可。”
随即想抽手离开,不料被顾长风拽了一把,失了重心直接栽进那人的怀里。
他只觉得自己陷入了一块温热,且只属于自己的小地方。
温柔乡,安心又让人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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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沧:我和许星在一起?不行,太混乱了,太X乱了,抽我八十鞭子都比这好。
荣淮之(荣沧二哥,名河,字淮之):(委屈巴巴)小锦,阿星他挺好的。
荣沧(骂骂咧咧):也就你喜欢那个木头。
顾长风:谁懂啊,刚出家门(冷宫)就听见自己老婆跟别人的爱恨情仇
# 波折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