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刃翻转, 一刀自后颈断下,她没有留给克莱恩再出声的机会。
顾弦望收回红绳,甩去绳面的血珠, 重绕回腕间, 随即捞起克莱恩手中的枪,快速翻找了遍战术腰带上的弹匣。
这把手枪掂着比之前她那把要轻, 子弹应当是打空了,正想研究如何更换,身后突传声枪响。
她迅速回身,便见着远处的红衣女子身形向后一仰,应声倒地。
桔梗手里竟还有把枪么?
她眉心微蹙,瞥了眼克莱恩的尸体, 决定先与二人汇合, 脚步踩出去, 后知后觉的剧痛才从左踝处回传脑海,瞬间似道霹雳炸破,余光中龙黎正遥看过来, 顾弦望咬了咬牙, 硬撑住了重心。
也是,方才距离太近了, 便是极限闪避,子弹的速度终究要快过肉体, 她尽量平稳地往回走, 身后一步一道血印, 知觉中那子弹应当是射穿了她小腿, 万幸是骨头没有碎裂。
与掌心的灼伤不同,她能感觉到腿部的皮肉正在愈合, 只是痛觉异常复杂,既有贯通本身的烧痛感又有缝针一般的锐刺。
她的心思太过分散,一时并未察觉这种愈合方式与自身的禁婆骨并不相似。
直到近处,愣神半晌的桔梗才忽然将枪一扔,滑跪下去,“你们走罢,我就留在这里。”
龙黎正欲迎她,听见这句,当即蹙了眉,正想说些什么,喉头倏然一滚,一口热血猝不及防喷及桔梗满背,她匆匆抬手捂唇,半身微晃间,又是一口血汹涌而出。
这情状谁也未及预料,顾弦望快步奔进,桔梗已然抬身撑住了她。
“你——你怎么回事?”落到发间的血顺着她的头皮滑下来,一滴滴落在桔梗鼻尖,方才那副失魂模样顿时被她惯常的冷静所取代,“先别动了,顾弦望,快拿水来。”
她话音刚落,龙黎右掌一翻,青铜剑无端落下,顾弦望刚将背包卸下肩头,抬眼便见着那腕子正微微颤抖。
“水,”她迅速拧开瓶盖送近,龙黎却仍紧捂着嘴,视线扫过,平置在脚边的青铜剑沟槽里仍残留着血迹,这一招她曾在秦岭见她用过,反应并没有这么严重,“方才她受伤了么?”
周遭的光源愈发黯淡,桔梗神色晦暗难辨:“没有,她一直是压制着……压制着对方。”
那便怪了,顾弦望眉心成结,先将枪与弹匣塞给桔梗,让她帮忙更换,又唤回躲藏起来的金乌,确定过周遭再没有赶来的枭鬼,这才扶着龙黎坐在背包上:“龙黎,你觉着哪里疼?”
龙黎似缓过一口气,摇头道:“无妨,别耽搁。”
说罢,便又要俯身去拾捡那把剑,只是剑没入手,她身子在半道一僵,“你受伤了?”
顾弦望一低头,自己穿的是黑裤,血色并不显眼,但她的血气太过特殊了,这个距离根本瞒不过她,“小伤,只是擦了一下,你先实话与我说,到底是怎么了?”
沉默中,桔梗后知后觉道:“刘驷马。”
“什么?”
“她刚才说,她的异化程度不逊于刘驷马。”
不逊于?顾弦望脑子有些乱,顿了片刻,才猛然想明白这话的意思。
是啊,这个前任桔梗的异化程度若是不逊于刘驷马,那为什么在先前对战刘驷马时龙黎给人的感觉一直是被克制的状态,而刚才却能压制着对方,在短时间内结束战斗?
是之前的她变弱了,还是此刻的她变强了?
同样是执用青铜剑,其中的变量是什么?
血,不止是血……
她从那股勾人的气味中回神,一些模糊的猜测在脑海成型。
顾弦望蹲下身,直视龙黎的眼睛:“不愿说?”
龙黎的神智仍未清明,眼前大片的光团时闪时灭,耳边群声鼓噪,吵得人心烦意乱,半晌,她吁出口带着血腥的凉气:“弦望,我真的没事,相——”
话音未尽,地坑中恰时传出声地鸣,紧跟着,又是两声闷滞的枪响。
龙黎回过神,旋即便想起身,胸前却突然一紧,顾弦望拽着她的衣领将她拉近身前,那是个风卷残云极具侵略性的吻,舌尖席卷,拢回残血。
她怔了怔,便听顾弦望咬牙说道:“龙黎,你有时当真是个混账。”
这狼崽子……倒真有几分疯劲在。
桔梗心中暗讶,下一秒,顾弦望指间翻花,红绳系结,眨眼便将龙黎的双手捆缚个结结实实。
这当口,坡顶上的最后一丝荧光完全消失,同时巨树树皮上那些结成的白蛹大片干裂,一双双触须从中探出,而后是细小的肢节,最末,柔软的蝶翼伸展开,发出淡光的粉末妆点着蝶翅上的纹路,不过片刻,成群的蝴蝶振翅翩飞,无用的残蛹化为齑粉,露出了原本的树皮。
树皮不知何时溢出些好似桃胶般的灰白团子,蝶群绕树两匝,摘取下那些胶质,而后纷纷向地坑中涌去。
顾弦望回过头,将水瓶塞出,快速从桔梗手中取回更换好的手枪,催促道:“金乌和装备留给你,带她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等到天明再给她解绳。”
撂下这话,她转头便往地坑处走。
红绳缠得极紧,龙黎数次施力竟挣脱不得,抬脚再想追,却连金乌都拦在身前。
“顾弦望!”
地坑近在眼前,顾弦望脚步一顿。
她没有回头,却大抵可以想见龙黎此刻的神情。
“龙黎,相信从不是那么轻易的事情,于我是,于你也是。”
事不过三,不是只有你才会自以为是。
说罢,她倾身一跃,坠入蝶群,右掌紧贴岩壁,一路疾速下滑,群蝶遮挡住视线,只能凭手触脚蹬来感知地坑的轮廓,方才激荡的热血沉淀下去,她抿了抿唇,舌尖还残留着血的余味,那个瞬间她的直觉告诉她,她的身体习惯这个味道。
她或许在意识不清时就被喂过,就像龙黎将血输给师父一样,在血虫牙阵中受的伤,便是这样愈合的么?
呼——别想了,顾弦望,别想了,抓紧时间,赶在那个笨蛋挣脱之前,把人救出来,一个不落的,把她们带出去。
不要再死人了,她真的,受够了。
地洞比想象中更深,顾弦望依靠着五指攀抓减缓下落的速度,不多时,指腹的触感倏然一变,原本的坚硬干燥被某种富有弹性的,有温度的东西所取代,这种体感不可能是岩石,它甚至…甚至还在搏动。
但没时间细察了,她抬头仰望洞口,无光之地,黑暗溶解了边缘的轮廓,好似她孤身穿行在宇宙黑洞之中,她下意识握紧枪柄。
蝶群已经先一步涌向下方,周边的空间滕让出来,她发现这坍陷之地下面原本应该就是个天然的空洞,形似漏斗一样上宽下窄,约莫六七米后,脚下荧粉扑落,是蝶群停息在洞底的岩壁上,先前落下的土层在底部堆积起个土包,顾弦望脚跟一蹬,顺势落了下去。
落地瞬间,左踝周边仍有强烈的痛感,但只要能忍耐,并不影响活动,她举枪四顾,发现这洞底四通八达,连系着许多管道样的空径,她眉心微蹙,感觉这地方像是某种动物的巢穴一般,天然的地层不太可能形成这种地貌。
没有人。
她轻轻挪动脚步,用余光瞥了眼左手指面,方才抓勾了一路洞壁,现在掌心里还残留着一丝诡异的温度和粘稠感,不知是什么分泌物沾了上来,嗅闻下又不似树汁草液一类,反而有点酸腥,像是发酵后的乳品。
她的左掌上几乎都是开放性的灼烧伤,尚不知是否会被感染,不过既连枭鬼的黑液都奈何不了她,或许她这娘胎里自带的毒也有别的益处,当下只甩了甩手,循着零星蝴蝶飞行的路径,她靠着洞壁无声地向一处岩道里钻。
这里,有一些硝烟味。
很淡,洞底的所有气味都很淡,不知是被什么东西吸收了,亦或是掩盖了,最明显的便是那股酸腥。
更古怪的还是这些‘岩壁’,表面平滑,但当中又隐着如经络血管样的根系,摸起来是温热的,偶尔会很轻微地震一下,有点熟悉,但一时还想不出是像什么。
“咳——”
突如其来的一声低咳瞬间扯紧了顾弦望的神经,她脚步一顿,手腕微抬,枪口在活动中缓慢靠近声源,“谁?”
岩道拐角,一个倚坐在地的人影转过头,虚弱道:“望儿?”
“顾瑾年!?”她迅速靠近,接触之际,却又警惕地停了手,枪口仍瞄着他,“怎么证明你是你?”
顾瑾年哑声报出一串数字,是他留在图书馆里的密码。
顾弦望压下枪口,但仍保持上膛状态,快速检查过顾瑾年之后,发现他除了之前面上被打出的淤伤外,身上还有不少滑蹭伤,他说自己胸口隐痛,按压之下可能还有骨裂的情况。
“我没事……”他突然按住顾弦望的手,“那个女人,布和楚鲁……有问题。”
顾弦望蹙眉:“什么问题?”
顾瑾年非常虚弱,神智明显不清明,他断断续续地说:“墓虎…是从地底爬上去的,从这里,一路…通到阴山……”
“喇嘛……就是它们杀的,我跟着必勒格…我跟着他,看到了这座庙……然后就被打晕了。”
女人,玉子,玉子变异了,照这么说必勒格也不是人?莫不是枭鬼?但若是枭鬼,他怎又老迈成那副模样,衰老会带出如笑三笑身上那般的腐臭味,他身上决然没有。
“你怎么…自己一个人?那个、女人呢?”
顾弦望咬了咬牙:“你还能不能动?”
顾弦望试图去搀他,顾瑾年摆摆手,自己捂着胸口挣扎从地上爬起,他脚步很虚,但始终不倚靠岩壁,这当口,远处忽然传出声喝骂,隐约听得像是叶蝉的声音。
几只蝴蝶翩翩而过,荧粉掸落,散开丝丝的光,顾瑾年的眼瞳片刻收聚,恍然回神:“望儿,别往深处去!”
顾弦望回过头,便见他颤着手小心翼翼地摸向身后的岩壁,惶然道:“这就是…他们说的药壤。”
药壤不是土质,而是岩石?
“你怎么知道?”
顾瑾年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喃喃道:“女娲茧,女娲茧不是唯一……当然,当然应该是如此,众神陨落…开天辟地,造人的是女娲,造神的…又是谁!?”
“顾瑾年!”
顾瑾年缓缓侧目,眼神直直盯着她:“药壤、药壤…既不是药,也不是壤……望儿,这是肉啊!”
顾弦望一怔:“什么?”
顾瑾年张开双臂,仰头道:“这是肉,这是地腹!你没有感觉到吗?它的深处还在脉动,这是活的,我们…现在正在它的肚子里!”
顾弦望后脊蹿过电流,瞬间想明白了之前的触感到底与什么类似,脏器,活的脏器,但这么庞大的岩脉,怎么可能会是生物的脏腑之处,便是太岁无穷生长,几千年也不可能生得如此巨大吧?
她甩了甩头,现在不是争究神话的时候,顾瑾年神智不清,她却不能不清楚,“你先待在这里,我去救人,马上便回,这把军刺你拿着。”
“我不要!”他拽住她的衣袖,“你也别去,我、我还想起来——”
砰!
又是一声枪响。
顾弦望挣开他,“自己躲好!”
疾奔出十余米,眼前岩道霎时一改,那模样让顾弦望也不由头皮发麻,整个扩张开的腔体像是被肉膜分割开的胰脏,葡萄般的串联起来,视线受阻,到处都是死角。
但是有声音,喘息声,脚步挪动声,金属缝隙碰撞的微响声,她屏住气,踮足闪过几条纵向联结的岩膜,稍一矮身,便看见了几道人影。
黑暗之中,两道视线悍然相对,顾弦望寒毛一起,抬身便要射击,视线刚过岩膜,叶蓁的脸猝然清晰,鬼卿正扼着他的脖颈,以他为盾。
二人贴站太近,仅有寸长的余地,她的枪术准头不精,扣动扳机的食指顿时一收,只听簌的一声,他反手甩出细物,顾弦望顺势下腰翻滚,一把铁镖便从她方才所在之地穿过。
“顾姐姐!”
…
“桔梗,给我解开!”
龙黎回头,神色间是罕有的厉色。
桔梗负起背包,将那瓶水递到她嘴边,“你现在这副身体,下去又能做什么?”
龙黎冷眸直勾勾盯着她:“我说,解开。”
“龙黎,”她叹了口气,“如果我是她,我也会做同样的事。”
“与其承受心系之人出事的风险,不如由自己亲身面对,人皆如此,我不知道你到底对自己做了什么,但这件事既然她托付了我,照走鼠的规矩,委托物的安危就是第一要义。”
她收回水瓶,妥帖放回侧袋,扯拽着龙黎的胳膊便要往坡下走。
龙黎脚步一卡,回身甩开她的手,兀自走向青铜剑。
桔梗指尖倏空,但明显能觉出她的力亏。
她双腕对缚,两掌捞了几次,都未能将青铜剑抓紧,好似那剑有千斤之重,龙黎死死攥了攥拳,额间颈侧青筋突浮,俨然焦怒攻心,沉默半晌后,她又深吸了口气,单膝跪地,用牙撕咬着红绳的结扣。
绳紧扣微,挣扯间齿缝唇面都见了血。
“当初你我相识,”桔梗虽看不分明,但见她那副执相也颇为无奈,“我之所以愿担风险与你交易,就是看重你沉稳有度,游刃有余。”
“鲁莽不成大事,成事者需得隐忍,你——”
龙黎抬眼打断道:“这件事,只能由我来解决。”
“我去得越晚,死的人,就越多。”
“桔梗,是我耽搁了太多时间,许多事,本不必走到这一步。”
她冷笑一声:“试问面具之下,谁不狼狈?”
她并非无所不能,但怀璧其罪。
龙黎再次伸出手,“帮我解开,时间不多了,他马上便要苏醒,他正在邀请我。”
他?
桔梗皱了皱眉,迟疑再三,还是揿开手电,小心地给她解开了红绳结扣。
绳缚甫松,龙黎立时将太公绳缠在腕间,再次执起青铜剑,她的掌背因施力太重而骨节尽现,剑尖拄地一顶,方才站了起来。
没有再看地洞入口,龙黎疾步向另一侧而去,金乌啾啾的绕飞在她身边,桔梗紧跟而上,跨过一地白茧,她们绕到巨树根下,龙黎顿了顿,弯腰拾起扎在土层与树根之间的匕首,一条断了链的铭牌卡在根须尽头,她长长伸出手臂,捞了回来。
铭牌上没有名字,只是用刀尖刻了只滑稽的狗头,狗吐舌尖,似是在笑,他说这是童趣,糙老爷们不懂。
‘但挺好看的,是吧?’他这样问过龙黎。
挺好看的,老狗。
很适合你。
她瞥了眼黑沉的地坑,轻声道别:“走了。”
绕过巨树,她快步走向那座石庙,两爿石门厚重,铜制拉环触手冰凉,施力之间,她手臂上的肌肉尽数鼓结,片刻,牙酸的摩擦声伴随着沉屑一道压出,门扉洞开,迎面,便是一尊顶天立地的造像。
这是…盘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