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软虫形如蛞蝓, 约莫两指大小,彼此堆叠在一处,拖行出湿长的黏迹。
金乌恍若见到天敌, 鸣叫一声高过一声, 最末竟直接从顾弦望怀中挣脱,振翅飞到半空。
桔梗刚从洞中钻出, 不及看清,天幕却倏然降黑,三人眼前同时一暗,那远处的熔心竟然像是熄灭了。
黑暗之中,她难辨软虫的行迹,只听见落叶和着泥浆被娑动的响。
沙沙、沙沙……
“是极夜。”
龙黎立时喝道:“都动起来, 这虫子的浆液有剧毒, 一旦围拢, 便再出不去了!”
洞内白术也听到了她的话,顾不得腹伤,跟着钻爬出来。
他在黑暗中亦能视物, 察后即问:“你认识这种虫子?”
哪有闲暇再与他解释, 顾弦望当下掏出不死鳌,心念驱动, 玉石相应,但这些虫子却不为所动, 依旧成群前行。
没用?
金乌频频警告, 不死鳌也撼动不得, 莫非这些软虫不是寻常山虫蛊物, 它们的血脉比不死鳌更精纯,非是地宝, 而列属天材之上吗?
桔梗道:“既然虫子有毒,那就只能用火烧了!”
“那便会连林子一道焚毁,”龙黎来不及解释这虫子的易燃属性,转头道,“弦望,用杨家银铃。”
“这是脉蜮,列属天材,性阴。”
杨柳的红绳一直缠系在她腕间,杨家银铃的用法杨白白曾简短教过她,但她还未来得及试用,眼下只能赶鸭子上架,顾弦望从内袋里取出银铃,配入红绳结扣,银铃以调为引,天材地宝虽无善恶之分,却有阴阳之别,不同性类,应对不同律调,她能背下来的也就是杨白白唱给她听的寥寥几曲。
-“我最后教给你的这个调子是保命用的,就算是杨家祖上很多人也一辈子也用不上。世上现在还存在的也就只有地宝了,天材这东西,可遇不可求,这阴性的天材更是深藏在凡人无法抵达的地脉深处,想驱动这个律调,要耗费很大的心力。”
-“我没剩多少力气了,只能演示一遍……喂,顾弦望,集中注意力。”
-“记好了,这一律,名为《火中游》。”
叮铃——
铃声促促如焚柴,高低渐跃同珠跳,清脆短促,彼落又起,极处徘徊似火烧,仅只片刻,顾弦望便觉得手腕沉得像千斤坠,仿佛有什么东西攥紧了自己的心脏,疯狂抽吸着她的中气。
《火中游》,原来沐火的是摇铃人么?
顾弦望自觉支撑不了太久,也根本不知道当时杨白白到底是怎么在伤重的情况下还能给她演示完整,眼见着她面前那些脉蜮终于缓缓分出条窄道,她赶紧推了一下龙黎,让她快走。
自古江湖世家都藏着自己的保命法宝,这样的东西通常只能使用一次,顾弦望终于心领神会,别说再来一次了,就是让她坚持到此律完结,都等同要去她半条命。
四人仓皇向林中奔逃,不出百米,才蓦然发现不止是她们所在的岩洞,这附近密林里到处都零散着这样的脉蜮,先前根本无从发现,这些虫子到底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前头脚步稍稍迟疑,后头白术便催促道:“赶紧往深处走啊,天一黑,河里的活尸就该醒了!”
顾弦望实在摇不动了,喘息道:“醒了、醒了如何?我们离林子边缘还有一段距离,难不成隔着这么远,它们还能闻到活人的气味?”
“不止是活人。”桔梗突然说,“那些活尸…还会被禁婆的血气吸引。”
“什么?”顾弦望不由睁大了眼,如此重要的情报,他们竟藏掖到现在!
桔梗声音压得更低了些:“不论活尸还是禁婆,说到底都是人参血的产物,彼此之间自然也存在互相掠夺的本性,不单活尸会被禁婆吸引,禁婆和禁婆之间……互相也能嗅闻到对方的气味。”
暴雨过后,极夜来临,正是这些怪物猎食的最佳时间。
方才跑动中,白术伤口里的血气已经盖过了那股药草味,顾弦望脑子嗡的一声,盯着他的眼神恨不得拿刀生剜。
外有活尸徘徊,内自有禁婆相候,这个混账——分明就是在等这一刻。
他想借龙黎的手杀刘驷马!
哒哒哒哒,莽林中又是一阵密集的枪响。
龙黎快速分辨方向,回头问:“你们究竟见过几个禁婆?”
白术沉默一息,桔梗先一步答道:“两个。”
“另一个没有露过面,只是用些手段偷袭过刘驷马。”
龙黎没再耽搁时间,低声道:“先想办法与叶蝉汇合,他们对付不了这些东西。”
眼下尚不知极夜究竟会有多长,她们不敢浪费时间,必须得抢在活尸进林以前找到叶蝉萨拉。
听枪声的方位变化,那头的人马应当也是在往林中深处快速前进,顾弦望心中惴惴,一面是潜在的两个高深莫测的禁婆,另一面萨拉断了腿,如果叶蝉与她仍在一处,大概率不会任她独自留下等死,但这两人哪有多少保命的办法。
匆匆奔出数百米,为绕开脉蜮盘踞的落点,四人的路线极为周折,时间分秒在浪费,另侧的枪声已熄停许久,正当这心急火燎的时刻,灌木丛里忽然唰唰作响,转头间便见着个张牙舞爪的白面人猛地从叶丛中扑蹿而出,豹子扑食也似的直奔白术。
桔梗离他最近,险些反应不及,顾弦望霎时拽她衣袖将人扯得向旁一个趔趄,白术虽然受伤,但禁婆底子仍在,正所谓是弱肉强食,他瞬间后倾,仅以脚跟为支,掌心向下一撑,眨眼翻到那白面活尸背上,双手夹抱两耳,反向这么一扭。
咔吧一声,那仍在龇牙流涎的头颅就这么给他生生撕了下来。
黑液涌得满手都是,那股熟悉的气味好似昏夜中闪闪发亮的照明灯,白术就地一甩手,喊道:“赶紧走,先进来的都是本事大的。”
顾弦望算是看明白了,她们在地上苦寻的禁婆,亦或说活尸,在这地下世界根本不值钱,它们不会自然消亡,那条黄泉就是保存活尸的福尔马林池,而活尸、禁婆、龙家人,三者闭环,又成一条食物链。
与夜郎祭坛里的蛊洞简直一般无二。
顾弦望正欲提步,转头差点撞上龙黎肩头,“怎么了?”
她在警戒,目光逡巡过黑暗深处,顾弦望的心也跟着提起,静谧之中,低飞的金乌突然发出啾啾鸣叫,不知从何处吹来阵寒凉的阴风,吹得无数叶冠簌簌飘摆。
不,摆动的不止是树叶!
一下、两下,枝丫轻抖,叶片微颤,有什么东西正快速跃近!
龙黎声线倏然收紧:“来了。”
猝然之际,同时几道破风劲响逼来,比箭更快,比刀更锐,顾弦望几乎是凭借本能矮身侧闪,凉意贴肤而过,手指再向脸上摸去,便触到条狭长的口子,血珠慢了几秒,才缓缓渗出。
抬眼看,龙黎的青铜剑横在他们身前,她出手已是快极,但仍教这一击将整个队伍冲得人仰马翻,等到看清她剑尖刺中何物,顾弦望不由愣神。
树叶?
只是几片树叶?!
龙黎迅速回身将她拉起,目光扫过伤处,眼底透出的是刺骨的凉意,顾弦望猜到她要做什么,立时拽住她的肘臂,“龙黎,别再独自冲在前面!”
她有很强的预感,这个人,龙黎真的对付不了。
有白术护着,桔梗虽然狼狈,却还无性命之虞,龙黎咬了咬牙,反牵住她的手朝侧向迈步狂奔起来。
顾弦望不知这次追来的究竟是不是刘驷马,但那个猎食者显然不急于享用自己的猎物,他们大抵是在地下寂寞久了,活像猫见了老鼠,不折磨到最后时刻,绝不送上致命一击。
喘息声中,她们根本不知奔出多远,其间活尸扑击,禁婆偷袭,体力近乎见底,而叶蝉等人的踪影却全无痕迹。
白术喊道:“再躲下去也是个死,还不如趁口气在,把这老东西了结了!”
他干脆停步,找了个地坑将桔梗往里一塞,撂下句自己躲好,便兀自向方才又掷来石子的方位奔去。
顾弦望恨得牙痒,心知他这是倒逼龙黎做个决断,眼下却又没有更好的办法,白术现在不攻,他腹内的口子也只会引来更多活尸,但治愈力与反应力明显下降的不止是他,顾弦望盯着龙黎肩头划破的新伤,强忍住吸吮的欲望。
她们之间,究竟生出了何种异样?
“我与你一起去。”
抢在龙黎开口前,她截断了话头,不作迟疑,人已紧跟向白术足迹。
不出片刻,耳际便闻数根枝干同时断裂倒伏的巨响,几步之外,豁然是块灌木丛生的洼地,成排大树被生生扫断,人为造出了片开阔地,白术倒伏当间,而断树之上,正坐着优哉游哉的刘驷马。
此人长相与顾弦望想象中的完全不同,那不是个李逵样的粗汉,反而精瘦,模样不过四十出头,双眼如叶,粗眉精瞳,非要类比,他甚至更似电视中的诸葛亮。
听着脚步声,他侧过脸,分明没动,压迫感却已先身逼近,“呵,怎么,你们现在这个年代,竟还有人使剑?”
他笑着朝龙黎招了招手:“来,我试试你。”
龙黎微微抬腕,低声道:“弦望,不要靠近。”言罢,人已直冲出去。
四下无光,顾弦望的招子功使得双眼胀痛,但她片刻不敢瞬目,眼前的两道影子快速接近又分离,刘驷马似乎打算素手接上龙黎的剑招,但逼近后却又改了心意,不知他从哪里掏出把三节棍,短链当空一抖,三段系接,连成条长棍。
铛铛铛数下撞击,眨眼便是十余招对过,这人以往必定是使刀的好手,下盘极稳,招式大开大合,加之他如今的身体,简直力道雄浑,虎熊未必可比。
龙黎矮身欺近,腕如游蛇绕入棍影间隙,随即勾足挑起棍尾,眨眼锋芒斜刺他下颌,刘驷马霎时偏头,脖颈几乎掰折九十度远避青铜剑身。
两人距离极近,龙黎突然开口:“如你一般的禁婆,此地还有几人?”
“禁婆?”刘驷马嗤笑声,“这他娘的是个什么称号?又是搬山那帮酸道人给起的么?”
他双手分握棍身,拧栓一般欲绞龙黎右臂,她手肘外顶,抵住他的内臂。
角力之间,龙黎又问:“那么你是何物?”
刘驷马阴恻恻地笑起来:“你们既然找来了,竟然还不知道我是什么?”
“啊,不过无所谓,刘爷慈悲,死也让小辈们死个明白。”
“饮鸩血,化枭鬼,我们这样的人,与神做了交易,自然就是神的仆人。”
神?龙黎愣了一瞬。
便是这下闪神,刘驷马撤臂旋棍,信手向上一挑,棍头擦过剑身,险些将她撩起。
顾弦望看得心头突突直跳,这还是她首见有人能凭一己之力将执用青铜剑的龙黎震退数步。
“好了,不玩了。”刘驷马将长棍一扔,十指刺出尖爪,皮肤臌皱起来,似有细虫在皮下游动,“我饿了。”
黑瞳!
顾弦望目光一凛,忽然启动绕向侧面奔袭,刚掏出手枪,身后竟蹿出具无声无息的活尸,仅听着咔嚓声树枝折断的猝响,她当即反身蹬击,那活尸极近极快,抬爪扫过胸前,她下意识收腕格挡,枪柄被爪尖勾带,一个脱手,摔了出去。
润叶湿滑,眼看枪身顺坡滑出五六米远,身后拳脚相对所带出的劲风不断向周边溢散,没时间同个活尸浪费了,顾弦望横了心,纵身跃起,学着白术那一招,整个人坐上活尸肩头,双掌紧抱头颅,而后嘎嘣那么一旋——
没有预想中难,甚至轻易得像是拧下颗熟透的葡萄。
顾弦望抱着头颅怔了怔神,黑液没有体温,触手像河水样凉,不等她将头扔出去,草丛里桔梗猝不及防地蹿出来,随尸身倒伏,她也险些跟着栽在她身上。
“别碰!你会被传染。”
顾弦望狼狈摔坐在活尸背上,眼看桔梗失神跪在自己面前,她的脸上几乎从不沾染情绪,总显得游刃有余,举动间风情万种,但此刻她的唇瓣颤抖,眼神里说不出的惶然失措。
顾弦望反应过来,低头看向活尸的衣服,这是套类似夜行衣的劲装,如今早已被淘汰,“这人…是当年走鼠的人马么?”
“是。”瞬间的崩溃已无踪影,桔梗很快镇定心魂,“当初前往寻找龙家古寨的队伍,穿的就是这身行装。”
他们在这里,她要找到人就在这里!
顾弦望哑然片刻,侧目用余光打量了眼落在边上的头颅,还好,这是个男人的脸。
眼下实在无暇宽慰,她匆忙嘱咐:“那些人已经异化成了活尸,没有神智,只会猎食,此地又有两个禁婆,气味太浓,危险万分,你不要再靠近了。”
但桔梗却好像根本没听见她的话,一扭头,竟冲着战斗最激烈的中心奔去。
顾弦望满手黑液,哪敢拉她,眼看有人接近,龙黎当即缠袭上兽化的刘驷马,且引且退,二人战往边缘,桔梗绕出空档,迅速跑向白术,刚想伸手将他拉起,虚空中忽又迸出声刺耳枪鸣!
砰——子弹洞穿林隙,白术骤然跃起,反抓桔梗侧向一滚,随即便见着片草汁从他方才倒伏的位置上炸起。
是狙击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