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陵崩塌时,整个京城的人都感受到了异样的震动。
国师晚来一步,只看见被大皇子狼狈不堪,双目无神地坐在山丘上。
国师焦急上去前:“殿下,您可有受伤?”
大皇子转头看他:“本王无碍,只是小侯爷......”
他面上露出几分悲痛。
国师立刻抓住他的袖子,大皇子道:“都是本王看管不利,才让小侯爷一时冲动进入皇陵。本王已经派人进去寻找,只不过皇陵塌陷得太过厉害,一时半会儿恐怕没有消息。”
国师放开他的袖子,佝偻地坐在原地,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在皇宫待了几十年的他,此刻一句话也回不出来。
皇陵有自己的禁制,他纵然精通卦术,也难算出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看着远处那数百丈的地陷,国师低下了头。
地下的火还没有停。
大皇子似乎早就准备了足够多的矿油,秦沧在逃跑的过程中体力耗尽,双脚一软,随着坍塌的地面一同滑落。
他像个破烂的稻草娃娃一般,随着滚滚巨石撞击下落,最后几经折腾,似乎顺着坡道被冲到了一处角落的墓穴之中。
墓穴在剧烈的震动下也早已经损坏。墓室里两具棺材并不如皇家规格一般牢固尊贵,被巨石砸中后便散开来。
秦沧脑袋里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周围崩塌的声音才逐渐平息下来。
他仅仅残存的一点意识支撑着他睁开眼,看见手边落了个充满裂纹的金玉器。
他指尖微动,旁边立刻掉下来些小石子,砸在这金玉器上。
“叮当。”
一瞬间,秦沧的瞳孔微微睁大。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那个金玉器,一声清透的脆响从他记忆深处远远传来。
那东西虽然缺了一块,却能看出是圆盘上坠着数串珠链,像是……拨浪鼓。
在幻境中的记忆利剑一般击穿他的头脑,秦沧已经漠然的眼睛渐渐点亮。
拨浪鼓的更远处,从棺材里散落出一具白骨。
秦沧猛地往前爬,他一动,浑身的伤口摩擦着粗粝的碎石,似乎还有几处骨折,他整张脸顿时扭曲起来。
他低头粗重地喘息着,又执拗地挪动手臂往前爬,眼眶逐渐泛红。
他忍着钻心的剧痛,爬了很久,终于挪出一段距离。
秦沧沾满血污尘土的手指微微颤抖,轻轻碰上那个拨浪鼓,然后轻而又轻地,碰到了白骨的指尖。
那一瞬间很难说是什么感觉。
人们总说骨肉相连。纵使那双温柔的眼睛变得空洞,纵使那双温柔的手掌变成枯骨,在他触碰到它的一瞬间,灵魂深处便传来蝴蝶振翅般轻柔的振动。
他颤抖着用一个别扭的姿势牵住那具枯骨的手掌,嘴里无声呢喃着。
娘亲,娘亲。
秦沧迟了很多年的眼泪终于滚落在尘土中,他瞳孔嘴角牵起,瞳孔微微放大,头一歪,彻底没了声响。
身上的剧痛全都褪去了,被乱石掩埋的阴暗墓穴仿佛吹来一阵春风。
他在这具枯骨身边,终于闭上双眼,此心安处……魂归故里。
过了两日两夜,这场震动才算完全的停止,
秦沧一直躺在原地,白涯的神识陪在他的身旁,用尽办法想要呼唤他醒来,秦沧仍旧没有半点声息。
从前白涯以白姑娘的身份在他身边时,就已经见识到他的意志。秦沧似乎永远就没有倒下来的时刻,哪怕鲜血淋漓,精疲力竭,也要吊着最后一口气打完一场又一场的战斗。
可这一次似乎真的油尽灯枯了。
白涯半透明的身体坐在他旁边,低垂着眼睫,伸手剥开他沾满鲜血与尘土的头发。
他的手指轻轻从秦沧眉心间划过,没有实体的手指留不下任何触感。
白涯轻声说道:“你就要这么走了吗?”
四周一片死寂,甚至连清仓的呼吸声都听不到。
他想秦沧现在或许正站在奈何桥前,不知他是义无反顾,还是频频回望。
会对世间有所留恋吗?还是会放下仇恨,让一切就此结束。
白涯改变不了,也不敢去轻易干扰秦沧命运,只能等待着秦沧的抉择。
上一次看见秦沧的死亡是什么时候?
白涯恍惚地想,大概还是几百年前吧,那时候他似乎更大一些,周围不似此刻幽暗,而是战场苍凉的北风。
对,他想起来了,那一世他自小从军,年纪轻轻便是个小将军,他的龙骨没长成,未曾招来妖邪打搅,却也早早死在了战场上。
还有更久,更远的记忆。从少年到青年,不同的装束,不同的样貌,唯有那一双鎏金色的双眼,如耀日高悬,贯穿在记忆的迷雾中。
他见过那双眼睛明亮的光芒,也记得每一次目睹它熄灭的感受。
时间的河流太过沉重,白涯沉在沉浸在水底片刻,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默念清心决,以自己的神识覆盖在秦沧的身体上,试图与他建立链接。
另一边,他的真身已经在皇陵外守候许久。
尽管对于活了千百年的白涯来说,直接硬闯皇陵将秦沧带出来易如反掌,但是皇陵有特殊的禁制。
秦沧以自身的血统进入皇陵,因此也受到禁制的约束。此刻龙骨长成在即,白涯也怕贸然行动,反而会影响秦沧的命运。
但终究不能任秦沧真的一个人死在皇陵里。
白涯已经打算好,若是今日秦沧还未能苏醒,便不再管什么命数不命数,他要把秦沧带上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天色渐晚,天上开始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在这样一个刚刚塌陷过的大型地陷上,下雨无疑是十分危险的。
国师带来援救的士兵不得不更加小心翼翼地清理挖掘,速度慢了不少。
雨水顺着石缝渗透下去,在底部逐渐汇聚其小小的水洼。
雨越下越大,废墟中已经有明显潮湿的感觉。
秦沧所在之地似乎与外界联通,水珠滴滴答答顺着岩石滚落在他的身旁。
冰凉的雨水打在他的手背上,突然,他的手指抽动了一下。
龙属水,或许这雨水是龙骨有所感召。
白涯立刻注意到了,他顿时在秦沧耳边喊他:“喂,秦沧,听的到我说话吗?”
雨势渐大,在秦沧被血浸湿又晾干发硬的衣服,此刻已经逐渐受潮软化。
外面的雨势在空洞巨大的地下皇陵中带起遥远的嗡鸣,废墟中只有水滴落下的寂寞的回音。
长久的寂静,仿佛刚才秦沧的动作只是错觉。
嘀嗒、嘀嗒......
“咳,咳咳.....”
秦沧胸腔中发出几声闷响,紧闭着的双眼不断转动,似乎想要挣扎着醒来。
他感觉自己似乎已经走到了温暖而光明的尽头,却总有人在身后的黑暗中急切的呼唤他。
“秦沧,醒醒,别睡过去!”
“你还有没做完的事,你不能死。”
身后的黑暗越来越近,尽在咫尺的港湾却逐渐远去,光明的尽头似乎站着齐王妃的身影,秦沧心头焦急,迫切地不想她离开,齐王妃朝他温柔地挥挥手,任凭秦沧如何呼唤,她也只是一言不发地微笑。
忽然手中一凉,秦沧低头一看,是那个破碎的拨浪鼓,此刻这拨浪鼓发着盈盈微光,崭新又完整,被齐王妃塞到秦沧手中。
紧接着,她伸手一推,秦沧顿时跌进了黑暗之中。
身上的痛感瞬间回笼,他猛地挣扎了一下,紧接着剧烈的咳呛起来,那个遥远的呼声逐渐清晰。
“秦沧,秦沧!”
他费力地睁开眼,看见一袭白色的身影,知道这是白涯。
身上像是被马车碾过一般,没有任何力气动弹。
秦沧的目光微微动了动,那个破碎的拨浪鼓,还有齐王妃的白骨,仍旧静静地守护在一旁。
似冷风吹过,他偏了偏头,似乎又想沉睡过去。
“别睡,你睡过去就什么都完了。”白涯沉声道。
秦沧像是根本没听到他说的话死的,只是握着拨浪鼓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些。
白涯顿了顿,狠下心来,伸手直接抽走了秦沧手中的拨浪鼓。
他手中一空,眼睛顿时睁开来,布满血丝的双眼紧紧盯着白涯,满是恨意:“还......咳咳,给我。”
那声音嘶哑,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白涯盯着秦沧的眼睛:“你不能死在这里。”
秦沧置若罔闻,糊着血污的长睫毛费力地眨动,只看着拨浪鼓的方向。
周围开始微微晃动,细小的石子洒落下来。
白涯仅仅是在皇陵里用了一点灵力,就已经被皇陵感受到。
他看着地上咬着嘴唇尝试往挪动的秦沧,沉声重复道:“你不能死在这里,小侯爷。”
他知道秦沧此刻根本听不进去他说什么,他一路紧绷着神经走到现在,骤然遇到了母亲的怀抱,就再也没力气爬起来。
“用你所有的力气往前走。”白涯顿了顿,一字一顿道:“如果你停下来,我就毁了这个拨浪鼓和齐王妃的尸骨。”
秦沧的眼镜猛地睁大,愤怒中带着难以置信:“你敢……”
白涯别开眼去,手指搭在齐王妃的尸骨上:“我说到做到。”
在秦沧静止的片刻,白涯另一只手捏住拨浪鼓,稍一用力,挂着的一颗珠子便出现裂痕。
秦沧目眦欲裂,他嘶哑地低吼一声,竟真的用手肘撑地往前往挪了一段距离。
“继续,往前走。”
白涯看着前方,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
他掐着自己的手心,尽量控制着自己的目光不要去看。
秦沧已经做的很好了,在复仇的路上,牺牲了常人不能承受的,付出了常人无法想象的。
但还不够,这一条路唯有燃尽魂灵,榨干血肉,逼着自己,才能走到最后。
秦沧不能就这么死在这。
灵力波动让皇陵隐隐动摇,这是无声的警告。
雨势越来越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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