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的一声枪响, 子弹射进碎石缝隙,炸起几块细小石屑。
萨拉先下手为强,抢先在人露脸前点射在行进路线上。
“把武器扔出来, 不然露头就死!”
那人脚步声顿了下, 随即便见着一道银光猝然飞出,折射着火球炽热的光芒, 瞬间耀闪过萨拉的瞳子——
这家伙是个老油子,投掷匕首的路线都特意拣选过!
萨拉心头倏紧,眼花之际左手猛地掰住叶蝉的肩,腰腹侧拧,利用惯性原地打了个滚,便听着嚓的声刀刃入地的劲响, 余光瞥去, 刀柄还在颤动, 位置堪堪离她原本的手肘所在只有一寸距离。
艹!来硬的是吧!她热血刚准备上头,忽然又觉出不对,再次看回刀柄, 木柄的虎口握处有枚细微的刻痕, 是个形如雪花用简单的线段相交出的图案。
“老狗?”
刷啦、刷啦,牛筋鞋底碾过石子, 老狗从狭口里慢腾腾地走出来,手里提着条削尖的木枝, 木枝上穿着两条比巴掌还大的甲壳虫。
“特么的你个老东西, ”萨拉垂下脑袋吐出口长气, “哑巴是吧?就不能开口喊一声?老娘差点一梭子干出去。”
还好是她眼明手快, 及时认出那个标志——老狗闺女小时候给他画的画,满纸的线条花, 说是下雪。
萨拉也是真来气,珍贵的子弹就剩这么多,浪费一颗是一颗,打光了大家一起对头等死。
叶蝉小心翼翼抬起眼:“警报解除了?我能动了不?”
老狗走到近处拾起自己的刀,看眼她的腿:“怎么断的?这样子得截肢。”
“多谢关心,我特么真感动。”萨拉撑着身子坐起来,“看到你还活着我也很‘欣慰’。”
他们当雇佣兵的说话都这么阴阳怪气吗?反正没人搭理,叶蝉兀自爬起,拍了拍身上的灰,又去搀萨拉,撑到一半忽然又想起来:“对了,你在这里,那我哥呢?他不是和你在一辆车上吗?”
老狗瞥她一眼,重新整理好地上的陷阱,扭头道:“跟我来。”
还真是惜字如金。
叶蝉刻意走慢几步,等他率先走进狭口,才偷摸和萨拉说:“这个人是不是真的老狗啊?之前我们在秦岭就遇到过一个假货,装得真真儿的,同队的人都没认出来。”
萨拉看了看她箍着夹板的手指,握枪的手默默收紧,刚才那一通虚张声势的动作已经消耗掉她大半体力,起身时满眼都是雪花,“无所谓,先跟着他走,要是个假的,等会就崩了他。”
叶蝉哦了声,没再多话,紧跟着老狗往前走。
其实她完全不放心,白术那么厉害的人物也栽在龙家人手里,萨拉现在是看着强硬,但扛在肩头明显能感觉到她腰腿没多少力气了,如果老狗是真的那还好,要是假的,眼下能倚仗的只有她自己了。
她记得子弹的数量,出发前有十七颗,现在应该只剩下七颗。
龙姐姐之前只教过手枪的使用技巧,步枪她没接触过,但观察萨拉的姿势,她在心里也做过模拟训练。
三人前后经过狭口处的山沟,往前走出几十米,很快大片翠绿映入眼帘,叶蝉都看愣了,真的假的,火山熔岩地的隔壁,居然会是热带雨林,这种相邻地貌的配置它合理吗?地球online都不敢这样设计吧?
听到身后脚步声停下,老狗回头正想让她们加快速度,话未出口,头顶倏然阴沉,哗啦啦的雨线倾盆垂下,叶蝉和他就离着五六米远,雨幕恰好隔在他们当中,抬头看上去,像是片人造水帘。
“还真——”奇妙两字没落下,密林深处突传枪响,这动静把叶蝉吓得一激灵,“我靠,啥情况?这林子里不会也有很多人在吧?”
萨拉皱眉与老狗对视一眼,那是狙击枪的声音,在这个地方用这个制式的,应当只有克莱恩一个人。
老狗从腰后拔出手枪,稍稍躬腰,他的声音在雨里显得愈发闷哑:“加快速度,跟着我。”
标志性的警戒动作,萨拉留神观察,如果假货没有读取记忆力的功能,那眼前这个老狗就不会是假的,人的肌肉记忆和习惯性的小动作没那么容易模仿,尤其是这种老兵油子,他们的野路子和正规军有相似处,但更多的是战斗经验遗留下来的个人习惯。
她和老狗磨合了七八年,要是看走眼,她就可以去死了。
三人穿过林沿,来到一处岩角,拨开灌木,里头是个内凹的石窝子,叶蝉抹了把脸,眼前老狗向边上侧让开,她视线一空,猛地发现石窝子里还躺着个人。
五花大绑,嘴里塞着布,不是叶蓁又是谁!
“老叶!”她赶紧将萨拉放到避雨处,疾步赶到近前。
不等她伸手,老狗猛地攥住她的腕子,将人硬生生拖回来,“别碰。”
叶蓁神智还算清醒,见到叶蝉也前后挣动起来,嘴里呜呜的不知说些什么,他那样子看得叶蝉心里头难过得紧,但眼前的毕竟是真绑匪,她得忌惮,不能和对大姐头似的。
“我、我就确认一下我哥状态怎么样,有没有受伤,”她余光乱瞟,试图从他的铁掌里把手抽出来,“那个,老、老狗先生?我可是模范人质,不信你问大姐头。”
雨水冲淡了一些气味,但萨拉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异常,“姓叶的,你过来。”
她开了口,老狗瞥来一眼,便放开手让叶蝉退去。
叶蝉揉着手腕不甘不愿地走到萨拉边上,顶上的凸岩不高,他们都只能弯着腰,很不舒服,萨拉倚壁滑坐下来,尽量让伤腿避开雨水,老狗将插来的虫子扔进水洼,先用雨水泡着。
四下一时安静,叶蝉脸上的躁动情绪落在萨拉眼里,她不动声色地扯住她的裤腿,让她老实儿地坐下来。
“这人怎么回事?”
老狗没急着应,他走回雨里两步爬上就近的一棵大树,从顶上枝丫间取下只盖着防雨布的装备包,确认物资安全,而后才用消毒水净了两遍手。
叶蝉感觉有些奇怪,他浑身都湿透了,连脸上的水都不抹一把,拿到装备却先给手消毒,这人统共就碰过树条子和自己的手腕,难不成是嫌弃——
不对,这个气味……
她翕动鼻翼,循着股似曾相识的味道转动脑袋,越闻越往叶蓁那头偏。
她心里骤然发紧。
老狗放下包,冷声说:“感染了。”
“啥?”叶蝉有些反应不过来。
“果然。”萨拉并不意外,那人肚子上明显鼓出一块,应当是垫了东西,气味在那附近最浓,“是那种尸毒?”
“应该是。”
叶蝉心脏突突乱跳,她大概能猜出两人的对话是什么意思,但老狗说得不清不楚,她抑制不住那点侥幸心理,“是…谁感染了?”
老狗没回答,只是伸长匕首,用刀尖挑开叶蓁身前虚拢的外套,露出肚子里的一坨纱布,纱布被浸成深褐色,偏黑,刚露出来,那股极其复杂的难闻的气味便从其中散了出来。
特别像某种海鲜被扔在卤汤里泡烂了,有点香,但非常恶心。
叶蝉脑子嗡的一声,叶蓁感染了,是在杨家的时候,被抓的那一下,还是感染了。
老狗收回刀,用打火机燎烧触碰过的地方,“他落下来时被穿了个洞,血和气味就已经出了问题。”
萨拉问:“附近就你自己?”
“嗯。”老狗给匕首消完毒,从包里换了把更小的刀用来处理刚才插回来的两条虫,“吃点东西,等雨停,先找克莱恩。”
萨拉早就习惯老狗的行事风格,一切皆以任务为先,这次他们两个的职责就是辅助克莱恩,只要人没死就得赶去汇合,但她此刻却莫名觉得有些厌烦。
“林子里你探过路吗?”
“探过小部分,以火山为坐标,可以区分方向。”老狗一刀插进虫脑袋里,剖开肠胃,剜出一堆黑渣渣来,“下雨不能露头,林子里还有别的东西,不好对付。”
“装备还剩多少?”
“都在,藏着。”
那就是说连她的弹匣也有备用。
萨拉垂头盯着脚下,耳边轰鸣的雨声吵得人心烦,“我来的路上看见查克的尸体了。”
老狗手上顿了下:“是吗。”
甚至不是个疑问句。
“嗯,人死在河滩边,肚子给掏空了。”
老狗没再说话,只是利索地处理着两条甲壳虫,那虫子长得有几分像龙虾,掏干净脏腑以后再剥壳,里头的肉白嫩嫩的,挺肥,也像虾肉。
他将剔出来的肉削成薄片,直接用打火机炙熟,烧得过火,攒出来一碗焦肉,大概烧焦些更能保证食用安全,他晃了晃橡胶碗,“先吃点,物资要省。”
萨拉没胃口,叶蝉也不想碰,她甚至觉得肚子痛,是紧张过度的生理反应。
她觑着老狗的脸,这人听说队友死了,全程没动下眉毛,铁石心肠的像个机器,叶蓁现在这种情况,很难想象会被他怎么处理,一旦雨停,她就得准备打场硬仗了。
沉默片刻,萨拉忽地开口:“你女儿最近怎么样了?”
老狗抬头看她一眼,又低下去吃焦肉。
这次任务出发前,萨拉曾见到克莱恩单独找老狗谈过话,内容她没打听,但从龙黎提出要离开组织后她多少能猜出来,老狗可能也会想走。
他们的身份和自己不一样,她和查克都是BOSS捡回来的人,这辈子逃不掉了,老狗是雇佣兵,虽说这行的雇佣关系和普通行业不能相提并论,但终究不是一锤子买卖,他只负责具体任务执行,对核心情报一无所知,属于外缘人。
他是有机会可以走的。
“老样子。”
他吃完半碗肉,将剩下的放到装备包上,脱下身上的沙漠黄战术T恤拧干。
老狗的身材是标准的肌肉型,多一分壮得累赘,少一分又嫌精瘦,古铜色的皮肤上全是伤疤,像是个战争疤痕展示模特。
叶蝉注意到他左侧的鲨鱼肌上有块烧伤瘢痕,狰狞得像只肉蜘蛛。
拧完水,他啪的一下将衣服掸开,忽然勾起唇角,很淡地笑了下:“肯叫爸爸了。”
叶蝉愣了愣,心里窜过电流似的,滋滋啦啦的麻,她其实是对他人情绪感知力很强的那种人,正是因为感受到太多,才总是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她不喜欢沉浸在那种绝望窒息的氛围里。
老狗一直掩饰得很好,或者说过去的经历塑造了他的铁石心肠,他肯定死过很多战友,有的人泪流干了就不会再哭了,他会把自己也当成个死人。
叶蝉以前读到过一种战场后遗症,幸存者内疚,如果一个人认为自己在创伤事件里负有责任和过错,那他就会为自己幸存而感到内疚,这种无能为力的痛苦会伴随很久,有的人穷极一生都走不出来,他们会用自毁的方式度过余生,不断试图回到死亡的关口。
他们宁可当年死的人是自己。
叶蝉心里那根弦有了些许松动,尝试着问:“剩下的肉,我能不能喂我哥吃点?”
“嗯。”老狗反应依旧平静,“喂的时候不要用手,离他身体远一点。”
叶蝉忙点头,小心凑近,用夹板突出来的那块把叶蓁嘴里的布夹出来,“老叶,你感觉咋样啊?”
叶蓁活动了一下酸疼的下颌,吐出口唾沫:“没事,现在还好,意识比较清晰,你也别太紧张,布是我让他塞的,在找到这个地方之前我们在林子里发现了个古怪的影子,我都没能看清,动作比猴子还快,但是他、老狗说那应该是个人,我立马想起杨家那个……你知道的。”
他边说边低头看自己的肚子,“也真是够倒霉,被传染就算了,还被那肉虫子给叼了,那特么是个什么品种的怪物,连车都能咬碎。”
“车?”叶蝉反应过来,“你这口子不会是给车架给捅的吧?”
叶蓁的表情一言难尽,“是吧。”
他印象也不深了,回过神的时候他和老狗都漂在河里,也不知怎么的就上了岸。
“疼倒不怎么疼,那什么病毒看来也不是半点好处都没有,要搁正常人身上,我这会儿已经死了。”他呶呶嘴,让先来口肉,大口嚼完下咽,才又问:“顾小姐和龙小姐呢?你们没在一起?”
萨拉皱了皱眉。
叶蝉说:“本来在一起,后来——遇到点意外,现在走散了,但是她们应该没问题的。”
“没事就好,再来口。”
他叼起几块肉,并一口都囫囵咽了,微末间与叶蝉对了几下眼神,有些话当着这两个组织的人不能明说,叶蝉大概能猜到他的意思,还是得想法子赶紧联系到龙姐姐她们。
叶蓁故意说起之前看到的影子就是想告诉她现在老狗还带着他是因为林子里还有别的敌人,或许不是人,他是留着关键时候挡枪的靶子,即便运气好,等到他变异症状更明显些,或者他们找到那个叫克莱恩的匪头子,别说叶蓁的小命,就连叶蝉说不定也得死。
半碗焦肉三两口下肚,岩外雨势已停,老狗穿好衣服,从顶上的岩缝里摸出他的枪袋,将备用弹匣扔给萨拉,“走吧。”
叶蝉把叶蓁扶坐起来,小心翼翼地问:“我们…准备往哪儿走啊?”
老狗回头:“你们可以留下。”
“哈?”叶蝉一愣,瞬间觉得刚才那些勾心斗角的预判像个冷笑话,她立刻扭头看萨拉,“不是,大姐头腿还伤着呢。”
老狗没说话,但意思很明白,她有枪,有足够的战斗经验,断条腿,多的是办法能动,即便不行,他们两个才是队友,他自会想办法。
用不着人质来操这个无用的心。
“但是……”叶蝉嗫嚅着但是半天,也说不出个更好的理由,人家绑匪都肯放人了,她还磨叽个什么劲儿啊。
老狗从包里掏出根信号弹递出去:“找个高处,或许能被龙队看见,如果你们运气好,替我和她说一声,欠的人情还了,希望以后不再见。”
叶蝉下意识接过,心里毛刺刺的,又听着叶蓁开口道:“我们两个手里都没有武器,现在把我们留下来就是等死,你如果有意要放,就请行个方便,我们跟你们走到最近的高点,后面的事我们自己来。”
他看了眼叶蝉,保证道:“我们绝不添麻烦,我要是出现任何异样,你就直接击杀,我没怨言,行不行?”
老狗沉默斟酌片刻。
萨拉先一步开口:“行,反正我也缺副拐,姓叶的,过来。”
现在立场不同了,叶蝉赶紧哎了声去搀她起来,老狗瞥她一眼,将叶蓁脚踝和膝盖处的绳子松开,让他自行活动。
叶蓁很自觉地跟着老狗走在前头,这雨林的面积很大,老狗先前曾在遇见萨拉她们的那座矮山上用望远镜看过,附近地形复杂,高点不少,克莱恩又是个不会在单一狙击点逗留的人,他一定会不断移动,方才那枪既然是单发,说明他藏身的地点相对安全,要找到他,最好绕着枪声方向走。
雨林里比砂石地更难走,萨拉的速度提不起来,叶蝉也跟着落后,但看表情她倒是很乐观,跟个二百五似的。
“让你留下是干苦力的,乐什么乐?”
叶蝉切了声,她懂啥,这两人都比她预想的有人情味,她高兴,“我乐意。”
她最讨厌那些弯弯绕了。
萨拉抿了抿唇,盯着前面叶蓁的动作,“你们两个是亲兄妹?”
“对啊,”叶蝉理所当然,“那不然还能是表的?我俩长得多像。”
“哪里像?”
“你是不是眼神儿不好?”她翻个白眼,“打小别人就说我们像,我这长得…也挺有姿色吧?”
这是重点吗?
“你就不能长二两心眼?”
“你咋知道我没有?我动起心眼来起来自己都害怕!”
萨拉嗤了声:“那根信号弹你放稳妥点,这地方不太平,别跟个活靶子一样站在原地放,找个东西插地上。”
“还有你那哥——”
不等她交代完,侧面枝丫间忽地传出唰的一声,扭头看去,只见枝梢原地摆动。
三米高的树冠,什么东西蹿过去了?!
萨拉立抬枪口,老狗猝然从远处喝道:“趴下!”